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進退維谷
天邊朝陽傾瀉出第一注銀漿時,齊治平終于在街邊小賣鋪弄來一個移動電源,給自動關機已久的手機充電。雖然早已預計到一晚上可能錯過某些消息,但當開機後十幾個來電五六條短信一起湧出,齊治平的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跳了兩跳。
最早的電話是後半夜打進來的,手機提示着禾苗的名字,十分鐘內就一氣打了六遍。後面的來電便間隔開來,連着幾條短信,則是秦楠發來的。最後一個赫然寫着:齊隊,人已帶回,看到短信趕緊回隊。
手下先斬後奏地抓了人,自己這個隊長卻因為種種原因連情況都搞不清楚。齊治平好氣又好笑地“嘿”了一聲,随手把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上,一踩油門,加速向警局開去。
推開刑警大廳的磨砂玻璃門,入眼便是一片忙碌。穿警服不穿警服的人都進進出出地走動着,整理材料的、做筆錄的,還有正招呼着一群神色頹唐的年輕人往外走的,估計是打算先帶去哪個招待室暫時安置一會兒。
齊治平放眼打量了一圈,就見秦楠站在右側一片隔斷桌前,低着頭快速把一堆材料摞到身側。感覺有人上前,他匆匆擡眼一瞥,張口便道:“齊隊,人在審訊室排着呢,你不去看看?”
“看你個頭。”齊治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叉腰環視四周,“我手機沒電,傍天亮才從荥臺回來。你們抓誰了?什麽情況?”
秦楠一拍腦袋,直起腰解釋道:“齊隊,你之前不是讓禾苗帶人去查栖梧山嗎?她順着家屬的線索摸到一個摘腎窩點,昨天晚上剛剛确定。給你打電話發短信都沒回,我們一合計就做主抓人了。”
秦楠一向熱情沖動,這種事的确是他能幹出來的,倒難為禾苗那樣看着小心又沒主意的,逼急了竟也果斷幹脆,毫不拖拉——确實出乎齊治平的意料。齊治平暗自點點頭,剛想再詢問一下詳細情況,卻聽秦楠轉而追問道:“齊隊,你沒事兒去荥臺幹嘛啊?難不成死者家屬的行蹤有着落了?”
荥臺位于兖中東側,邊界相接,從前是兖中屬下的一個縣市,後來經濟發展,便連同周邊幾個小縣自立門戶,成為與兖中平級的地級市。按理說若非追查案件或者兩市聯合行動,齊治平沒有理由摻和那邊的案子,而在隊裏忙成這樣的時候,為私事特意跑一趟,也不像是他這性子能做的事。
秦楠這句問得有意無意,齊治平也并不想在此時對他透露太多,因而只是輕哼了一聲,含混地應道:“白跑一趟。”
往荥臺走的這一趟,齊治平的确是為了案子,卻不是調查顧寧一事的進展,而是追查顧寧父親當年調閱的交通案。昨晚讓秦楠捎給顧寧的那份卷宗,正是他暗中留意羅守一的舉動時意外發現的,于是他緊接着托人調出這份檔案查看,其中曲折也自然比顧寧知道的更早。
當年肇事的是一輛警車,夜裏十點多的時候從當時地角略偏的興華廣場一家酒吧出發,一路狂飙,在兩條街外撞死了迎面正常行駛的摩托車駕駛者,随後逃逸。第二天肇事司機投案自首,稱當天他和朋友去酒吧消遣,因為朋友家裏有人從警,圖方便偷開了警車出來。後來玩的有點兒大,朋友爛醉如泥,自己就開了他的車打算送他回家,哪想闖了大禍。
當時那條路上監控不多,加上天氣環境等因素影響,只能勉強分辨車牌和駕駛員衣服顏色。而自首者的敘述又與事故勘察結果相符,于是交警就此對案件進行了處理。肇事司機被判了六年,後因為在裏面表現良好,減刑至三年。出獄後他離開兖中來到荥臺,在市中心開了一家店面不小的咖啡廳,雇人經營,自己坐等收錢,日子過得倒是滋潤。
說白了也就是尋常的交通肇事,哪一天沒有個兩三起,案卷上的确看不出什麽,然而齊治平一遍順下來,心裏還是咯噔一跳:事故裏肇事者偷開警車的朋友名叫宋初,而負責處理事故的警察姓嚴名宗本。這起事故發生在零四年的六月,距離那個名叫裴曉曉的孩子的死亡,剛好兩年零三個月;同月底,兖中公安局再次下發了對裴安民的通緝;兩個月後,嚴宗本調任刑警隊內勤。
十年之前,十年之後,這些人,這些事,好像突然就被一條絲線貫通起來。頭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也在這一瞬間茅塞頓開,如同在漆黑的洞穴中乍然爆響一顆照明彈。仿佛一切因果就這樣清清楚楚的暴露在明眼人的面前,結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讓所有人都掙不脫、逃不掉。
齊治平沒有遲疑,立即用內網調取了肇事司機張和平的履歷。張和平70年代末出生于普通城市家庭,父親在一家建築公司任會計,母親是小學教師,此人從小學習成績優異,大學畢業後進入濟匡集團總部從事文書工作,在交通肇事入獄前無任何不良記錄,甚至連交通違章記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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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步調查下,齊治平又得知,張和平曾因工作出色在濟匡當時的總裁齊治安手下做過一年秘書,之後調往人事部,未及半年,便出了交通肇事的事兒。入獄不久,他的父母搬到荥臺居住,過年過節也時常去看看他,并沒有什麽異常。然而就他出獄後,短短兩年內便相繼置辦了房産,在城區金街開起咖啡廳。
07年前後早就過了做生意好賺錢的時候,何況随着經濟發展,房價也跟着水漲船高,節節攀升。張和平能這麽輕易的當上小老板,若說不是中了彩票一夜暴富,恐怕真沒有幾個人相信——而然所有記錄都顯示,他既不買彩票也不炒股,甚至未曾投資過理財産品。
齊治平此行荥臺就是做足了功課去找張和平的,倒難得他知曉齊治平的身份後竟還客氣的請了人入座。齊治平從來就不是個委婉的人,上來便開門見山的說到了那起交通事故,有理有據的推論很快就讓張和平沒有回旋的餘地。然而事情發展到這裏,齊治平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再推進一步。哪怕當他把當年卷宗的複印本拍在桌上,拿重新立案偵相威脅,那個被逼到死角的人也只是從容的笑着:“當年那場交通事故的确不簡單,只是我不明白,你想要幹什麽?”
那個人的聲音很好聽,不高不低,如同朗誦般優雅。可是在齊治平聽來,這聲音卻像海妖塞壬的歌聲,又像是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在那個暖光盈盈的精致包間裏,張和平一字一句地說:“齊先生,我請你坐進來,不是因為你是警察,而是因為你是齊總的弟弟——今天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付出了代價,這是我應得的。”
齊治平出了神,直到秦楠在身邊叫了一聲,這才陡然回神,随口摘了一句問道:“剛才出去的那些都是腎/源?”
上來就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着實不是齊治平慣常的風格,秦楠愣了一愣,回應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想的。我們沖進去的時候算是抓了個現行,他們本來打算摘兩個,有一個已經送走了,還有一個剛切口,差點兒就割了。”
齊治平點點頭,果斷回應道:“偵查材料給我一份,老規矩,既然人抓了,就趕緊完善證據鏈,拿口供。”順着擡手敲了一下玻璃隔板,像在一段樂曲中點了重音符號,略一停頓,又道,“還有,不是說送走了一個嗎,順着查,看落腳點在哪兒:不僅要查這一處,還要查他背後,這把一定要挖下去。”
“我明白,馬上就去安排。”秦楠利落地應和道。
雖說秦楠較之隊裏魏可道、範敬等人難免顯得坦率而性急,卻難得他粗中有細,又有赤子之心,更對齊治平脾氣。聽聞這話,當下點點頭,又問:“嫌犯呢?”
秦楠應聲答道:“都押在審訊室了,一人一屋,禾苗挨個審着呢!”
齊治平不由挑了挑眉,聲音不波,但重複道:“禾苗?”
秦楠只當齊治平擔心禾苗年輕沒經驗,撐不住場面,登時便笑:“不放心就去看看呗,案子我沒跟,不太清楚,不過在旁邊站了會兒,別說,禾苗還真像那麽回事兒。”
齊治平聽他這麽說,倒也懶得解釋,低頭笑笑,便沉聲和道:“這丫頭是不錯。”秦楠也再沒多說,收拾好審訊材料,便打了招呼離開。
天邊的嫣紫早已淡盡,陽光仿佛摻着金屑的漿液,透亮地灑遍每一寸角落。齊治平剛邁進審訊區的長廊沒幾步,就見禾苗從裏側的一間審訊室裏出來,一邊專注地翻着記錄本,一邊慢慢向這面移近。于是開口叫道:“苗兒。”
“啊,齊隊,那什麽,昨晚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禾苗似乎還在為私自行動感到不安,此時見齊治平突然出現,不等對方說什麽便下意識地搶着解釋。
話沒說完,已被齊治平擡手打斷:“昨天沒開機是我的問題。摘腎這活兒一共也就那麽點兒時間,再晚就是竹籃打水,你做的很好。”
禾苗顯然沒料到齊治平會如此誇獎自己,一時反而不好意思,愣在原處不知做何回應。直到齊治平問起審訊情況,這才又反應過來,回答道:“已經審了兩個,都對參與組織器官交易供認不諱,可就是死活堅持,說不了解來取器官的人什麽來頭,也不知道是真不清楚,還是裝傻充愣。”
這種情況當初審訊翟志遠一幹人的時候也遇到過,案件的進一步深入就此停滞,僵持了許久,最終因為後來裴安民與鄒凱的事越鬧越大、牽扯了過多精力而被迫放棄。因而齊治平此時聽到這話,也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如常皺起眉毛,問道:“栖梧山直接參與的可能性有多大?”
禾苗柳眉緊蹙,咬唇道:“九成。”說完停頓了一下,方才問道,“齊隊,現在敢不敢直接動栖梧山?”
破獲摘腎窩點距今不過三個小時,禾苗謹慎,怕一旦私自行動的時機拿捏不準,過分張揚反而壞了大局,因此格外留心封鎖消息,估計此刻這一據點的上下線還都不知情況。然而禾苗雖順着栖梧山查出這條非法器官交易線上的節點,卻仍無足夠的證據指明栖梧山就是非法器官交易組織遮掩門面的一個幌子。
如今種種矛頭都已集中在這裏,不行動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機會溜走,而行動無非兩種結果:幹淨利落地一舉擊破,拿到證據,一切都好說;行動落空,無憑無據,不但不好交代,只怕還會打草驚蛇——禾苗做不了這個主。
齊治平鎖緊眉頭,徒然回道:“讓我再想想。”
禾苗輕聲應着,踟蹰片刻,又弱弱地追了一句:“齊隊,時間不多了。”
摘腎地點已經起獲,現在最理想的結果就是順着這條線索迅速出擊、一氣呵成地除掉這個毒瘤,然而這樣爽快的事情卻也只能想想。早在年前,裴安民和鄒凱掀起的一串案子就已經把栖梧山推到風口浪尖,如今它再次冒出頭來,究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還是一個張開大口的陷阱?齊治平無從判斷,卻又必須盡快做出選擇。
于是他擡起頭,聲音遲緩卻讓人心安:“一會兒我把秦楠叫過來,你跟他說說情況,讓他幫着你審。偵查記錄我這就去看,有什麽決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好。”禾苗無意識地應出聲,這才突然意識到齊治平是要走,忙又輕聲叫了一句。她想提的事兒說公不公、說私不私,又沒有依據,本來有些猶豫,此刻見齊治平回過身來,出乎意料地耐心等着,終于咬咬牙,低聲說道:“魏大嫂今天手術,聽說就是清早。”齊治平站定腳步,沒有說話,眼裏的目光卻在這透進走廊的晨色中漸漸沉了下去。
接到電話的時候,顧寧正任由煦暖的陽光照着,恍恍惚惚将要入睡。自奇山一案以來,他一直處于被停職的境地,從前擔心錯過消息時刻不敢離開手機,如今卻是放下一天也不會有事兒。說清閑也好,說失落也罷,只是這樣不得不悠閑的日子過得久了,突然再聽到鈴響,着實反應了好一會兒。
電話裏齊治平的聲音低緩而嚴肅:“顧寧,昨天晚上禾苗查栖梧山的時候端了個摘腎窩點,攔了一個,還有一個已經送走了。”
栖梧山有問題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顧寧并非不知道,而齊治平更不是那種願意把案件進展時時同旁人彙報的人。乍聽這話,顧寧心裏咯噔一下,卻整個透亮起來。從前不敢深想的擔憂如今眼見要成為現實,一顆心反而落下來,像壓着沉甸甸的鉛塊:“大嫂今早手術,是不是?”
顧寧問得直白,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回應道:“已經進去兩個小時了。”
齊治平沒有再多說什麽,言下之意卻已足夠清楚。早在跟随古常青查案之際,顧寧就做過功課,也更加清楚,像兖中這樣的二三線城市,每年備案的器官移植手術寥寥可數。如今在這樣敏感的地方,一天之內,一個腎髒剛被摘除,一個急需移植救命的病人就被推進手術室,時間契合得讓人不能忽視。他在感情上希望這只是個巧合,卻無法勸說自己在理智上相信。
顧寧對着電話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嘆息。他的嗓音很低,像恣肆的藤蔓深深紮進胸肺,禁锢了聲帶:“好,我知道了,我給他打電話。”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覺得受了輕視,聲音一沉,連态度也一并肅厲起來:“顧寧,我沒讓你唱白臉。”
顧寧沉默,他平素與魏可道交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卻無能為力,反倒要讓齊治平特意告知一聲。半響,卻也只能應道:“齊治平,你現在沒有憑據,正為動不動栖梧山為難,是吧?”他說着停頓下來,不出意外地聽到對面一片靜默,“你沒我了解魏大哥,這件事你若還想要證據,就放着我來。”
那邊沒了聲息,似猶豫着,然後是無可奈何地敗退:“顧寧,你總這麽逼自己,不累嗎?”
累麽?顧寧無聲的笑了。或許只是習慣,習慣了将他人的心願理所當然地變成自己的願望。其實閑下來的時候他也曾思考:自己活了這麽多年,留校深造是因為女友和母親的心願,做警察是為了父親身亡的真相,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他沒有得到答案,也便就此不再多想。
手機屏幕已經黑下來,對方早已挂下電話。顧寧對着那昏黑的鏡面看了一會兒,深吸口氣,撥出一個號碼。電話接的很快,那人的聲音沙啞卻溫和,略微擡高的尾音帶着一絲詫異:“小顧,有事兒嗎?”
顧寧調整着,努力将聲音放得平和:“魏大哥,嫂子的手術怎麽樣了?”
對方顯見是愣了一下。從燕玲配型成功到推入手術室,魏可道始終沒有對外提起,如今手術尚未完全結束,詢問的電話就已經打了過來。魏可道自己也幹了多年的警察,這意味着什麽,心裏明鏡一般的清楚。片刻之後,只回應道:“應該快出來了。換了腎,起碼還有個盼頭,玲兒她,也該過兩天好日子了……”
想好的說詞到了此刻全哽在喉間,最後只剩下最簡明得毫無餘地的問話:“魏大哥,你實話告訴我,這個腎/源——”
“你都知道了。”沒有疑問,只是意料之中的肯定。
顧寧徒然嘆息:“不只是我。”交往這些年,魏可道自然知道顧寧,若不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他不會把話說得這麽清楚,何況此時還在醫院養病的人,按理也不可能自己探得這麽多消息。
魏可道從沒想過把事情永遠瞞下去,在看着那個象征着生命的腎髒送入手術室時,他的心願已經得償,餘下的一切都無所謂了。他只是釋然地回應:“小顧,你不用為難,證據我留了,等燕玲手術做完,安排好轉院,我就回去。”
顧寧無言。大片的安靜中,只有那個低沉的聲音緩慢響着:“我像你這個時候,也拼命工作,拼命讓別人認可自己,好像這就是最大的意義。燕玲什麽都沒說過,總是給我留着一盞燈,一桌熱飯,可我知道,其實她等的挺苦。後來燕玲病了,越來越重,于是我在發展最好的時候辭了差事,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東西和她比起來,什麽都不是。”
“……我從來就不是個高尚的人,我知道我自私,也配不起這個職業。可是拿最親的人的性命,維護一個已經放棄了自己的陌生人,我做不到。所以只要燕玲好好的,所有的罪,我來擔。”
言說不清的情緒堵在胸口喉頭,顧寧想要張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不由想起童年時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還有執意穿上警服時,那個一向溫柔的人突然爆發的怨氣。他同時想起昨晚那份案卷裏記錄的交通事故,在那個夜裏,是不是也曾有一個父親,愛着、恨着、悔着、無奈着。
正月已經過半,冬風仍寒得徹骨,而當空的一輪太陽,正沿着無形的軌跡,緩緩向中天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