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知盡能索
紙張翻動的脆響在耳邊愈發清晰,像一把小錘,輕微卻不間斷地敲擊着冰面,終于使裏內封凍的時間漏出,一點點流動起來。齊治平一個激靈彈坐起來,狠狠揉了把臉,這才意識到自己昨晚是在辦公桌上趴着睡了。疏疏的響動仍沒有停止,他就着坐處探身向外望去,果然隔着半掩的房門望見禾苗穿着制服的纖細身影。
這幾天隊裏實在太忙,不單是平素不斷湧來的零散案子,還有涉及顧寧、舊案,乃至兖中警局內部那些不能明察的雜亂線索,眼下又出了周沐仁這一檔事。自己的同事死于非命,兇手是誰幾人心知肚明,卻偏生無從拿捏,也不敢輕易下手——齊治平自不會袖手旁觀;而那些暗地裏查訪的東西,不便拿上明面來,也終究不能放心地交給他人。縱然他生得三頭六臂,此時也覺分身乏術,只得先放了本來最該一鼓作氣拿下的栖梧山案,由全程跟案的禾苗看着處置。
連日來,在外奔波的時間遠遠超過待在辦公室的時候,幾個得力助手分別盯着不同的案子,連面都難見幾回,甚至所有的案情彙報和任務分派也幾乎全靠電子設備——這麽狼狽的刑警隊長倒也當真是前所未見了——齊治平自嘲地笑笑。現下難得人在眼前,他想了想,決定趕緊彌補自己的失職,起碼聊勝于地了解一下栖梧山那邊的進度。
禾苗顯然也是疲乏得厲害,人在她身後站了好一會兒,才被察覺:“齊隊又加班呢?”言語間已不像從前那般小心拘謹,倒也逐漸放得開了。
齊治平略一點頭,随即問道:“怎麽樣,還順利嗎?”
不出意外,回答他的首先是兩道蹙緊的柳眉:“敬旗集團和栖梧山只是母子公司關系,所以現在一出事,那邊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了崔皓夫妻。而且那幫律師,也難纏得厲害……”
得到這樣的回答,齊治平并不意外。他太清楚了,像敬旗集團這樣已經成了氣候的公司,早把法律有幾個扣眼研究得清清楚楚。它們知道哪裏能動、哪裏碰不得、哪裏又能通融一下,由此鑽着空子,毒瘤一般肆無忌憚地向外蔓延。栖梧山只是一個伸得太明顯的觸角,運氣好的話,順着它的确能打疼背後的靠山,卻不能指望僅憑此握住其命脈。
齊治平突然嘆了一聲。到底還是疏漏了,查封栖梧山醫院那天,他就該囑咐禾苗一句:緊着查,慢着動,要好和敬旗拖,看誰先沉不住氣。結果就差這一句,不等他發話,敬旗的人便給帶到隊裏,接着那頭也差了人過來,三言兩語戳到短處,警隊只能再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回去——這還只是明面上的,至于背地裏的,想來早就活動開了。
卻也怪不得禾苗。這案子背後的牽連不小,別說她一個新警員,再謹慎敏銳也拿不好這個度,就是秦楠、朱梓全上去都未必壓得住陣。魏可道和範敬這樣經驗豐富的倒是能周旋起來,可那時栖梧山器官交易牽連着魏可道,鄒凱下落的追查、一隊日常的安排,甚至與督查組的溝通,都少不了範敬,其他人也是各有各的安排,着實再想不出合适的人了。
齊治平心中懊惱,語氣卻是不似之前淩厲,但和緩地囑咐道:“再記着,往後遇見這樣的,不着急動,要動就一下拿它七寸。”
禾苗本就心細,聽這話雖非責備,卻也知道眼前困境和自己先前處置失當不無關系。當下低低應了一聲,便又聽那頭說道:“也別光揪着人查了,這回崔浩夫婦沒了,醫院也封了,幹脆再把經偵的叫回來,給栖梧山徹底翻翻底兒,我還不信它留不下一點兒馬腳。”
“我已經托敬哥找經偵的人去了,具體的也不太懂,不過聽那面的意思,恐怕要不少時間,另外——”禾苗說着猶豫了一下,偷眼看齊治平的神色還算平靜,這才放低了聲音道,“敬旗那邊一直借口說,栖梧山原本和它們一樣,是從濟匡集團脫離出來的,直到06年前後,敬旗在其中的控股量才逐漸達到前幾名……”
話外之意便是說,敬旗雖然掌握着栖梧山的股份,可那只是純粹商業上的活動,此前存在的種種不法勾當,都與他們無關,要查也該去找它從前的管理者——濟匡集團。
齊治平心頭一凜。自從年前的診所販腎案牽連到齊雲飛,他的家庭背景在兖中警局已經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如今顧寧尚未歸隊,魏可道又已離職,只剩他一個主事的,這些人偏又在背後挑了這茬說事,一來把濟匡拉進混水,二來給他找點兒麻煩,倒是算得如意。“它這是想洗白啊,急着找人當墊背的了。”
正自說着,只聽外頭有人沉聲喊了一句:“禾苗。”話音方落,便見範敬拿着一摞材料,胳膊上搭了件深咖色長衣,步履匆匆地走進來。範敬邁進廳裏才看見齊治平也在,忙客氣地接着招呼:“齊隊。”
齊治平點點頭,不等回話,就被範敬緊一步拉開,低聲道:“昨兒沒找着你,有件事還得和你商量。查敬旗這事兒,上面恐怕已經有施壓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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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治平眉頭一皺:“宋局還是羅局?”
“都不是,你也知道,敬旗在兖中算大企業……這回是通過孫局傳話的。”這話不便說得太清楚,可彼此心裏都明白。兖中這塊地上盤根錯節,他們要想動,必然會觸及到某些人的利益。範敬說罷也就不再多言,明擺着是等齊治平決定了。
齊治平有些不滿地撇撇嘴,毫不買賬:“這還用說嘛,該順着的順着,該查的繼續查。”話音落定,兩人對着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聽齊治平開口,“老範,這陣子你也看見了,事太多我實在分不開身,禾苗這頭就拜托你了。”
“好。”範敬點頭答着,算是明明白白地應承下來。
栖梧山一案的收尾工作至今沒有結束,先前還有朱梓、湯小米幫着,可眼下朱梓接了新案子,湯小米跟着顧寧進山,隊裏是愈發忙上加忙。廳裏範敬和禾苗就案情簡單交流了幾句,便進屋匆匆打個招呼,一道出門去了。
齊治平坐回辦公椅上,下意識地揉了揉微微發漲的太陽穴,就看放在桌邊的手機屏幕上彈出湯小米發來的“情報”:報告齊隊,顧隊還算有數,沒玩命。警局裏人都說顧寧溫文随和,可相處到這份上,齊治平算是看清了,他顧寧就是披了張無公害的皮,其實倔得無可救藥。這麽想着,不由笑了笑,目光卻漸次凝重下來。
周沐仁的案子就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警隊每個人心頭。昨天隊裏剛給兩位局長做過筆錄。宋立言的說法是,當時一行四人進山,離富平山還有一個山頭時,女記者崴了腳,于是他送記者下山,再回頭追趕至富平山北坡,只看見羅守一一人,周沐仁已經墜崖。
羅守一肯定宋立言之前确已同記者離開,但說後來在途中又遇到一個随家人出來爬山、跑遠迷路的半大孩子,向他們詢問附近的開花石怎麽走。山裏多岔路,羅守一擔心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便讓周沐仁先往前走,自己把孩子送上小路就回來追他。然而調頭趕了好久也沒見着人,羅守一感覺不對又往回找,就在事發地附近遇見了再次進山的宋立言。
兩人的說法聽起來并不存在矛盾,不過一個有同行記者作證,而另一個僅是一家之言罷了。相比之下,羅守一的嫌疑的确更大,畢竟宋立言和記者走後,只有他與周沐仁獨處,而深山遇見孩子的說法更顯得不切實際。
筆錄做完,齊治平對着交到手裏的記錄反複看了好幾遍,讓技術科按照羅守一的描述,做了孩子的模拟畫像;接着現打電話給留下搜山的警員,讓他們按照筆錄上的路線走一遍,記錄時間;之後又差秦楠去調查随行記者的底細。一切交代完畢,便悶頭回到辦公室,對着鋪了一桌子的材料皺眉。
模拟畫像很快送到手中,山中路線及所用時間的數據當晚也傳回隊裏。羅守一生性嚴謹,一向有看表的習慣,因而每一段路給出的時間十分準确,與反饋的數據相差無幾。而宋立言則表示自己當時沒有帶表,加之手機電量不足,沒能給出具體時間,但以其言反推,時間上倒也沒有明顯的漏洞。如此便只剩下秦楠那邊沒有動靜。齊治平心急,連着去了兩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聽,不知是手機沒電關機了,還是調着靜音沒有聽見。
這會兒距離事發,又過去了整整一個晚上,之前派去搜山的警員開始陸續回到隊裏。齊治平耐不住性子,正想去第三個電話,便聽外面咚地一聲悶響,接着見秦楠風風火火闖進來,當即便問:“急什麽,怎麽不接電話?”
秦楠擺擺手,也不接齊治平的話,但快言快語地說道:“別提了齊隊,随行的女記者一家出車禍死了。”
齊治平一驚,猝然起身:“怎麽回事?”
“昨晚八點,那家人開車回家,路過興廣路南邊高架橋的時候,迎面沖來一輛大貨車,她家開車的也是慌了,往右猛打方向盤,結果撞上護欄翻下去了。”說着停頓一下,又補充道,“倒沒砸着人,可是一家三口當場身亡,大貨車司機逃逸。”
齊治平鎖着眉頭,仔細打量了一遍秦楠的神色,口氣稍微緩和下來:“你跟去查了?”
秦楠點頭:“我讓交警隊調了一路的監控,終于在高架橋下的路口逮着清晰的圖像。齊隊,你知道大貨車司機是誰嗎?”
齊治平自然無心陪他猜謎,當下揮手怒道:“少賣關子,快說!”
“是鄒凱。”秦楠正色。
警隊幾月來翻遍兖中上下都沒有找到的人,如今突然出現,卻又成了導致證人死亡的罪魁禍首,這意味着什麽?齊治平蹙緊眉頭,他心中有個隐約的念頭在閃動,眼下正愈發清晰起來:“這一家什麽背景?”
“女的叫林倩,01年傳媒大學畢業,在濟匡旗下的傳媒公司做了六年編輯,之後跳槽到兖中日報社當記者。”秦楠概括地說着,遞上三份簡歷,“男的跟她是學校同學,後來工作又是同事,現在仍在原公司,任主編。兩人有一個男孩,今年十二,在三中念初中。”
齊治平伸手接過檔案,不快不慢地翻看着,一雙輪廓分明的濃眉漸漸擰在一起。秦楠在一旁看得清楚,當下不由追問:“齊隊,怎麽了?”
齊治平搖了搖頭,聲音愈發低沉下來:“羅局恐怕沒說謊。”
昨天做筆錄的時候秦楠跟着看了一眼,對情況大致有些了解,此刻聽齊治平突然冒出這麽句話,只覺似懂非懂。齊治平也懶得多作解釋,直接翻開簡介裏孩子的照片,又從辦公桌堆積着的文件上層抽出張畫像:一張彩照,一張素描,兩個圖裏分明展現着同一張面孔!
似一道閃電劈過腦海,秦楠眼前一亮,開口問道:“齊隊,這難不成是——”
“按照羅局描述繪制的模拟畫像。”齊治平點頭打斷他的話。
——再沒有這麽離奇的巧合了!
證明宋立言不在場的記者做完筆錄當晚出了車禍,肇事司機是身背數條人命的嫌犯,記者之子與羅守一所說的,半路引走他的男孩十分相像,而死者夫妻又與濟匡集團不無關系……
齊治平心下冷笑。如今潛藏在兖中的各方都開始按捺不住了,就像水下洶湧的暗流,從最初的波瀾不驚,到漸漸顯露痕跡。但卻不得不承認,對方手段的确厲害。即便真相至此已鮮明得無需費力猜測,可證人第一時間就被滅口,兇手又是之前一直搜捕無果的嫌犯,若不是這其中暗含的聯系太過湊巧,一切仿佛真的只是場來得不是時候的交通事故。
而今事實已然證明,顧寧在看守所裏的話沒有錯。藏在兖中警局裏的那位,與兖中非法器官交易脫不開關系。岐山槍案是一次,如今又是。可如果查下去呢?
從開始的天沐山溫泉,到訊問齊雲飛、陷害顧寧、重翻舊案,再到栖梧山醫院內/幕,一樁樁一件件細攤開來,似乎都有着濟匡集團的影子。齊治平起初還未曾上心,時至今日,卻不能不格外留意。如果這一切真是敬旗集團在背後主使,那麽目的就非常明确:拉濟匡下水,無論成為盟友還是擋箭牌,對它們都是有益無害。
然而齊治平心裏更有數,事情并非這麽簡單。不算四年警校,單在特警和刑警隊裏,他就做了七年多的警察,有敏銳的觀察力,也有足夠的敏感度。這些念頭盤旋在腦海裏早已不是一時半刻,只是不敢多問、不敢承認。
齊治平突然有些自責。他是含着金湯勺長大的,有白手起家的父母,有能力卓著的兄長,還有平庸卻負責的大嫂和侄子,所以從小到大他任性自在,毫無負擔。其實一直是他在依仗着齊家,可他卻從未給齊家出過半點力氣,甚至根本不曾真的了解!
許是出神的時間太長,一旁等候着的秦楠已經忍不住提聲催問道:“齊隊,我們還繼續查死者的聯絡人嗎?”
齊治平猛然回神,屈指敲了敲桌子,應道:“查,尤其注意那些平常很少聯系,近幾日卻突然熟絡起來的……”說着聲音不自覺地拖長,似乎還在思考着接下來的計劃,然而不等再安排什麽,桌上的手機就突然震響起來。
來電話的是湯小米。山裏信號不好,電話斷斷續續的還夾着雜音,卻不難聽出那邊溢于言表的焦急:“齊隊,顧隊回去了嗎?”
齊治平詫異:“沒啊,他不是跟你一路麽?”
對面一陣沉寂,稍許就聽湯小米肅聲道:“壞了,顧隊沒了……”
齊治平眉頭一皺:“怎麽回事?你別急,慢慢說。”
“這面搜山剛結束,顧隊讓我通知山下人回隊,可再等我回去就找不着人了,電話不接,之前分批走的幾撥也都說沒看見他!”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時斷時續地響着,齊治平卻已明白了怎麽回事。看樣是搜尋工作沒有成效,顧寧鐵了心要拿到微監,幹脆支開湯小米,自己到事發地附近尋找。
如果搜山的警員的确認真摸過山底和山路上每一片區域,且未存私心,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東西挂在了山崖的某處。依照顧寧的脾氣,這會兒只怕已經順着周沐仁墜崖的線路摸下去了。齊治平抿抿嘴,追問道:“小米,你現在在哪兒?”
話筒裏滋啦一聲噪響,湯小米的聲音夾雜其間:“我就在北坡。”
齊治平果斷吩咐:“你看看周科出事兒的地方,有沒有一條通往山下的繩索?”
山裏似乎又起了風,呼呼的雜音不斷傳來,過了好一會兒,那頭才又傳來支離破碎地說話聲:“崖邊歪脖子樹上好像是有條繩子……對,是顧隊帶來的!”
聽到這話,齊治平稍稍松了口氣,提高聲音,語氣強硬而堅決:“你待那兒別動,等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