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閑平地
顧寧的恢複情況很好。下午醫生做過檢查後便撤下了呼吸機等導管,只留着肋下一處導流以做觀察。熬過術後的疼痛,困意突然如破堤的洪流,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顧寧半夢半醒間感覺齊治平接了一個電話出去,再醒來時就見湯小米提着藍白相間的保溫盒,站在床頭沖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兒。窗外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點點燈光宛如河漢群星,在夜幕中遙遙連成一片。顧寧下意識地揉揉眼,聲音不自覺模糊了幾分:“小米,幾點了?”
“已經六點了,顧隊你快吃點東西吧!”湯小米說着,不等顧寧應答便急不可耐地把飯盒往他懷裏塞。
盒蓋尚未打開,誘人的香氣便已從鼻尖鑽入腑肺,繞是顧寧病中胃口欠佳,一時也被勾起了食欲。當下不禁深吸口氣,笑道:“真好,有口福了。”
聽到誇獎,湯小米眉毛一彎,頗有些得意地接話道:“那是,既然齊隊把你交給我了,我自然要好好完成任務。”
這話說得着實別扭,顧寧無奈笑着,突然有些想不明白這到底是齊治平指使的惡作劇,還是湯小米這活寶的現場發揮:“什麽時候來的?”
“四五點鐘到的,晚上朱梓過來,這會兒恐怕是有事兒絆住了吧?”湯小米回應着。
顧寧點了點頭,閑聊般地接道:“最近隊裏案子挺多?”
湯小米也為上心,只随口說着:“其實也沒什麽。還是前兩天的飛車搶劫,流竄做案不好查,何況一時半會兒也急不來。排除這倆,就是幾個詐騙、跳樓的——”說到這裏,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目光一擡,立刻換了話題,“對了,說起來那鬧跳樓的還是敬哥的兄弟,整個就一無賴,三十來歲的人了,聽着大約是因為敬哥不答應給他加生活費……”
範敬性子沉郁,極少跟人提及自己家裏的情況。顧寧與他關系稍近,也只知道他的确有個非親的弟弟,吃喝嫖賭樣樣都沾,三十歲的人了,沒有正經工作,靠家裏養着,就這樣還填不上他在外面欠下的缺。範敬也剛成家沒兩年,打心眼裏瞧不上這個兄弟,可到底不能看着老人辛苦一輩子攢下的養老錢全填進這無底洞裏,這才給他限定了每月花費,從自己這兒出。
這回不知對方又弄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來,讓兄弟倆徹底鬧僵了。說起來就跟宋立言的兒子宋初一樣,天生是個惹禍的煞星,扶不上牆。要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人有心也插不上手,再難還得自己念。顧寧也無他法,只得搖頭感嘆了一下,就着話道:“那最後解決了嗎?”
“誰知道怎麽弄的呢!反正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撒潑,瞎吆喝些什麽敬哥是外巢的鳥兒,三姓家奴,幹的那點兒破事別以為他不知道……你看這都哪跟哪啊!別說敬哥那樣氣量的都讓他氣黑了臉,我們陪着的都聽不下去,恨不得上去一腳把他踹下來!”
湯小米說得義憤填膺,直到忿忿地說完,發覺顧寧正安靜地看着自己,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于激動,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撇到一邊的劉海,轉移話題:“看我光顧着說了,顧隊,其實我是想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來着……”
顧寧溫聲接道:“什麽消息?”
“第一個是大嫂配型成功,老嚴已經在組織大家湊錢,就等着手術了——這還是禾苗去醫院的時候看見了,我們才知道的——你說魏大哥也是,好事兒難事兒一個都不說,藏得跟做了虧心事兒似的。”說着聲音稍微一頓,便忍不住繼續道,“這第二個,是敬嫂子懷孕了,已經兩個月,敬哥要等着做爹喽!”
湯小米說到這裏自己也累了,停下換了兩口氣,嘴角不自覺地往上彎了兩度,才又擡眼看着顧寧,笑道:“所以啊顧隊,現在我們隊可是雙喜臨門,就等你康複回去了,你可得給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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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湯小米說得認真,顧寧不忍拂她的意,于是配合着應道:“行,雖然任務艱巨,但是保證完成!”停了片刻,轉而又問,“對了,齊隊和周科還忙嗎?”
“忙?”湯小米微微愣了一下,回應道,“法醫室好像沒什麽事兒,聽說周科請假去省城了。齊隊下午回來和秦楠在辦公室說了點兒案子的事,後來就去栖梧山醫院了。顧隊,你找他們有事兒?”
顧寧出了神兒,聽到湯小米叫自己,才堪堪回神說道:“沒什麽,就是問問。”話雖這麽說,顧寧心裏卻明白,齊治平有事瞞着自己——就在那他早上。當時他未曾多想,可畢竟是學過心理的人,又做了幾年警察,過後稍加回憶便覺得不對。只是清楚齊治平既然打定主意不讓自己知情,那如何詢問都是無用,索性連問也不問了。
不過連日來留意消息,除了自己誤殺路人那件事還餘音未絕外,兖中近期倒也沒有什麽特別。顧寧想不通為什麽,卻在湯小米說出這幾句話後,如同嗅到暴雨前的氣息一般,無端地不安起來。夜色沉沉,萬家燈火漸趨熄滅,餘下一片籠罩四野的無邊黑幕,一切都将在黑暗中孕育,然後曝露在天光之下。
齊治平從栖梧山醫院出來後,直接被秦楠一個電話叫回去處理飛車搶劫案。新接到的消息顯示,案件嫌疑人的尋找有了重大的進展。負責組一鼓作氣地确定嫌疑人、布控、抓捕、審訊,到完全休息下來已經是第三天中午。
流言的速度總是快得超乎人的想象,兩天的時間對于一個消息的傳播已然足夠。齊治平辦完案子有意在警局轉了一圈,果然便零星地聽到一些閑言碎語。于是心滿意足地回到隊裏,剛想在辦公室補會兒午覺,迎面就見秦楠苦着臉湊上前,神情如同默哀。
案子破了,事情又正照着預料發展,齊治平心情不錯,看他這模樣反而好笑,當下問道:“呦,出什麽事了這是?讓你盯着死者家屬,情況怎麽樣?”
秦楠擺手:“別提了,跑啦!哎呀齊隊這個我回頭跟你說,剛才羅局來了,點名要找你,我看着他神色不大對,是不是那事兒——”
傳出老局長死亡疑點的事情,是秦楠照齊治平的吩咐悄悄辦的。齊治平去年年底剛調來的,這種事情自然不能親自動手,想來想去只有秦楠最為合适,遂授意他将老局長之死,借着顧寧這回出事,傳給隊裏幾個嘴快的警員。事情發展果然如他預料的一般,消息很快就在局裏傳開。原以為要引得嫌疑人動作還得再耐心等幾天,卻沒想到羅守一的反應會這麽直接。
齊治平略微皺了皺眉,寬慰般拍拍秦楠肩頭道:“沒事兒,還不知道是為着什麽呢,我先去看看再說。”
“真沒事?”秦楠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秦楠雖然沖動,卻是老實人,當時聽到齊治平要故意傳出流言,着實被這出格的打算吓了一跳。只是因着佩服齊治平為人正派、有能力又有擔當,這才沒有多問就應承下來,可到這個時候,畢竟還是有點兒擔心。
齊治平自知他是好意,也不再說什麽,徑直出了大廳。連續幾日的晴天似乎把天空中絲縷的浮雲也蒸發殆盡,此刻冬日的陽光正暖暖地灑下來,碎金一樣細密燦爛。
副局辦公室的門半掩着,透過門縫正好能看見羅守一坐在屋裏批閱文件,四周沒有旁人。齊治平敲了敲門,徑直走入:“羅局,您找我。”
羅守一擡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重新盯着手上幾頁紙,倒也不客氣,直接問道:“這兩天局裏有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你聽說了吧?”
“閑話?”齊治平故作不解,就着羅守一問題重複了一句,旋即不以為意地笑道,“羅局,這閑人湊一塊,有的沒的瞎扯一氣兒,不是太正常了嘛!”
不等說完,就聽羅守一把手一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別跟我裝糊塗,就是老局長那件事,說吧,你怎麽看?”
似久為難題困擾的學生突然想出了解題妙法,齊治平出聲和了一句,接道:“您說這個啊,是,我是聽見了。”說罷将聲音略微拖長,皺了皺眉,似為這突然而來的強迫表态感到為難,“我覺得,空穴來風吧。”
“空穴來風?”羅守一沉聲重複了句,擡頭盯着齊治平,也不說話,顯然是要聽他繼續解釋。
齊治平聳聳肩:“這我沒法說,不過開始是查着查着案子,他爸的錄音突然冒出來,接着顧寧就蹊跷地出了事兒,現在又是流言——這裏面肯定不是什麽原因都沒有——您看呢,羅局?”
羅守一并不表态,只是如舊不陰不晴地點點頭,語氣堅決而不容反駁:“行,那這事我就交給你了。兩條路:要麽找原因,不管那些話是真是假,徹底查清楚,拿出證據;要麽圖清淨,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把這些話給我從警局裏清出去——聽明白了?”
兩個選項哪個都不是好幹的活兒,齊治平顯然不願意,撇了撇嘴,把手一攤,表情無辜而又為難:“羅局,這防民之口的事,您不是難為我嗎?”
羅守一眉頭一鎖:“怎麽,還委屈你了?”說着突然一拍桌子,半威半怒地厲喝道,“齊治平我告訴你,你一點兒都不冤!自己找的麻煩自己給我收拾好喽!”
能這時候在警局裏散布這種話,顯見不是一般的了解情況,至少對其中細節做了功課。此事與顧寧關系非常,顧寧現在尚在醫院,能活動的只有相熟或利益相關的人。而流言經分析大致可以判斷出是從刑警隊傳來的。憑羅守一近二十年破案、識人的經驗,腦子一轉就知道事情是這個小子幹的沒跑。
如今這般說辭,也算是點得明白也留了面子。卻見眼前這人表情霎是自然,偏生回答的話語模棱兩可,打太極似的不肯接力。情知他是打算無賴到底,一時不由既無奈又好氣。僵持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放緩語氣道:“要查案子是好事啊,光明正大的來,別玩虛的,沒意思。”
說着頓了一會兒,又道:“你可以不拿我當回事兒,是,要不是老局長出事兒,我現在也就是個支隊長。可宋局那功勞簿上,滿滿得都是拿血汗寫的,我佩服;老嚴也是兢兢業業幹了一輩子,沒出過半點兒岔子,我也敬重——你不拿出證據,就沒權利評價。哪怕你懷疑我們,去查,沒關系。可是齊治平你也得知道,這是一個隊伍,不是一團散沙!”
齊治平本以為這幾個有嫌疑的人就算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也不會主動提及,卻沒料想羅守一能把話挑得這麽明白,一時反而不好接應,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說道:“宋局,看您這話說的……”
明麗的日光正從大面透亮的玻璃窗外投射進來,落在暗紋白瓷地面上,锃亮如映照人心的鏡子,卻莫名讓人覺得有些刺眼了。
朱梓忙完隊裏的活兒,直接來醫院接湯小米的班。順着狹長的走廊一氣走到盡頭,開門便習慣性地叫道:“小米!”
湯小米正背對房門坐在床邊,毫無準備之下本能地一個激靈。回頭見是朱梓,不由皺起眉頭,低聲抱怨道:“小聲點兒,顧隊還睡着呢!”
這一提醒,朱梓自己也反應過來,忙掩了嘴,賠上個“我知錯了”的表情,轉身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往床上打量一眼,見顧寧仍閉眼歇着,這才放下心來,沖湯小米使個眼色,小聲問道:“哎,我聽局裏現在都在傳顧局的死有問題,怎麽回事啊?”
一句話聽得湯小米莫名其妙,當即反問道:“顧局?咱局裏只有顧隊,哪來的顧局?”
“原來的确有個,那會兒你可能還沒來,說是酒精中毒沒的。”朱梓比湯小米多工作兩年,加之精力充沛,人事上的事情自然知道得多些,當下便緊跟着解釋了一句,“我覺得這事有點兒奇怪啊,你說老局長沒的時候什麽動靜都沒有,這都三年多了,突然又冒出這麽一段兒來,還剛好趕着顧隊出事兒的時候……”
湯小米一聽這話,立時皺眉道:“你說有人故意的?那他為了什麽呀?”
“你問我,我還想知道吶!”朱梓聳聳肩,“我就是看着這架勢不一般,弄不好恐怕局長都得知道了。”
兩人正說得投入,冷不防背後一個低音響起:“朱梓。”
聽到顧寧喊自己的名字,朱梓本能地一抖,聲音差點兒變了調:“顧、顧隊,你什麽時候醒的?”
顧寧并不回答,猶自追問:“朱梓,什麽時候的事兒?”
這種事本就不該在當事人眼前提,何況顧寧此時還在養病。朱梓這會兒只恨自己腦子不好用、嘴還管不住,一時仿佛作弊被抓了現行的考生,心虛看了眼湯小米,又挪回目光看着顧寧,半響,終于架不住壓力,從實招道:“先頭還沒聽說,大概就這一兩天的事兒吧。”
顧寧點點頭,不再說話。如此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連臉色都陰沉下去,方才再次開口道:“小米,借我手機用用。”
先前進審訊室時,顧寧的手機已按規定上交,後來到看守所又被送進醫院,衆人也忙着,大約都忘了這茬。湯小米不知道顧寧突然要手機做什麽,愣了一下,還是乖乖遞上前過去。只見顧寧撥通一串號碼,聲音一反平素溫和,如落地鋼珠般幹脆而生硬:“齊治平,你給我過來!”頓了頓,又接着補充道,“你過來,要麽我過去。”
接到電話的時候齊治平仍在羅守一的辦公室裏,絞盡腦汁地跟眼前這個經驗豐富的老警察耍無賴、兜圈子,撂下電話,倒似解脫般地雙肩一聳,扭頭報告道:“羅局,是顧寧。”
羅守一心道他又要鬧幺蛾子,忍不住皺眉:“什麽事?”
“不知道,他讓我馬上過去,要不他自己過來。”齊治平說着把手機翻開一攤,俨然一副“你看着辦吧,不信自己問”的模樣。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這小子在這點上倒跟他那邢頭兒一個德行——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羅守一心中氣結,卻也沒話可說,悶悶地憋了半響,咬牙怒道:“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