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鳳凰涅槃
齊治平倏地起身,人還沒明白過來,皺着眉頭反問:“什麽沒了?”
喧鬧聲戛然而止,一時間,整個大廳寂靜得可聞針落。顧寧臉色也變了,跟着催問道:“朱梓,怎麽回事?”
朱梓嘴唇翕動着,無數話語在喉嚨深處翻滾着,許久才顫聲沖出一句:“一小時前兖中二院發生爆炸,禾苗在裏頭!”
窗外風聲驟然凜冽,撕扯出凄厲而悠長的哀嚎,齊治平仍一動不動地站着,迷惑的神色從眸中一點點褪去,剩下鐵一般的冰冷堅硬:“秦楠、範敬、小米跟我走,其他人留下等消息。”
顧寧鎖緊眉心,緊跟兩步,沖朱梓補充道:“趕緊通知技術科。”
雖已錯過晚高峰時間,路上的車輛卻并不算少,齊治平等得心急,索性将報警器往車頂一扣,徑直插上車載電源。拉響警報的警車疾馳着,利刃般刺穿漸深的夜色。
距離事發一小時三五十分鐘,齊治平、顧寧一行人來到現場。濃煙尚未散盡,遠遠入目的卻淨是爆炸後的慘狀:東側半面大樓幾乎成了空架,附近建築乃至車輛的窗戶、外殼全部震碎,飛濺的殘片合着泥土以及不知何處染上的血色,撒得遍地都是。
事發突然,各類患者及其家屬被臨時轉移到樓前的空地上,許多重症病人甚至僅裹了床棉被,就不得已離開病房,被迫在寒冷的戶外等待。此外還有無數被碎玻璃劃傷的過路人,流着血混在病患堆裏。到處是雜亂的哭喊、眩目的燈光、刺耳的警笛和破碎的殘塊,現場一片混亂。
此刻明火已被撲滅,為防止火情反複,消防人員還守在現場給大樓降溫。附近阜田分局的民警先行趕到,拉出警戒線,同院方人員一道維護治安、安撫傷者,倒的确給這片慌亂的人群帶來了一點難得的安慰。
範敬自畢業起就在兖中工作,與周邊分局也常來往,眼下站在場中往四周一望,便知道在場民警裏是誰主事,當下瞄準一個背影,提氣大喊:“老陳!”
人群中一個身穿制服、體型略顯矮胖的身形一頓,顯然也認出了來人,立時便迎上來。範敬快步上前握了握手,象征性地客套兩句,便側身指着顧寧和齊治平,簡短介紹道:“這是我們顧隊,這是接替古隊的齊隊。”
老陳點點頭,未及說話,一旁齊治平就已扭頭觀察着發生爆炸的大樓,快言快語地問道:“怎麽回事?”
傷亡當前,對方回應得十分幹脆利落:“住院部大樓東側上層發生爆炸,因為緊臨着一排供氧室,直接引發了第二次範圍更廣的爆炸。現在火剛撲滅,我們也是接到消息過來維持秩序,才開始清點人數,具體情況還不清楚。”
顧寧眉頭不展,緊接着追問:“那我們那個警員……”
這邊甫一開口,老陳就明白他們想問什麽,當下毫不耽擱地接話道:“是這樣,樓下這片空地原本是醫院內部的停車場,我們清場的時候發現一輛警車的車主一直聯系不上。”說着稍一遲疑,聲音漸趨低沉,“手機和□□都在車裏,人肯定不能走遠了,可出了這麽大事都不露面,恐怕……”
話音未落,卻被齊治平冷聲打斷道:“聯系不上不代表已經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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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個行當裏的同事,這話倒不是誠心懷疑或責備,只是單純不見實證不肯死心。老陳理解似的感嘆:“話是這麽說,不過我們跟前臺核對過,爆炸前是有一個女警來找人。另外,第一次爆炸後,從頂層逃下來的病人說,曾看到一個穿警服的姑娘,好像受了傷,抱着個滿身是血的孩子,挺吃力地跟在人群後面,可是沒過多久……”
——沒過多久,就發生了第二次爆炸。
這話老陳沒有說完,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裏卻都清楚了,清楚得像挂了鉛塊,沉甸甸地直往下墜。顧寧臉色愈發難看,一時沙啞着嗓音,緩慢附和道:“下午我病房剛轉進一個男孩,才十歲,氣胸。”
其實生活從來沒有那麽多電視劇般神奇的轉折,一切都已經連貫起來了。就在暮色将至的時候,禾苗按照齊治平的吩咐來到醫院,在空地上停下車子,向前臺詢問病人房間。然而屋裏并沒有顧寧,有的只是一個下午剛剛轉來的男孩。這時候,附近突然發生爆炸,她和孩子可能已經受傷,但仍能活動,于是她抱起孩子,努力地跟在慌亂的人群後面。可更大規模的爆炸緊随而至,然後這世上、這渺茫的天地間,再沒人看見過她。
未到現場之前,大家心裏還存了一點僥幸,然而此時誰都明白這份希望有多渺茫,就像他們很清楚,當爆炸突發、巨響和烈焰撲面襲來時候,禾苗是想護着那個素昧平生的男孩好好活下去的。那個曾經在兇徒面前顫抖、被人以血肉保護着的柔弱女孩,已經可以勇敢而堅強地安撫着另一個弱小的生命——只是老天沒能給她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齊治平咬着牙,眼望向大樓上層焦黑的廢墟,短促地迸出六個字:“是我讓她來的。”本來禾苗已經回到隊裏,如果不是他非要心血來潮地搞什麽驚喜,如果不是他随口說出這個該死的差事,這一切明明與她無關。顧寧無言,他知道這個時候不需要安慰,要的是公道,不管天災還是人禍,都必須有說得過去的原因與結果。
濃煙已經散去,變成一片籠罩在頭頂的紗帳。空地上的人群似乎稍稍安靜下來,消防人員也開始逐漸向外撤退,準備歸隊。顧寧看着眼前的情景,估計時間差不多了,轉頭對守在一邊的老陳說道:“裏面交給我們吧,外頭就拜托了。”說罷,揮手招呼同行的警員進樓。
首次爆炸發生在大樓上部,瞬間升高的溫度誘發了相鄰供氧室的爆炸,進而造成整個東側大樓接連爆炸。氣體爆炸沒有明顯炸點,破壞範圍大,炸聲小煙塵大,這些通過現場人員的複述和外圍觀察已經得到印證。現在他們需要做的,就是查明第一次爆炸的地點、原因,以及完成對現場的複原。
一行人打起手電,沿着中央樓梯緩緩向上攀行。空氣裏散發着濃重的刺鼻氣味,像一條條蠕動的毒蛇,随着呼吸不斷鑽探進肺髒,嗆得人胸悶。顧寧掩口咳了兩聲,約摸第一次爆炸的位置就在五、六兩層樓間,于是有意放慢腳步,側身讓技術人員先行通過。
走的時候太過匆忙,刑警隊和技術科的人直接分了兩輛警車,彼此還未照面。顧寧靜靜看着跟來的技術員一個個從身邊閃過,突然開口問道:“沒叫李科來嗎?處理爆炸現場是他的專長。”
齊治平在一旁接了話:“李科已經下派去宜南分局了,可能過一兩年回來,也可能就留那兒了。”黑暗裏看不清他神色的變化,只聽得那聲音冰冷生硬,像觸碰着涼冰冰的金屬。
顧寧聲音稍一停滞,旋即追問:“怎麽回事?”宜南分局地處山區,條件艱苦是出了名的。前兩年局裏也曾動員報名,甚至開出優厚的待遇,卻愣沒人願意,最後好歹弄了兩個不了解情況的實習警員充數。何況在鑒識方面,那邊的設備和技術較兖中不是差了一點半點,說是歷練,倒不如說對口支援。而今憑李智的資歷前往,雖不至于吃虧,卻不免有些明珠暗投的意味。
“本來打算等你回來再說的”齊治平沉默了一會兒,平聲道,“還記得古隊犧牲那天的錄像吧,是李科動的手腳。那天趕上他在場,目睹了全過程,後來看到錄像就全明白了。”
顧寧心中一動,卻沒出聲,但聽齊治平刻意放低聲音,接着說道:“可他也怕,就把視頻分解了藏起來,當什麽都沒發生,果然糊弄過了宋局第一次索要。後來你問袁珂要錄像,她轉達給李智的時候不巧讓宋局碰上了。李智也是想護着自己手下的人,明知道意味着什麽,還是話趕話把你問出來了。”
——于是有了顧寧年後的那場無妄之災。
原來那些層層相連的局,歸根到底,只是始于這樣一個意外。顧寧沉默了一刻,出聲道:“不怪他。”人都是自利的存在,舍己為人不過是美德,并非義務。他只是替周沐仁覺得冤,那人本可以繼續藏着那個秘密,卻因這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沖到了最前面,最後拼上一條命,給他們添注了翻盤的砝碼。
黑暗裏除了晃動的手電光束,就是踩中碎片的零星裂響和彼此的低沉呼吸,倒也就此掩蓋了鼻間喉頭那點酸澀。不是沒有價值,但就是覺得不值得。在這太平盛世裏,每個人都理應擁有一個安詳美滿的人生。可這只是願望。他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注定要游走在黑暗與光明之間,時時預備着下一刻突如其來的萬劫不複。昨天是古常青、周沐仁,今天是禾苗,明天也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齊治平似乎知曉他的心情,低聲補了一句:“下派去宜南,是李科自己求的。”不管贖罪還是自罰,都是那句話: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夜色仿佛一個無邊的口袋,将整個天地兜入一片混沌。爆炸破壞了大樓的電路,衆人只能借着手電有限的光亮,一點點在爆炸後的樓道裏摸索。遠處很快傳來技術人員的喊聲:“發現一處炸點!”
聲音來自五樓東頭的房間,除去繼續檢查別處的技術科成員,其餘人皆應聲聚到門口。木質的房門早已在爆炸中損毀,露出一個黑洞洞的通道,仿佛夜色中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齊治平當先在門前站定,舉起手電向裏掃了兩圈,不出意外地看到滿目狼藉:陽臺上的鋁塑窗框被整個抛出窗洞,碎屑狀的玻璃合着各種碎塊,毫無規則地撒了一地,連不鏽鋼的床架都在大力撕扯下扭曲變形。附近病房裏,數這間破壞得最為嚴重,甚至在原本靠近陽臺的床位上,還可以清楚地看到炸坑和由此向外的放射狀灼痕。
不出意外,這裏就是第一次爆炸發生的地方,而且十有八/九屬于炸藥爆炸。齊治平突然意識到什麽,鎖緊眉頭,快步退出房間,舉着手電四處打量一遍,扭頭對顧寧道:“沖你來的?”
顧寧沒有回答,事情明擺着,第一次爆炸的位置,就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位!從某種意義上講,禾苗的遇難不是意外,而是必然。又或者說,如果不是一個臨時的聚會,現在死無全屍的人,應該是他顧寧。
“還有誰想要我的命?”死一般的寂靜裏,顧寧突然笑了。回答他的只有夜裏嘶嚎的風聲。宋立言已經死了,按理說,與之相關的一切恩怨也該結束了。可事實卻是,意外仍在繼續,就如其之前所言,一切遠沒有結束。
齊治平皺着眉,重重吐出三個字:“宋初呢?”
顧寧斷然搖頭:“不可能。”說罷又補充道,“宋初沒這個能力,更沒這個膽。”
話語落定,四周再次陷入沉寂。齊治平伫立不動,一雙眼眸卻在黑夜裏亮得驚人:“你和禾苗,都在追器官交易的案子。”他的意思很明确,禾苗剛剛主持查獲了栖梧山地下腎髒買賣這一基地,并由此咬上敬旗不放;顧寧接替古常青調查裴曉曉案的前因後果,誓不放過那隐匿在幕後的巨大罪惡——而今發生這種事,難道會是巧合?
顧寧沉吟着,心頭強烈的直覺與理智上的不解相互糾纏,就好像這空氣裏混雜着的各種氣味。他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沉聲說道:“這幾天我在醫院住着,沒有發現異常。”不帶任何情緒與揣測,僅僅是簡單地敘述事實,“讓禾苗來醫院,也是你臨時的決定,對方怎麽能拿得這麽準?”
沒有人回答。能說出“沒有異常”這種話,說明顧寧起碼有九成的把握,在這點上,無論是結論內容還是判斷本身,齊治平都毫不懷疑。然而顧寧問出的問題他無法解釋,只能緘默着,聽那聲音再次穩穩響起:“還是那句話,先找證據,讓證據說話。”
黑暗中有人長長地籲出口氣,帶着手電青白的燈光輕微搖晃着,照亮一片如松針菊般怒放的炸痕。接着電光一晃,從門口幾人臉上掃過,旋即便是齊治平果斷幹脆地吩咐:“朱梓,等下面安排妥當了,你和小米去做個走訪。任何有關爆炸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光、聲、火、煙、味,這些你們都學過,不用我說了吧?”
“明白。”話音甫落,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聲音便應聲答道。
齊治平點點頭,不等再說什麽,身邊一個穩重低緩的聲音已經适時接上話來:“我去調錄像,核對前後變動情況。”
在爆炸案件的現場勘查中,除卻對炸點、爆炸殘留物和抛出物的技術勘驗,便是對現場周圍群衆進行調查訪問,以收集與案情相關的各類線索。而這其中,對爆炸現象的訪問是基礎,核實爆炸前後現場的變動情況,了解可疑人、事,則是重中之重,由此方能促成對案件性質的判斷及案件因果關系的推理。
範敬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偵查員,分得出輕重緩急,也清楚齊治平讓朱梓和湯小米兩人核對爆炸現象,是考慮到這類案件的現場勘查在技術、實踐和操作上的要求更高,兩人資歷尚淺,負責外圍工作即便有處理不當的地方,也可以事後補救,于大局無礙。同行的技術員裏沒有李智,其餘人雖說專業也都涉獵,卻未必有足夠的應對經驗,而顧寧是鑒識出身,同他們一道留下來總歸好些。
齊治平正在腦海裏飛速地思考着應對步驟,被他插話一提,剛要作答,卻聽顧寧搶先接過話頭,交代道:“老範,你還是跟朱梓他們去吧,我懷疑這是有預謀的犯罪,你留意一下周圍人員,嫌犯可能還會留在人群裏。”
對面沉默了一刻,接着答道:“好。”
這會兒功夫,分散在樓層各處的技術員也陸續排查完畢,回報沒有其他發現。齊治平一一點頭應了,邁出房間給他們騰開勘查位置,然後叫上顧寧,向幽深的長廊裏側走出兩步,壓低聲音,遲疑道:“顧寧,你是不是……”
顧寧似已明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卻一句也未回應,只默默關了手電燈光,将自己陷入一片徹底的昏黑:“沒事兒,你別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