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楚歌之計
距離初七奇山槍案已過去近一周。最初的滿城風雨逐漸平息下來,眼見要被新一浪的熱點話題所取代,網上論壇卻突然冒出一篇帖子,以匿名知情者的語氣,細數案件部分□□及可疑之處,為事件主角洗白,數小時內點擊上萬。接着兖中晚報以地方權威媒體的姿态做出了積極的回應。于是輿論的火苗再次被點燃,連當事人的履歷也被網友們紛紛翻出。
一時間,顧寧從最初挾私報複、警隊敗類的形象,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海歸精英、一線幹警、疑被陷害的失意英雄。而事件本身更成為一場網民八卦推測的盛宴,似乎隐匿在網名背後的每個人都成了福爾摩斯。幾乎不到一天的時間,社會輿論就掉了個頭,以驚人地速度完成反轉。
這是誰的手筆齊治平心裏明鏡似的清楚,卻無意也無暇多加理會。從昨日三人發現為顧寧翻案的關鍵證據起,齊治平沒敢有一點兒耽擱,現差使禾苗替回了在栖梧山醫院陪着妻子的魏可道,兩人整理出詳細材料,親自送到督察組長手裏,盯着他驗看完畢。再等開完案情研讨會,在坐人員一致認定槍擊案确有重大隐情、顧寧暫時清白時,一個下午已将近尾聲。
消息稍晚些時候傳回隊裏,緊接着就被湯小米和朱梓兩張快嘴傳遍了整個警局。于是一隊大半數警員,連帶着二隊幾個走得近的,都趁着下班一窩蜂地湧去醫院。齊治平不願湊那個熱鬧,交代秦楠繼續盯着死者一家、适時敲打兩下探探口風後,就抓緊時間在辦公室補了個覺。
一覺醒來,屋裏燈光大亮,窗外卻已然沉沉一片。東方開闊處的遠天依稀露出稀釋般的蒼黑色,在将明未明間徘徊,宛如棋盤上黑白膠着的對戰。齊治平習慣性地看了眼牆頭挂鐘,指針指向早上六點多。手機擱在桌邊,青白的亮光正從機殼翻蓋縫隙中透出。這兩日忙的腳不着地,好容易歇下來又忘了充電,估計這會兒就算沒有自動關機也堅持不了多久,齊治平皺了皺眉。
屏幕上顯示着一條短信提示,是禾苗六點整發來的,大致說她感覺栖梧山醫院外科在為非法腎交易提供方便,想自己暗查。只是信息內容簡略,一來沒說理由、語氣又不肯定,二來更熟悉情況的魏可道尚還沒說什麽,齊治平也沒過分上心,僅簡略地回複了四個字:“寧丢勿醒。”
短信發出去,齊治平又似乎覺得不夠妥當,想再合計一遍,腦海中卻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前一天清早禾苗叫住自己時那一副欲言又止、卻還帶着幾分不甘心的模樣。不得不說,奇山槍案走到那一步,本以為必成死棋的局面,卻破在兩個警齡加起來不到三年的年輕女警手裏,這樣小說一般離奇的轉折,還的确讓齊治平從警七年來頭一回開眼。
若非死者下載網盤客戶端,自動上傳圖片;若非湯小米不甘心,不惜用笨拙到令人絕望的方式擴大排練範圍;若非禾苗心細,發現死者舉動中隐藏的信息——是不是顧寧萬一真死在看守所裏,也還要背負着一身罪名?
這一環連着一環,稍有差池就是滿盤皆輸,精巧得讓人後怕。所幸齊治平并不是那種懂得後怕的人,他只是下意識地勾起嘴角,在心裏重新調整了對自己隊員的印象:早先确是先入為主了,這個禾苗還真有些意思,連續幾次都能讓她抓着重點!
這個時候距離上班還早,要繼續躺會兒卻又沒了睡意。齊治平想了想,索性穿衣下樓,開車去了兖中二院。醫院傳來消息說病人轉到普通病房。房間就在走廊盡頭,四張床位只住了一人,更比別處安靜。天光淨爽,從長廊半側玻璃窗外瀉下,又款款淌進病房。屋裏顧寧正側頭睡着,鼻內、肋下等處仍插着導管,整個人似瘦了一圈,面色疲憊蒼白,倒襯得眉眼格外清晰。
齊治平仔細地打量了他幾遍,這才移開目光沖陪床的周沐仁點頭招呼:“周科。”聲音一頓,又問道,“還沒醒?”
“說是昨天清早醒了一會兒。下午我來的時候醒着,宋局和羅局也來了,還有些隊裏的人。”周沐仁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随之看向床上睡着的人。那人額上微微汗濕,眉頭輕蹙,顯然睡得并不踏實。“怕是累着了,夜裏傷口疼的厲害,熬不住叫護士來打了針杜冷丁,這才睡下……”
不等他說完,齊治平便岔開話題問道:“怎麽不叫小米看着,法醫室還忙得過來?”
眼下飛車案造成一名受害者死亡,兩人受傷,屍檢和傷情鑒定都要法醫室開出報告,事情雖然不少卻還遠不到“忙不過來”的地步。周沐仁也不糾正,只是笑道:“小米一姑娘家哪方便,再說法醫室有文良,也該練練他了。”
齊治平這話自有言外之音,可周沐仁接得自然,他一時也分不清這人是真沒聽出來,還是故意裝糊塗,只得倚着牆皺眉道:“周科,你知道我這人不跟人客氣的。”
話說到這裏已經足夠明白。先前顧寧在看守所的話雖沒有完全說服齊治平,卻已然在他心裏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如果顧寧出事真的是因為他執着于顧建業的死亡真相,那麽周沐仁此時走得過近就可能引火上身——而這并不是齊治平願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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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沐仁沒有接話,他側身看向床上睡着的顧寧,堪堪背過齊治平的視線。如此過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來,拉開病房陽臺的玻璃門走了進去。齊治平會意,忙跟了過去。剛站定腳,就聽周沐仁沉冷的聲音緩緩說道:“老局長出事那天的聚會我沒參加,可聽人說當時是車接車送,老局長上車還是清醒的,同車的除了代駕司機,還有宋局、現在的羅局和內勤老嚴。”
倘若顧建業之死并非意外,那麽有機會做手腳的,很可能就在同車人裏。時間過去這麽久,當時究竟是誰曾和顧建業獨處,怕早已分辨不清,那麽當下最快捷的方法便是把水攪渾,讓心虛的人自己耐不住先跳出來。齊治平念頭一轉,立刻明白了周沐仁的心思:“你想引蛇出洞?”不等他回答,濃眉一皺立時反駁道,“不行,我不能拿你冒險,要麽幹脆把這件事挑明,立案辦。”
“安全?臘月二十七那天顧寧來找過我,轉過年初七就出事兒了——到這一步,還避得開嗎?”周沐仁低低地哂笑了一聲,聲音平靜得像在敘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再說,就算立案,能查得出?”
顧建業的死當初被作為意外處理,除了一個存疑的屍檢結果,沒有留下任何筆錄及現場勘查材料。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要想再查,談何容易?兩人都是幹這行的,心裏更加清楚:立案的最大可能,只是造成一個新的懸案,而那幕後的兇手則可能自此解脫。
而如今,屍檢材料對于他們來是一張牌,一張危險而又充滿機遇的牌。藏着它,危險未必不在;亮出來,無異于自己棄權;而讓它若隐若現,卻可以利用人心虛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拖住對方。
齊治平愣了一刻,突然了悟這人此時的心情:當初他因膽怯而隐瞞,可本性裏極端認真負責的成分讓他時時背負着心裏上的包袱;眼下他剛把真相說出來,顧寧就出了這樣的事,顯見不是巧合;如果作為知情者注定要暴露在明眼人的面前,那麽與其被動等着暗處的陰謀,不如主動采取行動——起碼對得起良心。
沉默順着呼吸蔓延滋長,變做空氣裏一道無形的氣壓。齊治平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出聲問道:“你決定了?”兩人心中都清楚,這個決定一旦做出,周沐仁就勢必如同暴露在閃光燈下的演員,只能粉墨登場,不論悲喜一概唱到最後,再無絲毫回避周旋的可能。
周沐仁只是笑笑:“就這麽着吧,我欠他的,三年前我就該站出來。”想了想,又補充說,“說實話,我也不是多麽高尚的人,這證據無論拿不拿出來,對我都不會有再好的結果。小顧能熬過這關是他命好,下一個可就未必有這福氣了。”
人終有一死,或長或短,不是自己能把控的。可是,真到了那天,至少不能帶着污點——哪怕是為了最後一點兒驕傲和榮譽。齊治平原不知道周沐仁竟是做了這樣的打算,聽他這話,心裏竟騰得一動。無言半響,方才重新開口道:“需要我做什麽?”
“杜善文現在在荥臺,這兩天我就請假去一趟——這之前,還得把老局長死因蹊跷這件事暗中傳出去。”
齊治平略一思忖,沒有接應,但問道:“如果他不接招呢?”
“他不會。”周沐仁答得肯定,“就算他耐得住閑話,餘下的人也不會毫無反應。”
齊治平就着這話細細嚼了一遍,點頭應和:“不錯。”
人都是利益的奴隸,一旦事及自身,便少有人能坐的住。老局長死因存疑的消息一旦傳開,旁人難免會懷疑當年同車幾人中有人做了手腳,只要這幾人耐不住做出反應,就可以通過這些細微地舉動進行推測。換句話說,事兒不怕大,就怕它不起浪,說不準咬着咬着,真相就出來了。
周沐仁起身轉向齊治平,似笑似嘆:“我是和死人打交道的,活人的事兒,可就交給你了。”
齊治平并不答應,仍皺眉問道:“那你自己呢,萬一他狗急跳牆怎麽辦?”
“那是引火上身,我賭他不敢。”周沐仁搖頭道,“而且,我托李智在我家裝了監控,時時上傳。”
齊治平皺眉:“你确定李科可靠?”周沐仁沒有說話,但迎着齊治平的目光回看過去。齊治平心知自己說的直白,恐周沐仁不悅,遂自嘲般的開脫了一句:“是挺多疑的,職業病吧。”
他們本都是和罪惡做鬥争的人,是與子同袍的戰友,無論什麽時候,懷疑自己人都是最讓人難受的。齊治平抿着嘴,卻見周沐仁搖頭說道:“你不是,你骨子裏還是信人的。”說着話鋒一轉,語氣從容,“你若懷疑他,這也是試探。”
倘若李智真有問題,那麽周沐仁托他安裝監控就是個絕好的機會,他一定會趁機做點兒什麽,只要預先留心,也就沒什麽可怕的。齊治平下意識地将周沐仁重新打量了一遍,肅容道:“周科,你不是算計不到,你只是不做。”停頓了一會兒,忽然又道,“這樣吧,我回頭給你弄個微監,你看着随身放哪兒,或許能用得上。”
周沐仁安然點頭:“好。”
話音落地,好似樂曲行至尾聲,落下最後一個休止符。兩人彼此面對,一時再無話可說,倒覺得有些尴尬。太陽正慢慢升高,絲絲溫暖而燦亮的光線揉進清朗的天地間,仿佛錦緞中夾了金絲,素淨而又雅致。齊治平無意識地盯着玻璃反射出的模糊人影,不經意對上屋裏一雙徹亮的瞳眸。那人想是醒來有段時間,這會兒正半倚着病床,迎着兩人的方向看來。
“醒了。”齊治平一激靈,扭頭沖周沐仁招呼了一聲,旋即拉門進屋,笑道,“哦,我和周科說點兒案子上的事,怕吵着你。”
齊治平不欲讓顧寧知道他們在商量什麽,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顧寧病中也未做他想,只當是隊裏有新案子忙不過來,遂溫聲道:“周科有事就回去吧,不用陪我,已經沒事了。”
“瞧瞧,剛一醒就趕人。”周沐仁打趣地接了一句,果然就見顧寧頗為窘迫地分辨道,“周科,我不是這意思……”
不等再說什麽,齊治平已然插上話來:“要我說是得趕,陪了一晚上還不趕緊歇歇?這兒有我呢!”
周沐仁聽這話音,心知齊治平是有些話想單獨和顧寧說,也便不再堅持,但應道:“行,那我回去了,有事兒再打電話。”
周沐仁的腳步聲很快沒進走廊的那頭,齊治平看着他的背影徹底被轉角的牆壁遮擋住,這才重新回到病房。一進房間,就聽顧寧低聲笑道:“治平,這次多謝了。”
齊治平情知他指的是翻案的事,當下把手一擺,只道:“謝我幹嘛,這回該謝的是小米和禾苗。要不是她倆,你現在還在那些龜孫子手裏呢!”
顧寧點頭應是,想了想又自嘲似的補充道:“其實我該謝謝那些督察,要不是他們,我恐怕真出不來了。”
當初溫泉女屍案兇手孫瑞冬便是在阜田看守所服毒身亡,這次顧寧又恰好與其死敵同監,要說裏面沒有貓膩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顧寧不是恰好暈在提審的時候,被及時送去救治,那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對,不單他們,你還得感謝網盤。胡傳文要沒下那麽個東西,你這案還真是人翻不了。”似覺得話題有些過于沉重,齊治平半認真半玩笑地岔了一句,“不過這網盤是既救了你,又坑了你。”
顧寧詫異:“怎麽說?”
“知道照片第一遍為什麽沒查出來?”齊治平彎着嘴角問了一句,不等顧寧回答,自己便忍不住透了底兒,“技術室查手機的是個姑娘!”說完盯着顧寧觀察了一會兒,見他似乎還沒回過勁兒,忍不住進一步解釋道,“哎,別跟我裝正經,一屌絲一個T的網盤裏能裝什麽?”
話說到這個程度,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顧寧抿抿幹裂的嘴唇,哭笑不得地長長籲了口氣。齊治平瞅了一會兒,見他再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不由覺得無趣,遂聳聳肩,轉而正色道:“行了,說認真的,這兩天事兒有點兒多,你說的我大致查了一下。”
他無意識地伸手敲了敲床頭:“你爸零四年六月初被借調至省城,期間主要和邢頭搭檔,零七年十一月回到兖中,當年底主持了一個跨省的銀行搶劫案,期間調過一個七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但似乎看不出什麽聯系。轉過年你媽生病住院,他開始跟一個公司的老板走得很近,後來又向局裏申請将範敬調入警隊、做主留下秦楠。一零年他坐鎮羅局和古隊主持的兩個大案,羅局案子先破了,于是有了那晚聚會。”
顧寧低頭看着身上雪白的被套,似乎将所有的情緒都深深鎖在眼簾背後:“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齊治平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搖頭:“可有一件事你未必知道:錄音裏的那個老板是敬旗公司的副總郭向民,總裁是一個叫鄧玉華的女人;敬旗公司本來是她男人鄭治的,五年前因為雇兇殺人被關在阜田,舉報他的就是鄧玉華。”說着深吸一口氣,接着道,“鄭治在看守所遇着幫亡命徒,一起殺了看守民警逃出來——也就是後來禾苗遇見的那些人。”
顧寧怔了一怔,突然追問:“那女人眉心是不是有一顆紅痣?”
齊治平眉頭一挑,詫異道:“怎麽,你認識?”
顧寧苦笑:“古隊的前妻就叫玉華。古隊有回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在四散的人群裏看到一個女人背影很像她,但那個人逃了……後來再沒有遇見過。”
病房裏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案子查到這一步,每一個人都身在局中,每一件事都被連接在無形的網絡上,有時分明感覺已經觸摸到那些支離破碎網眼,卻還不知差了些什麽,始終無法補全原貌。顧寧皺眉:“敬旗公司的事,你怎麽知道?”
“濟匡和敬旗是競争對手,對方什麽低底細,我家裏頭自然得弄清楚。”齊治平答得流暢。
顧寧不再說話,略一思忖,說道:“治平,查那個交通肇事吧。”
“行。”顧建業死前的活動雖有不妥卻稱不上異常,齊治平并不明白顧寧為何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不過既然已經這麽說了,也便一口應下,旋即勾着嘴角問道:“還有問題嗎?”
顧寧笑笑:“我什麽時候能回隊?”
齊治平臉色一僵,其實話剛出口的時候他便有些後悔,此刻不出意料地聽他這麽問,猶豫了一下,只得照實回答:“一時半會兒恐怕還不行。”眼下顧寧的清白雖然得到證實,可案子一日不破,其中內情就一日不能公開。而公衆沒有得到一個明确的解釋,自然也不可能由顧寧光明正大地回去。
齊治平自忖此刻若換做他自己,被限制在這尺寸之地,看別人忙自己的案子,那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當下忙感同身受地安撫道:“顧寧,你也別着急,正好借這機會休息休息,往後忙的日子長着呢!”一句說完,緊接着便岔話道,“這眼看又到什麽‘一線執法體驗周’了,你要真閑得沒事幹,不如幫我應付應付上面那些沒味兒的總結報告。”
顧寧笑了,扭頭望向窗外風景。遠天澄淨,游雲時聚時分,似奔流在這大地上的河流,款款映進眼簾。他不由微微噙了嘴角,戲谑地回應道:“得,你還是自己寫吧,我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