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陰錯陽差
警局資料嚴禁外洩,湯小米花了半天拼命說好話,又花了半天查找、印制材料,辛苦一日,總算是沒有辜負顧寧的重托。
當她背着大號布包再次出現在顧寧病房中時,一輪玉盤般的圓月正堪堪升上半空。屋裏兩盞吊燈都亮着,明明光華逼退了月色,把影子切割得支離破碎,像水面微瀾的虛像。湯小米喘了口粗氣,将塞得鼓脹脹的布包往床頭一放,不等開口就聽顧寧歉然說道:“小米,辛苦了。”
一句話好似冬日暖陽,讓人不由遺忘掉此前所有辛勞。湯小米眉眼一彎,笑得沒心沒肺:“顧隊你是不知道這些東西多難弄,不過有這話也就值了。”
檔案室的資料允許查閱但輕易不準外帶,這些規矩顧寧心裏有數,卻着實沒料到自己随口劃定的範圍竟涉及這麽多檔案。心裏正覺過意不去,那面湯小米已然囑咐道:“顧隊,這些東西看完別随便扔,燒了或者讓我帶回去粉碎都行。”
顧寧點頭笑應:“我知道。”
“那,你查什麽,不用我留下來找找?”見他不再多說,湯小米遲疑了一下,又追問道。
顧寧其實也說不清自己想找什麽,只是那一日聽湯小米聊起人際間千絲萬縷的聯系,突然覺得這些繁瑣的記錄裏,可能會藏着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用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這兩天隊裏恐怕要忙,不方便的話就別過來了,我自己叫外賣。”
顧寧這麽說自是因為魏可道。魏可道是個實誠人,說道做到,既然他上午在電話裏撂下那樣的話,就一定會在這幾天把栖梧山參與器官交易的證據交到齊治平手上。只是這樣一來,本來人員就不夠用的隊裏,如何安排警力又是個麻煩,少不得要調動一切能聯系到的人手,加班加點地靠上。
湯小米此刻并不知曉這些內情,心中略感失望,但又沒得反駁,只得乖乖地低聲回了一句:“哦,顧隊,那我回去了。”
顧寧颔首看着湯小米掩門出去,搖頭笑笑,伸手解開包帶。布包被散發着油墨味的紙張填鴨般塞得滿滿,分了四次才勉強将東西全部取出。盈盈燈光下,黑紙白字像是無聲的判決,清晰可辨。顧寧一頁頁地翻看着,目光一如那漸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深邃下去。
等顧寧翻完所有檔案,将材料依次摞到枕邊,長舒一口氣時,才驚覺天邊已依稀露出魚肚白,一夜時間竟就這樣悄然溜走了。手機叮咚響了一聲,一條短信躍上屏幕:顧隊,齊隊讓我跟禾苗他們查栖梧山,明天過不去了。沒等顧寧編輯消息回複回去,緊接着又跟來一條:顧隊,魏大哥出事了,你知道嗎?
湯小米看着單純自在、無憂無慮,卻并不遲鈍,甚至內心裏未必不似禾苗敏感。昨天聽顧寧那麽說,今天一早隊裏果然就忙起來,自然也能想到點兒什麽。顧寧抿了抿嘴,低頭思忖片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點過,語焉不詳地回應道:“有結果告訴我,我去送送。”
作為非法器官交易的買方,魏可道即便不受到法律的懲罰,但憑這點和之前有意隐瞞案件的情節,卻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做警察了。理無可恕,情有可原。顧寧無能為他做什麽,事到如今也只能徒然地說“送送”,至少沖着這些年的情份,不能讓人走得太凄涼。
等了一會兒,那面沒再回複,顧寧估計他們又忙起來了,便不再等候,把手機往抽屜一塞,仰頭躺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口發酵膨脹,堵得人心裏難受。顧寧默默閉上眼,恍惚間又想起一晚上不斷從眼前劃過的鉛塊字,還有那些零零散散所知的內情:
2002年3月,裴曉曉案立案,裴安民攜槍逃出軍隊。同年冬,裴安民被顧建業帶回,與局內負責人商議參與卧底;魏可道畢業進入警隊。
2004年,已升任副局的顧建業被借調至省城,當年6月裴安民攜帶證據歸隊。同月宋立言獨子宋初偷開警車游玩,朋友代駕肇事;同月底,警局再次通緝裴安民。8月,嚴宗本由交警隊調往刑警隊,當月底經偵隊隊長邢之遠查閱該案卷。10中旬,邢之遠被推薦進入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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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周沐仁法醫碩士畢業從警,齊治平特警轉刑偵,調至邢之遠手下。11月,顧建業借調期滿,重回兖中任職,同在省城的邢之遠前往餞行。當月顧建業調閱三年前交通肇事案卷。
2008年5月,顧建業與敬旗副總郭向民涉嫌受賄的錄音生成。10月,敬旗前任總裁鄭治逃跑路上劫持禾苗等學生,古常青之子古斌犧牲。同年底,範敬由阜田看守所調往刑警隊。隔年末,秦楠入隊。
2010年6月中旬,宋立言調閱交通案卷。7月底,顧建業參加羅守一慶功聚會,酒精中毒死亡。秋初,羅守一升任副局,朱梓入隊。同年,裴安民回到兖中。轉年初,自己入隊。
2013年秋,禾苗入隊;裴安民與古常青取得聯系。12月初,古常青因公犧牲;同月中旬,齊治平被貶兖中。
2014年1月初,裴安民被擊斃。
一個完整的輪廓已經在腦海中形成。
顧寧睜開眼,重新倚坐起來。從大量瑣碎的記錄中挑出這些線索,不難,卻也不容易。就好像手中握着拼圖的一角,拼命從千萬個碎塊中尋找、拼合一個個匹配的片段,而真相也将在這緩慢而艱難的工作中逐漸展露真顏。
夜色正在潰退,極遠的東天,一點玫紅越出雲層,逐漸轉為燦金。顧寧默然坐了一會兒,欠身取來手機,撥出一個號碼。電話響了兩聲便被接起,那頭的聲音疲憊而沙啞,伴着或遠或近處翻響的紙頁聲、偶爾拔高的說話聲和無規律的腳步聲:“顧寧?”
顧寧清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着平和有力:“治平,你讓秦楠捎來的案卷我看完了。”
“行,我讓秦楠過去拿。”齊治平的聲音透過嘈雜的環境,幹脆利落的傳入耳中,正是平素忙于案子的情形。
顧寧也不耽擱,徑直問道:“你打算從哪兒查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旋即響起一串連貫的腳步聲,接着一聲門響,一切驟然安靜下來。“先問問老嚴吧。”
顧寧不由皺眉:“你沒查肇事者?”
電話那頭沒有應答。齊治平為人做事向來當機立斷、絕不拖沓,如今距查出交通事故案卷已然過去了一整天,詢問起來他卻只說打算去找嚴宗本。顧寧心中微微詫異,只道他近來忙碌不願多說,也便不多想,徑自肅容道:“找老嚴不如去找你邢廳。”
齊治平似不解,又似明知故問:“為什麽是邢頭兒?”
嚴宗本當初不過是個出警的交警,即便事故真有隐情,也只是需要封口的最後一環,所知有限;肇事司機究竟是罪有應得還是替罪羔羊,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一時間還難以分辨——而他們要查的不僅僅是一個陳年舊案的本身。顧寧深吸口氣,聲音不自覺地沉重起來:“齊治平,那我也問你,你為什麽來兖中?”
電話那邊不以為意:“你不是查過嗎?我也有沒救下來的人質。”2013年11月底,省城商業街一家金店遭人搶劫,男子逃跑未果劫持店內營業員,警方趕到現場後未能效控制局面,最終劫犯被捕,人質卻重傷不治——這是官方的說法。
顧寧搖頭:“你是省廳的精英,年輕有為,只因為人質自己情緒失控導致解救失敗,便被貶到市刑警隊,你能甘心?”
那頭一怔,聲音突然變得肅厲:“顧寧,你管得太寬了。”
這句已經說的很不客氣。顧寧卻似沒有聽到一般,全然無視了話語中的不滿,猶自說道:“我知道,你在查兖中警局。我曾經以為你要查的是我父親,可你不是。”說着停頓了一下,聲音不高,一字一句卻不容辯駁,“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你得想想:你為什麽來?誰讓你來?他又為何讓你來?”
四周很安靜,安靜得可以清楚分辨出彼此呼吸的聲響。話筒裏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已是緩慢而低沉:“顧寧,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今天查了局裏的人事調動記錄。”顧寧安然開口,“03年前邢廳一直是本市的經偵隊隊長,大功小功雖然立過不少但一直未能升遷。03年11月,也就是交通案事發、裴安民再次被通緝兩個月後,他調閱了這起事故的卷宗,緊接着12月,局裏力薦他到省廳工作,從此官運亨通。”
顧寧的聲音不高,一字一句卻如迸珠般清楚幹脆,似欲讓對面的人好好揣摩言下之意:“07年我父親結束借調,邢之遠組織餞行。回來後,他突然調出七年前的交通舊案,隔年又與商場上的人打起交道,10年因酒精中毒意外身亡。”
話音落定,卻并沒有等到如期的回應。顧寧嘆了口氣,爽性把話挑開:“我懷疑這場交通事故和裴安民的案子有關,邢廳知情,而且是間接受益者。”
回答他的只有大片的沉寂,過了許久,手機裏方傳出聲響:“你想要我做什麽?”
“去找他。齊治平,你是他的得力幹将,怎麽跟他打交道,你最清楚。”顧寧說着放下手機,不再等待那邊回話,只對着話筒徒然補充道,“我不要公道,我只要真相。”
從警以來,顧寧見過太多的裴安寧和裴安民們,他早已不奢望每一個公道都能被主持。而元宵晚上的那個電話,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原來他看似柔弱單純的母親并非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她比自己更清楚,要使這一切曝露在陽光下,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她付不起。她只想守着這個已經殘破的家,可是她唯一的兒子,終究還是一頭紮進了這片泥塘。
這從來就一個善良與罪惡交織、先知與愚昧交雜的社會,每一天都有正義得以伸張、善良收獲回報,每一天也有無辜的人背上不該承受的負擔、投機鑽營的人功成名就。所以他只要真相,哪怕被逼到死角,起碼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
顧寧沒有聽到齊治平的回答,黯淡下去的屏幕顯示對方已經挂斷電話。他出神地盯着那黑色鏡片般的屏幕看了一會兒,正要拿開,卻聽手裏的東西一聲短鳴,忽然又跳出條短信提示。來信人正是齊治平:老魏回來了,栖梧山醫院已被查封,他背後是敬旗,這回就算拿不住,也能給他們找點兒麻煩。
齊治平發完最後一個字,看手機提示“消息已送達”,便按了關機鍵,把玩似的在手裏轉了兩圈,然後塞回兜裏,将辦公室的房門拉開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望着外間忙忙碌碌的警員們出神。
齊治平能理解顧寧現在的尴尬和無奈,也能感覺得到他的提防。說實話,心裏是有點兒委屈,可又沒得解釋。于是他出氣似的狠狠擰了擰門把手,好像把所有的不快都塞在這些縫隙裏研磨殆盡,接着展眉打開房門,迎着匆匆向這面走來的秦楠,如常問道:“怎麽了?”
秦楠進門,扭頭看了眼身後,見無人注意,便壓低聲音,簡明而快速地說道:“我查了,督察組那天的會不是例行讨論,而是宋局和羅局關心案件進展格外加開的,會議期間督察組組長和宋局都曾出去接過電話……”
齊治平聽他說到這裏,本能地一皺眉,催問道:“電話有問題?”
“是有蹊跷。”秦楠點點頭。話說到這裏,原本自我催眠般拒絕細想東西,到底是到了不能不面對的時候。一時間也只有将眉頭擰成一團,如實回答着:“我偷偷查了一下,督察組組長接的電話的确是組員報告情況,可是宋局的號碼那段時間并沒有打進打出的記錄。”
自奇山一案開始以來,死者一家一直在警方的掌控之內,尤其是顧寧的嫌疑洗清後,死者由受害者變為嫌疑人,更是引起了督察組的關注。然而就在這種情況下,這一家女眷卻在一個會議的時間裏突然收拾了家當全部消失。
秦楠起初只是按照齊治平地吩咐,暗查那個會議的起末原由,接着查到那半道的兩個電話,然後出于職業的敏感,又留心核對了一下通話內容。得到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原本想好的揣測一時間反而一個都說不出口。
齊治平卻只是蹙眉點頭,聲音認真而嚴肅:“楠子,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我懂。”秦楠自然知曉事情的嚴重性,不過有齊治平坐鎮,尚且用不着他為此事太過憂心,也便明明白白地應了一聲,轉而道,“還有齊隊,死者家屬的蹤跡查到了。”
齊治平身形一動,立時問道:“在哪兒?”
秦楠答得利落:“在淄川市中心一家旅館,當地警方例行檢查的時候發現她們沒登記,身份證一錄入這頭就顯示了。督察組已經和那面聯系上,請他們幫忙留意着。”
“行,你繼續盯着,有确切消息立刻通知我,我親自去一趟。”齊治平拍拍秦楠肩膀,又囑咐道,“另外,老魏的事情,你讓內勤上點兒心。”
一段說完,不等再交代什麽,就聽外間朱梓突然沖這邊吆喝:“齊隊,技術科袁子找你!”順聲看去,就見大廳外側站着個個頭高挑、栗色卷發的女子,可不正是袁珂。
隊裏稱呼随便,叫哥叫姐的有,直接叫名的有,再或者名上綴個“小”字“子”字的也有。袁珂和朱梓是大學同學,隊裏通常叫她小袁,偏生到了朱梓這裏就變成袁子,人也不知他喊的到底是“袁子”還是“圓子”。時間久了,人家也都便琢磨出來,朱梓對袁珂的确是有點兒不同的意思。
見這情形,秦楠自覺好笑,也知齊治平不會再說別的,索性沖他做個“走了”的手勢,快趕兩步湊到朱梓近前,放低聲音揶揄道:“哎,我說你這可是自找的。”話音剛落,果然就見袁珂向這面白了一眼,徑自往隊長辦公室去了。
刑警隊和技術科彼此走動本是是常事,只是眼下齊治平抓着的幾個案子用到技術的地方并不多,他着實想不出袁珂為什麽會在此時找來。那邊袁珂卻已經開門見山地說道:“齊隊,你還記得問過我顧隊要錄像的事兒嗎?”
當時顧寧蒙冤羁押于看守所,齊治平根據之前兩人反常的舉動判斷出這裏存在問題,一番逼問便讓道行尚淺的袁珂不得不說了實話。此際也只是皺了皺眉,應聲問道:“怎麽了?”
對方卻全然不管他模棱兩可的态度,徑直說道:“那天的錄像不僅顧隊要過,宋局和羅局也相繼要過,但李科都借口錄像丢失推辭了。”
袁珂性子裏有些男孩氣,辦事素來幹淨利落,不做無用功。齊治平眉頭一皺,立刻明白其言下之意:“那天的錄像沒丢?”
袁珂應聲點頭,神情已趨肅穆:“确實沒丢,但是被分成幾小份,更改了文件名,混在從前存檔的文件夾裏——變更痕跡查詢不到,應該不是操作失誤或者電腦故障——我也是這兩天趕上系統調修,注意到文件大小不同,才偶然發現的。這要放在平常,根本沒人留心。”
內部的監控錄像都自動以時間命名并排列,自形成起存檔,超過規定時間後,由專人簽字銷毀。如果文件并未删除,無論在登記上還是系統裏,都不會留下确切可查的痕跡,也便無從确認到底是誰動過這些錄像;而如今這種情況,卻是所有接觸過存檔的技術員都可以做到的。
不等齊治平多想,袁珂已就手将一個指節大小的U盤塞進他掌心:“視頻我看過,沒發現問題。”她說着稍微停滞了一下,似習慣性的調整情緒,努力保持一個技術員應有的客觀态度,“臘月二十七的時候顧隊來找我,一是為他手機被監聽,二就是這錄像,可緊接着他就出事了——我想,它在你們這裏或許會有用。”
差不多的話,幾日前齊治平剛從周沐仁嘴裏聽過,而今再次聽聞,不由立時驚出一身冷汗。臘月二十七那天,顧寧因為對警局內部的懷疑,先後去過法醫室和技術科,這事他自己和周沐仁自然都不會說,袁珂雖然經驗不足,卻也不是随便就讓人套去話的——那就只剩下一個人,李智。調取錄像需要科長批準,此事他必然知情,而此後又有人同樣索取這份錄像,言語之間,保不準便有意無意地透露了消息。
那麽也就是說,設局陷害顧寧的那個人之所以感到威脅,未必是因為顧寧與周沐仁談話內容的走漏,恰恰相反,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周沐仁手裏還握着老局長之死立案的關鍵證據!難怪顧寧前兩日知情時,會有那樣激烈的反應!齊治平變了臉色,幾乎無意去聽袁珂接下來說了什麽,等将其送出大廳,掉頭便抓過正在眼前晃悠的朱梓:“你現在管什麽活兒?”
朱梓莫名其妙,但回道:“前天的入室搶劫啊!”
“進展到哪一步了?”齊治平立刻又問。
朱梓詫異地看着他:“剛開始。”
話音甫落,不等再說什麽,便被齊治平不容辯駁地打斷:“那不着急,先找人代一下。明天零點你去火車站接周科,然後随身跟着,聽他吩咐,明白沒?”
朱梓站住腳,肅容問道:“齊隊,出什麽事了?”
齊治平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于嚴肅,忙低咳一聲,掩飾過去:“沒事兒,周科管我要個機靈的過去幫忙,你要不能幹我換別人。”
朱梓早被他這番舉動弄得摸不着頭腦,再聽這麽一句,一時只能哭笑不得地說道:“別,齊隊,咱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