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蒿裏誰家
齊治平再次見到周沐仁是在局裏的法醫室。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一個人站着、一個人躺着。
其實做法醫遠不像電視裏看着的那般舒适、酷炫,他們成日面對的是殘缺、破敗,甚至腐爛的屍體,無論對于哪一層面的感官都是一種刺激和煎熬。所以當齊治平第一次聽人說起,這個帶着無框眼鏡,看起來瘦削白淨,有一點兒舊時候知識分子氣的人,竟是法醫室主任時,心裏着實大大地意外了一陣。
周沐仁這輩子不算長。他曾在這屋子裏待過許多個日夜,替死者開口說出過數不清的真相,然而這一次,卻輪到他自己躺在這個曾經工作着的地方。
齊治平揭開白布的手突然顫抖着落不下去。周沐仁是從山上跌落,摔死的。把人帶回來的小警員背後偷偷說:周科死的真慘。兩隊在福平山底找到他的時候,人已經涼了,身上衣服撕裂得不成樣子,夾雜着泥土、枯葉,口、鼻、耳道裏淨是深褐色的血塊。
富平山是兖中西南群山裏一個不遠不近的山頭,兖中的老人們習慣管他叫“斧劈山”,因其南面連着山脈,東西兩側植被密布,唯獨北坡陡得近乎直立,仿佛被造化一斧劈去半邊。從前兖中和各村落的聯系主要靠途徑富平山的這條山路,也曾摔死過幾個趕夜路的人,可沒辦法,往來還得靠着它;後來山裏修了公路,一氣聯通幾個較大的村鎮,雖說路是繞遠了,可是車能開進山來,省時省力,這條路才逐漸棄置下來。
當時同行的一共有四個人:周沐仁、宋立嚴、羅守一,還有一個做專題采訪的記者。幾人是開車走的,然而車才開了不到一半就壞在路上,等待維修必然會耽誤現場勘察,四人索性把車撂着路邊,翻山上了小路,步行進村。
兖南群山自不比一路上鋪好石階的風景區,女記者事先沒有準備,踩着高跟鞋沒走幾步就崴了腳。這下一起進山是肯定不成了,可又不能就這麽把人家一女人扔在山裏,幾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周沐仁和羅守一繼續趕路,留下宋立言送記者下山,順帶聯系車輛。可等宋立言再趕回來的時候,就只見羅守一一人徘徊在富平山北坡,周沐仁已經不見蹤跡——除了坡邊一片新翻出來的泥土。
只意外嗎?齊治平不相信。大白天裏,又非遇上極端天氣,路況再差也遠不比國家中部某些大山上的棧道。更何況這事故不早不晚,偏趕上周沐仁剛抛出前任副局死亡疑點、外出初歸之際。
周沐仁不過是個普通人,沒有背景,沒有關系,最多也只是比別人多了點兒學力和經驗。就像許多的基層民警一樣,穿着衣服是警察,脫了制服就是普通百姓。當初他瞞下實情,齊治平可以理解;如今他拼着一搏,齊治平反而有些敬佩。可是齊治平從沒有想過,那天在醫院裏的相遇,會是他們有生之年所見的最後一面。
那頭陸文良已經哽咽着嗓子,央告般地說道:“齊隊,換別人吧,這個屍檢我……我做不了。”
齊治平冷着臉,聲音生硬如鐵:“為什麽?”
“他是我師父!”陸文良紅了眼,像被打到痛處的野獸,突然低吼起來。周沐仁雖然為人冷淡、不合群,對待工作和學生卻是盡心盡力;陸文良生性敦厚,又是周沐仁一手帶起來,心裏對他也格外敬重——這些隊裏都是有目共睹的。
“周科他去省城前還跟我聊天說起來,說別看他幹這行的,驗過這麽多屍體,可他自己也看不開,他得好好活着,省得一個意外上了自己的解剖臺!”哪成想,這話才說了沒兩天,便真的一語成谶。
齊治平微微一怔。他不知道周沐仁說這話時,究竟是無心出口,還是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然而如今,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答案了。齊治平深吸口氣,語氣絲毫不見緩和:“陸文良,你是警察。周科把整個法醫室的擔子交給你,你這時候要擔不起來,可就真算他看走眼了!”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卻是算準了他們師徒情深,偏要逼着對激出一口氣來。果然,陸文良擡起目光,死盯着齊治平看了半響,反而硬聲:“好,我驗!”
齊治平不再多話,他看着陸文良泛起青筋的手一點點掀開屍身上的白布,自己的目光卻反倒遲疑着不敢向下落去,最後只能徒然問道:“失足墜落和他人故意推搡,遺體上能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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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陸文良的身形也跟着僵硬起來。片刻後方才重新擡頭,滿眼是無法掩藏的驚疑與難以置信:“跟周科同行的,不是宋局和羅局嗎?”
也無怪他吃驚,周沐仁跟着宋立言和羅守一走的,如今他死了,是意外也就罷了,如果不是,那就意味着他身邊這兩人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一個正局、一個副局,不管問題在誰身上,兖中警局都是要變天的。齊治平沒有接話,只是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等他給出一個專業的回答。
陸文良停了一會兒,不見回應,也便知道齊治平這時候不會把話說開,當下默默低了頭,道:“如果當時沒有激烈打鬥并留下痕跡,屍檢是辨別不出的。”說着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如果運氣好的話,現場痕檢倒可能會有發現。”
“行,我有數了。”齊治平點點頭,轉而囑咐道,“這事兒別讓顧寧知道。”
哪想話音未落,門外便是一聲:“我已經知道了。”那聲音低沉而清晰,十分容易分辨。齊治平聽着,心頭驀地漏跳一拍——真是背後不能說人,怕什麽就來什麽!
這倒也不算意外。從周沐仁失蹤的消息傳回來,隊裏就忙得亂了套,只要顧寧還記得周沐仁回兖中的時間,稍稍留意,打個電話便能知道。轉念之間,又見湯小米略顯嬌小的身影搶上前來,神色有些慌張,聲音也不複清亮,仿佛啞掉的鈴铛:“齊隊對不起,我沒勸住……”
齊治平如何不知,顧寧要固執起來哪是一個湯小米能攔得住的,一時也只有沉默。顧寧已然兩步走上前來,目光正落向解剖臺上無知無覺的軀殼。他傷病初愈,唇色本就淡薄,此刻更是褪盡了所有血色,慘白得好似一張薄紙,又似暖爐中燒盡的炭灰。
齊治平看着他立在臺邊,停了停,緩步上前:“顧寧,你沒罵錯,我就是個混蛋,那時候我該勸着他的。”
顧寧恍若不聞,只是默默擡頭看了齊治平一眼,然後轉回目光:“是我欠他的。他欠過我三年的真相,如今我欠他一條命。”他的聲音低緩凝澀,苦的像泡得過酽的茶,“三個人了。”
齊治平想要安慰一句,卻突然明白,顧寧就是這樣的人。從替他交換人質的古常青、與他私談卻被意外擊斃的裴安民,到如今的周沐仁,他一步步走來,苦行般地給自己背負上越來越沉重的包袱。可齊治平也清楚,顧寧不需要撫慰,他就像蒲葦,可以彎腰,甚至可以伏倒,但絕不會折斷:“一會兒文良主持屍檢,技術科那邊袁珂坐鎮,其餘的人陸續往回走了,能否立案,就看技術分析的結果。”
“山上還留了誰?”顧寧扭頭皺眉。
“秦楠。”齊治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顧寧想問微監的下落。之前周沐仁去省城之時,他曾送過一個微型攝像頭,照周沐仁這般謹慎的性格,既然起了疑心,就一定會盡量留一手準備。而眼下,自己還要被動地等待技術人員的報告才可立案,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最關鍵的物件還沒找到。
派去出現場的警員沒有完全回來,就是因為齊治平私自組織了小面積的搜山,這個消息不可能瞞得住,所以必須在大家反映過來之前把東西拿在手裏。齊治平第一次怕了,他怕自己做不到,平白讓周沐仁枉死。
“我想看看周科的遺物。”顧寧緘默了一會兒,啞聲說道。
陸文良在身邊,有些話不便說、也不能說得太過清楚。齊治平會意,沖陸文良示意地點點頭,自把顧寧引向旁邊一間屋子,那裏放着周沐仁生前所穿戴的衣物和随行物品。
厚重的冬服早已被跌落途中的山石、枝桠刮擦成了一團辨不清顏色的碎布,不鏽鋼的法醫箱也随之不斷撞擊,布滿觸目驚心的坑窪。顧寧緊抿着唇,只聽齊治平在身後說道:“高度太大,中間變數又多,找到的時候先看見人了,東西到處都是。”說着停頓了稍許,低下聲音,格外補充道,“周科的眼鏡沒找到。”
顧寧的身形一僵,緩緩望向齊治平。那邊不再說話,也只是迎着目光回望過來。片刻後,顧寧率先開口:“周科在哪兒出的事?”
齊治平神色肅穆,一字一頓:“富平山北坡。”
顧寧點頭:“好。”說罷,徑直回身向外走去。
湯小米站在門邊,只聽兩人零零星星搭了幾句話,也不懂其中深意,待到此時卻猛然反應過來:顧寧是要自己去山裏找周沐仁的遺物!當下便條件反射般地往那人身前一攔,探頭向齊治平求援:“齊隊,你倒是勸一句啊,他紗布還沒拆呢,這不是胡鬧嘛!”
齊治平臉色陰沉,宛如暴雨前層積的烏雲。這般盯着兩人看了稍許,突然低喝道:“讓他去!”屋裏人都不期聽到這樣的回答,怔愣之際,又見齊治平幹笑一聲,接着道,“他要真添了亂,就不是顧寧。”湯小米呆立門口,一時啞然。
周沐仁一死,整個警隊就像滾油倒進水中,立時便炸開了鍋。連帶着前幾日堪堪平息下去的流言也再次甚嚣塵上。大家都是幹警察的,顧局死時有屍檢報告表明确屬意外,所以當流言傳出時,衆人或也奇怪,卻不會過多地往心裏去;可如今沒過兩天,當年簽字主檢的法醫科主任就“意外”身亡——這便不能不讓人多想了。
刑警隊眼下已經忙得分身乏術,齊治平沒那閑心插手,何況也樂得這些言論多造造勢。出事後,宋立言和羅守一随着趕來善後的警員回到隊裏等待審查,終歸不便出面,剩下孫祚等幾個分管其他部門的副局,一時搞不清這面狀況,也只能先揪着自己手下人,勒令不許瞎傳罷了。
陸文良主持完屍檢工作,從法醫室出來時,臉色絲毫不比冷庫裏存放的遺體好上多少。看見齊治平在門外等着,也不說話,徑直遞上屍檢報告:內髒破裂并有少量出血,外傷輕于內傷,全身損傷多次形成,屬非典型高墜傷,最終致死原因為高墜導致的顱腦損傷,此外全身有多處皮下組織出血。
齊治平将報告掃過一遍,皺眉道:“生前有打鬥?”
陸文良搖頭:“說不好,周科他……畢竟不像在城裏墜樓,下落過程中反複撞擊山石、樹枝,也會造成這種結果。”
齊治平眉頭蹙得更緊,追問:“就是說,屍檢看不出問題了?”
“周科右腋下有出血點,胸腹處有塊顏色偏淡的橢圓區域……”陸文良聲音顫抖着,已經說不下去。
齊治平直勾勾地看着他,心裏反而是明鏡一般透亮。無論打鬥還是碰撞,容易受傷的都是肢體外側。周沐仁不是運動員,平時也并沒有健身的喜好,因此大可排除在諸如單雙杠等運動中受傷的可能。那麽就不能不考慮另一種情況:他生前曾被人用力抓住腋下拖拉,并扛負于肩背之處。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霎時激出齊治平一身冷汗——周沐仁是被人打倒後,扛在肩上,扔下山崖的!
周沐仁一米八三的個子,骨架大,分量不小,可終究只是個普通技術人員。擒拿格鬥警校倒是也教,但到底沒真動過手,何況工作這麽多年,還記不記得都是個問題。齊治平自忖換做自己,面對面放倒他的可能便在九成以上。當初不是沒設想過這種可能,只是沒料到背後的人真會狗急跳牆,然而就是這一時的大意,葬送了一個優秀的技術人員。
齊治平還想再問兩句,方方開口,卻聽走廊上傳來一陣匆急的高跟鞋聲,接着就見袁珂拿着幾張圖片和報告,面色凝重地開門上前:“齊隊,你看看。”
遞過來的照片是現場勘查時對出事路面進行的拍照留證。齊治平仔細看了幾遍,圖中痕跡的确有些不妥,不論從形态還是力度上看,都不像失足劃擦的樣子。但作為偵查員,他雖然能夠看出不對,卻說不清具體道理,不過有袁珂在這兒,這些事情便不必他多操心,當下就轉去看墊在下面的報告。
出事的地方是條土路,土質并不細膩,遍地摻雜着大大小小的砂石,故而現場并沒有留下有效的腳印。所以報告上也只是詳細記錄了山路上劃落痕跡的狀态方向、落差大小、遺體位置等信息,接着便羅列出密密麻麻的計算公式。
齊治平看得頭疼,勉強一目十行地掃到末尾,就見最後寫着一句看起來不痛不癢的話:建議對現場做進一步的複原模拟。他琢磨了一會兒,撇撇嘴,毫不避諱地承認不足:“什麽意思?”
袁珂撿着簡單的話語解釋道:“初步模拟出的墜落點與周科被發現的位置不符。”比對超出合理範圍,無非兩種情況,要麽是山地環境複雜,不可排除的幹擾過大;要麽就是有人故意僞造,做出意外的假象。
一句說完,其餘的也不多解釋,但從兜裏掏出一只水筆,擱在法醫室屋外平整的窗沿上,接着手指輕輕一推,就聽“啪嗒”一聲,水筆應聲掉在地上。袁珂向前邁了一步,腳尖堪堪抵上掉落的位置,接着撿起水筆,同樣放在之前的地方,這次卻稍稍擡起些許,模拟了一個小幅度的抛出動作。水筆再次落地,着陸點卻比之前差出近半個腳掌。
齊治平眼前突然一亮,接着便聽袁珂道:“就是這個道理,高度越高,最終落點差距越大。不過現在問題在于,出事地點是山區,情況太複雜,我們在實驗室模拟出的結果說服力不夠。”
齊治平點頭:“行,就照你想的辦,剩下的事交給我。”
這本是出力不讨好、說不準還能給自己惹上麻煩的事兒,技術科的人尚且還能托詞說按要求辦事、不甚知情,可刑偵的人卻是要結結實實地沖在前面。袁珂本已做好了接受齊治平推脫的準備,倒沒想到他竟會答應得這麽痛快,一時間反倒拿不準了,忍不住再次核問道:“齊隊,真要查下去?”
如今已經基本可以确定,周沐仁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他殺。可與他同行的兩個嫌疑人,一個是兖中警局功勳赫赫的正局,一個是嚴肅耿直的副局——且不論大家心裏能不能過去這道坎兒,單憑他們幾個資歷尚淺的小警察,這樣一頭紮進去,真的能行嗎?
袁珂深知顧寧被陷害的內情,縱然面上清醒鎮定,心裏卻還是難免發慌。然而職責所在、不容退縮,猶疑稍許,還是再次挺胸擡頭,迎着對方的目光看過去。齊治平神色肅穆,此刻聲音雖然沉重,聽着卻讓人莫名心安:“照規矩來吧,先給宋局和羅局做個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