第40章 ·生死有命
宋立言死了。就在審訊結束後,尚未移交看守所的當天晚上。
看守的警員說,安排過夜的時候,範敬還提醒他們找間不大但舒适的房間,尤其注意拿開屋裏所有尖銳的東西,只是誰也沒注意,桌上留了張A4紙。那一晚過得太安靜,以至于直到第二天早上,敲門久久不應,大家心道不好,破門而入時,才發現宋立言已經用折出邊角的紙張割腕了。流出的血淌了半張床,幹涸成濃重的黑紫,人早已僵硬。
得到消息時,顧寧翻看報紙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歸于塑像般的沉寂。存心求死的人,誰也救不了,這個結局顧寧并不意外:無論宋立言做了多少錯事,都不能否認他的确曾是一個功勳卓著的好警察,即便晚節不保,也不可能容許自己經受進看守所、上法庭這樣的屈辱。
明麗的陽光正透過醫院窗戶落進屋裏,蒸起報紙上輕微的油墨香味。顧寧抿着嘴,下意識地撫了撫肋下的傷口。從山上回來後,傷處就出現了紅腫滲血的情況,他毫不意外地被醫生痛罵了一頓,拆除紗布的時間也自然相應推遲。顧寧無奈笑笑,手上已利索地掀開被子,換下病號服,瞅人不備出了門。
宋立言的身後事是局裏準備的,簡單得可以用草草來形容。骨灰被安葬在市大同公墓,與古常青等人的墓碑一街之隔。顧寧說不清此刻是一種什麽心情,就好像這世上的事從來就不會如斧劈刀削般區分得清清楚楚,他只是覺得,到底認識一場,該來看看。
天光澄澈得有些刺眼,顧寧擡手遮了遮光,就見滿目珍珠白的空蕩陵園裏站着個人。那人看着尚還年輕,身形瘦長,面色蠟黃,柱了根不鏽鋼拐杖,側對他立在宋立言墓前。雖然已經多年不見,顧寧還是一眼認出,這人正是宋初。他默默地走上前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宋初扭過頭來,一副與宋立言相似的面容扭曲着,谑笑道:“呦,顧寧,貓哭耗子來了?”
顧寧搖頭,神情淡漠得看不出絲毫心緒:“我不是貓,你爸他也不是耗子。”話語停頓了一下,又道,“我本來想過兩天去找你,結果出了這事……”
“你他娘的還敢來找老子!”對面的人突然暴怒。他的一條腿跛着,劇烈活動下,本能地踉跄了一步,卻精準地揪住顧寧衣領:“我老子這樣,還不都是你們逼的!”
顧寧任他抓着,也不反駁,甚至一度被迫揚起頭來,臉上仍是一派風輕雲淡:“你錯了,逼他的不是我。放手吧,我不想打架,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顧寧體态颀長,看着瘦削,其實肌肉勻稱。何況畢竟是受過些訓練的人,縱然此刻傷病初愈,也是宋初這種早已被酗酒暴食拖累的身板所不能比的。宋初雖惱怒,也還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自知跟眼前這人讨不得好,當下狠狠瞪了兩眼,猛一甩手,站在旁邊喘起粗氣。
顧寧立在原地,從容地整理好領口,這才不緊不慢、卡着節拍般說道:“你還不知情吧?我賭宋局這樣的人,什麽都不會告訴你。”說罷迎上宋初憤怒的目光,聲音突然冰冷下來,“他殺了四個人,三名同事,一名器官交易的受害者!就連我,也險些被他害死——這還不算十年裏,那些參與器官交易的間接受害者!”
話未說完,已被對面再次暴怒的聲音打斷:“你放屁!我老子是英雄,卧過底,緝過毒,一個人翻過深山老林抓回來三四個殺人犯……媽的你一句話就全不算了?”
顧寧也不急着辯解,只靜立一旁,等他一氣罵完,方才用冷靜得近乎殘酷的聲音,一點點戳開那尚未凝結的傷疤:“你說的也對,他曾經是。如果不是那件事,他現在還是警界的傳奇、後輩的标杆、兖中的英雄;他可以安安穩穩、受人尊敬地幹到退休,然後過幾十年清閑安逸的日子,老後,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會有很多人來祭拜他、追憶他、贊譽他……”
“別說了!”話雖清淡,一旁聽着的宋初卻已忍無可忍,自喉嚨深處溢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麽?”
顧寧并不理會,聲音依舊緩慢而清晰,每一聲清清楚楚,仿佛緩慢碾過的磨盤:“你還記得十年前那場車禍嗎?那年你剛滿十八,開了他的警車出去喝酒,結果撞死了人——人命啊,不是小事,你就不問問當年這事是怎麽平下來的?你就不想知道掩蓋一個錯誤要拿多少個錯誤做代價?”
這話說得留了內情,卻足夠明白。宋初愣了一刻,再次拔高的聲音裏只剩下惶恐:“老子不想知道!老子沒撞人,老子是他親兒子可他從來就沒信過老子!”說到最後,他扯着嘶啞的嗓音,已近乎胡歇斯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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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皺眉看着他,見他突然扔下拐杖,扶着墓碑緩緩蹲坐下去:“我媽死的早,他又老出差,我從小跟我奶長大。人家小孩有爹媽送,就我沒有。他們罵我是沒爹媽的野孩子,我就跟他們幹,打不過也打,一滴眼淚也不掉。可他媽那幫死玩意兒打一拳就哭,到頭來,反而人人覺得是我在欺負人!”
宋初說着,突然無所謂般地笑起來:“沒關系,我不在乎,反正事兒鬧大了,我老子就回來了,我就能讓他們看看,我他娘的不是野孩子!”他停下來,目光看着顧寧,卻好像只望見一片虛空,“後來我奶死了,我也大了,沒人管的了,我就交了幫朋友,天天出去找樂子。我不怕,大不了就是把他氣回來打一頓,都習慣了,他不回來我他媽還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有這麽個兒子!”
宋初說罷,脫力似的倚着墓碑,卻挑起一雙上揚的眼角,挑釁地迎上顧寧的視線:“他越嫌我丢臉我就越給他丢臉,對,我就是在賭氣。所以我吃喝賭樣樣來,我就是不嫖,也不糟蹋女孩兒,我起碼知道,沒精力養就他媽別生!”
聽他張口老子閉口老子,一副強作嚣張的模樣,顧寧反而笑不出來,沉默半響,只低聲道:“我懂。”
“你不懂!”宋初咆哮着,踉跄起身,“你還有媽,你少給老子假慈悲,老子不需要同情!”
“我懂。”顧寧平靜地堅持道,“我還知道一個只會唱歌畫畫的女人,怎麽變得能抗水桶、能修電路;知道一個女人一心等着丈夫回來的家有多壓抑!”
顧寧說着,聲音卻已不自覺地輕微顫抖:“本來就快了,再過幾年他就能退休了,不管我回來,還是接他們過去,起碼一家人在一塊兒。可你爸殺了他!他沒死在罪犯手裏,卻死在自己多年的同事、朋友手裏!我們等了這麽多年,都成了一場泡影、一場空!”
天氣晴好,透亮的光束撒落下來,好像九天降下的滌洗污穢的甘霖。顧寧強忍着胸中沸騰的情緒,長長吐出口氣,複又平聲說道:“沒錯,我恨他。可我相信他不在乎,哪怕下地獄他都不在乎,他只是放不下你。其實他最後招供的時候,想求我照顧你的,我沒答應。走什麽路是你宋初自己選的,我沒這個權力,更沒這個義務。”
顧寧的聲音低啞下來,沉默半響,忽地硬聲道:“你可以當我今天來就是為了戳你的心,為了報複他。不過宋初,他不欠你的,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活出點樣兒來,給自己看看!”說完這些,他背過手,再不看宋初的表情,只深深望了眼刻着宋立言名字的石碑,轉身離去。
事情到了這一步,早已沒法說誰對了,誰錯了,蒼天不仁,不管因果如何,只需要活着的人擔起所有的結果。對面隔着一條街,也是個嶄新的陵圓,顧寧在拱門前停下腳步。顧建業、古常青、周沐仁,甚至裴安民,都埋在這片土地下。顧寧不知道,倘若泉下有知,他們會如何見面。然而這個世界畢竟只是活人的世界,所有的報應與懲罰,不過是為了撫慰尚在者的心情,至于那些離開的,終歸要塵歸塵,土歸土。
冬日晴冷,天光燦亮而聖潔,就像幾個月前,他同樣站在這裏的時候。顧寧在一片墓碑中擡起頭來,刺目的陽光将眼淚逼出淚腺,卻又緊鎖在眼眶裏。他只是固執地望着陽光射來的方向,許久,方才回目光。然而就在這一放一收之間,他整個人卻顯得格外挺拔起來,好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又好像把所有過往都像那影子一樣,統統丢在身後。
然後他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一邊打着,一邊快步離開。在他身後,拂過的微風還依稀殘留着幾聲低語:“請問是市福利院嗎?……對,我想查一個二十年前的舊檔……那好,我這幾天抽空過去。”
局裏出了宋立言這一折,終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上級顧及影響,本不欲宣揚,可消息到底還是不胫而走,幾日功夫便在各個科室傳了個遍。添油加醋的戲本一版接一版地傳出,更聽聞省城副廳邢之遠也在這一場博弈中起了不小的支持作用。
于是有人敏銳地嗅到某些關聯,開始傳言齊治平恐要不了多久便會官複原職,指不定警銜、職務什麽的還能就此再長上一長。偏生當事人自己倒沉得住氣,流言傳到耳中也不過一笑而過,渾不在意,倒讓旁人有些拿捏不準了。
禾苗差不多是隊裏最後知道消息的。她是新人,又一直負責外圍,所知情況有限,但畢竟多了幾分悲春傷秋的心性,吃驚之餘,不免由彼及己,惆悵郁結。然而感慨歸感慨,此事終究與多數人關系不大,且善有報,惡有償,一切各歸其途,也沒有多餘的話可說。刑警隊大廳裏人來人往,雖然依舊忙碌,卻不再如之前一般緊張,井然有序裏多了幾分輕松。
為栖梧山和敬旗的案件,禾苗連日來在外奔波,直到今天接了秦楠的電話,聽對方語氣認真地通知:齊治平要她晚上回去一趟。這才想起自己的确應該向齊治平報告一下案件偵辦的進程,當下忙收拾了東西,提前回到隊裏。
眼下走在廳裏,瞧見這般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情形,不免詫異。拉着旁邊的湯小米一問,只見她笑眯眯地彎着眉眼,回答道:“這不破了個大案嘛,齊隊說這兩天大家都辛苦了,休息一下,晚上請我們吃飯!”
禾苗本來還當有什麽要緊的事,聽她這麽一說,只覺哭笑不得。當下抿了抿唇,無奈點頭:“我知道了,齊隊在辦公室?我找他有點事兒。”
“哎呀,好像是吧!”湯小米嘻嘻笑着,也不把話說清楚,瞅着禾苗不注意,連忙回到位上,佯作專心工作。
禾苗詫異地看了兩眼,索性自己到門前敲門。房門快速被人打開,不等看清裏內情形,視線就被一件淺棕色的長風衣遮住,接着那衣服的主人搶上兩步,身體一擋,結結實實地堵在門口:“不是叫你晚上回來嗎?來這麽早幹嘛?”
叫他這話一說,禾苗反倒落了不是,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懵了半響,尴尬回應道:“齊隊,你看我都來了,有什麽事你就交代吧!”
齊治平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幹笑道:“哦,也沒什麽。晚上有聚會,本來想叫你回來,順便要栖梧山的材料看看。另外宋局一出事兒,咱局裏說不準得換一輪,你這兩天都不在,也算告訴一聲。”
特意打電話叫人回來,卻又不說清楚,問起來又只搪塞兩句無關痛癢的話,這似乎并不符合齊治平一貫雷厲風行的作風。禾苗心裏雖有些懷疑,但終究沒有多想,只幹脆地應道:“嗯,知道了。栖梧山的材料在我桌上,有點亂,我馬上整理出來。還有,這兩天有些事兒,我覺得……”
話沒說完,已被齊治平不耐煩地擺手打斷:“行行行,人都回來了,反正也不着急,有什麽事兒回頭再仔細說。你現在沒事兒的話,替我去二院辦個出院手續,把顧寧那家夥給我帶過來!”
話說得還算客氣,語氣卻壓根沒商量。禾苗本來還想争取把話說完,但看齊治平如此,情知沒法理論,當下低聲應了句,便慢慢向外走去。剛出大廳,就見秦楠和範敬一前一後地從長廊另一頭走來。秦楠顯見是心情不錯,看廳裏有人出來,便樂呵呵地招呼:“小禾,都快到齊了,你去哪兒啊?”
“齊隊讓我去接顧隊。”禾苗回應了一句,猶豫着問道,“楠哥,最近除了宋局,咱隊裏還有什麽事兒嗎?怎麽大家都奇奇怪怪的?”
秦楠起初還愣了一下,回過味兒來,立時安撫道:“嗨,沒什麽!這不顧隊要回來了麽,之前堆的案子也處理得差不多了,齊隊說了,趁這機會大家慶祝慶祝,放松一下。”秦楠素來厚道直爽,聽他這麽說,禾苗也就放下心來,笑着回了句,先行離開。
目送她的身影走遠,範敬拍拍秦楠肩膀,說道:“我想起有個材料沒拿,回去一趟,要有人問就說我馬上到。”見對方點頭應下,也不再多說什麽,便沿着來時方向折返回去。
等範敬再次回到辦公大廳時,夜幕已然落下,明亮的燈光下,警隊裏已是一片人聲鼎沸。棋盤狀規矩排放着的辦公桌被搬開,圍成大半個扇形,中間一張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的圓桌,光沒有開盒的蛋糕就占了一半。各種人聲裏,數湯小米鬧得最歡:“齊隊你就承認吧,歡迎顧隊回來什麽的都是借口,你其實是想給我們小苗兒過生日吧!”
齊治平自然也拔高了聲音,一本正經地反駁:“胡說什麽,我才來幾個月?禾苗生日最早,等你們到了我也給你們過!”于是回應他的是衆人異口同聲的起哄。這種事情,大家早已默認了“解釋就是掩飾”,管他有的沒的,統統說笑一氣,圖個熱鬧。齊治平知趣地不再多說,衆人鬧了一會兒也便逐漸消停下來。
短暫的安靜中,趴在窗前的秦楠突然轉過頭來,高聲喊道:“齊隊,顧隊到樓下了。”說完,又打抱不平似的埋怨道,“齊隊你說你,明知道顧隊已經走了,還讓人禾苗去醫院白跑一趟。”
不說還好,一提這茬,齊治平毫不客氣地賞了他個白眼:“你還有臉說,讓你通知她晚上來,你到底怎麽講的?人下午就過來了,要不是我兜着,什麽驚不驚喜的,全穿幫了!”
秦楠委屈地撓了撓頭,那邊湯小米已經快言快語地補上話來:“這你就不懂了吧,雙魚座就是天生缺乏安全感,你不跟她說定時間,她肯定怕耽誤,提早就回來了!”
這邊說鬧着,顧寧便已進到廳裏。幾人又說笑了一會兒,齊治平擡手看看時間,催促道:“苗兒怎麽去了這麽久?”從警局到醫院,順利的話來回只需一個小時。禾苗走時才是下午略晚些時候,而今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确實久得有些離譜了。
齊治平皺了皺眉,扭頭看向顧寧:“你過來的時候還堵車了?”
顧寧回應:“有點兒多,算正常吧。”說着摸出手機,又道,“我打個電話問問。”
話音未落,那邊已有人答道:“剛打過,可能在路上沒聽見。朱梓已經下去‘偵察’了,她一回來就有消息,我們就在這兒安心等着呗!”
這麽一岔話,衆人也不再多心,重新三三兩兩地笑鬧起來。窗外似乎下起了小雨,間或夾雜着幾片未及融化的雪花。齊治平盯着夜色看了半響,耐不住性子,剛想再催一遍,就覺一股冷氣突然開閘般灌進廳來。
緊接着,樓下的朱梓在第一時間闖進大門,不等衆人看清,那夾着粗重喘息的聲音便已響起:“齊隊、顧隊,禾苗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