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草蛇灰線
路上車輛不多,齊治平從接到電話到站在病房外,剛好用了二十分鐘。顧寧素來溫潤,這麽不客氣地撂下話來倒是少見。齊治平心知他是惱知道了什麽,可又存着僥幸,一時拿不準确。
齊治平自謂稱不上胸無城府,為公為私藏掖着的秘密也不少。然而近來能讓顧寧這般反應的,似乎也只有周沐仁這一件事。本來他們商議借流言給幕後者施壓,能讓羅守一看出來,就沒指望瞞顧寧多久。但要說顧寧叫他回來正是為了這事,那消息卻未免也穿得太快了些。
這般思前想後,一路上竟愣沒想出一個對策。眼見裝着磨砂玻璃的牙色房門就在面前,猶豫不決到底不是齊治平的性格,稍一遲疑,還是硬着頭皮推開房門。
顧寧倚在床頭,目光已然随着開門的聲響投射過來。屋裏安安靜靜,再沒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齊治平只當什麽事兒沒有,放眼往屋裏環視一圈,閑聊般的找話問道:“朱梓、小米他們人呢?”
“我讓他們先出去了。”顧寧回應了一句,臉色不霁,“那天你和周科在陽臺上說什麽了?”
齊治平一愣,旋即沒事人一般笑道:“不都說了嘛,隊裏的案子,你養病呢,就別操心了。”
顧寧也不反駁,只是盯着他冷笑:“齊治平,你繼續裝。”空氣突然變得安靜,陽光從雲端落下,摔進屋中,仿佛砸碎的玉石,撒落一地。見齊治平不再接話,顧寧深吸口氣,生硬地開口道:“杜善文在省城是不是?”說罷不等齊治平回答,又繼續道,“我進了醫院,周科去了省城,我父親死因蹊跷的消息傳遍整個警局——你故意的吧?你當我病了,腦子也糊塗了嗎?”
齊治平忍不住皺眉:“誰告訴你的?”話一出口,心裏也便明白,這兩日除了自己與周沐仁,只有湯小米和朱梓在這裏照顧着,準是他倆誰說漏了嘴,讓顧寧聽見什麽,就勢推測出整件事的原委。
心中暗罵這兩人嘴上沒個把門的,剛想開口辯解兩句,就聽顧寧不客氣地打斷道:“你別管誰說的,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你在向那個人挑釁,你把周科推到他眼前來刺激他!”
顧寧顯見是真動了怒。他努力将聲音壓低在喉嚨裏,反帶着整個聲線都沙啞起來:“齊治平,你想引蛇出洞,你聰明,可是你問過我嗎?我告訴你,這個情我不領!我顧寧的事,活着死了都是我一個人的,不需要再拉一個人來墊背!”
顧建業是從前的副局,也是顧寧的父親,眼下流言一傳,他們的關系、顧寧回國從警的原由,似乎都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任人說笑揣測——這點先前算計的時候的确是疏漏了。齊治平只當他為此惱怒,當下耐着性子安撫道:“這事沒跟你說确實是我欠考慮,不過我和周科商量過,雖然有些危險,可也是唯一主動可行的法子,我們都還擔得起。”
“呵,商量過……你以為我是為這個?”顧寧氣極反笑,“齊治平,周科他是技術員,不直接和罪犯打交道,他可以沒數,難道你也沒數嗎?那個人跟我們不一樣,他沒有退路,什麽都幹的出來!這不是玩火,是引火燒身!”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齊治平蹙起兩道濃眉。他自忖這個舉動雖然存在危險,卻也不是一時意氣用事、毫無考量。此刻被顧寧一通話貶得一無是處,心裏也積了火氣,只顧及顧寧還病着,才耐住脾氣格外忍讓:“周科他有準備,家裏裝了監控,随身也帶的微監。何況現在嫌疑人擺在那兒,大家都心明眼亮,誰要有什麽動作,還不是一清二楚?”
“值得懷疑卻沒有證據的事,我們遇到的還少嗎?!”顧寧雙眉緊鎖,聲音嘶啞,“輸贏可以有無數次,可這回賭的是人命,一輩子都還不上的人命——齊治平,你他媽輸不起,也沒權力這麽玩!”
一片游雲拂上窗角,天光黯淡下來,仿佛織金的錦緞一寸寸抽去金絲,變得平淡無奇。齊治平沉默着,神情漸趨肅斂,半響後,突然沉聲問道:“顧寧,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話音落地,屋中陡然沉寂下來。顧寧低下頭,似将所有情緒都深深鎖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心。“六十七天前,古隊沒了。他替我交換人質,本來一切順利,正借口請示局裏同嫌犯周旋,可是電話轉過去,沒說幾句,他們就點了炸藥。三十九天前,裴安民被擊斃。他死之前告訴我他是冤枉的,他被我父親帶回來,經局裏商議卧底調查,可到他一年後回來交出證據,索要一個說法的時候,等來的卻全城的搜捕;他說他沒殺過一個人,找古隊、找我,也只是要個清白——可這次,他等來一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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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接話。齊治平無意識地盯着陽臺前的一塊地磚,只見浮雲散開,陽光一點點經由光潔的瓷面反射出來,細碎而頑強,卻似乎連心中一直來如薄霧般隐約的念頭也悉數點醒,徹亮得讓人心寒。“難怪你讓我去查那起交通事故。你懷疑這兩件事都不是巧合,所以你去了技術科,接着就出了奇山那件事。”
他的眉頭蹙起,在額心擰麻繩似的結成一團:“你不願說的我從沒問過你,可這也是大家共同的案子,你卻一個字都不提——顧寧,其實你心裏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不是嗎?”齊治平這樣盯着他看了片刻,兀自啞聲低笑了一句,也不再多說什麽,徑直轉身走出病房。
顧寧看着他的背影決然沒進牆邊,目光中的烈焰一點點熄滅下去。陽光已經順着床沿夠到他的手邊,和着冬日裏的氣流,冷暖交雜。顧寧心裏清楚得很,周沐仁是怕了,他認定自己和他的談話已經不再是秘密,所以要背水一戰。可消息是從哪裏走漏的?法醫室,還是技術科?一個隐約的念頭浮上腦海,顧寧疲憊地撐着額頭,不由自主地低聲籲了口氣,只覺得肋下的傷口又開始針紮樣的難熬起來。
半開的鋁塑窗框将陽光折射成一道短促的彩虹。齊治平在樓道口停下腳步,洩憤般的對着欄杆狠狠搗了一拳。顧寧最後的話就像在他頭腦中點起一盞燈,光亮雖然微薄,卻似乎把整個事件脈絡都映照得清晰明了。平心而論,在涉及兖中地下器官交易和裴安民的這一連串事件裏,齊治平所了解的遠不如顧寧細致。倘若顧寧的懷疑沒錯,這個幕後人真的那麽大膽而有能力,那周沐仁的處境的确要比他們預想得更加危險。
所以當齊治平知道顧寧有所隐瞞的時候,第一反應便是憤怒——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從前在特警隊的時候,背對背的訓練、模拟作戰,身後的隊友就是最堅實的盾牌。可自從來到刑警隊開始,他學會了懷疑,無窮無盡的懷疑,齊治平突然覺得有些厭倦。
朱梓就在這時候迎面走上樓來,看見齊治平立時小心地招呼道:“齊隊,你和顧隊談完了?”說着瞅瞅對方臉色,試探性地問道,“沒……怎樣吧?”
“沒事,管好你的嘴就什麽事兒都沒有!”齊治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剛要走,又想起什麽,扭頭叫道,“哎,那啥,你告訴顧寧,周科回來我會留心他的安全,另外他說那東西不太好查,我盡量盯着。”
“诶。”朱梓心虛地應着,直到齊治平的背影徹底随盤旋的樓梯遠去,這才聳聳肩,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邁開步子向顧寧病房走去。
齊治平回到隊裏時候已經不早。秦楠打量着他臉色不善,沒敢再提死者家屬那岔,只撿着無關緊要的說道:“齊隊,老嚴那事已經組織的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這兩天給送過去?”
“老嚴的事?”齊治平一時沒轉過彎來,愣了一愣才想起前兩天禾苗跟自己提過,說魏可道妻子馬上要做手術,內勤嚴宗本正在隊裏組織捐款。趕上這兩日大大小小事情不少,他還沒來得及幫着張羅,事情就已經辦好了。當即一拍腦袋,恍然道:“我都忙忘了,你看還差多少,算我一份。”
秦楠聽着齊治平這話,也弄不清他是心不在焉,還是真心沒數,一時只覺哭笑不得:“得了齊隊,咱都知道你是土豪,這我可沒法做主,你還是問問老嚴,自己看着來吧。”話音未落,就見齊治平一個眼刀掃過來,當下撇撇嘴,連忙改口:“齊隊怪我嘴笨,您是豪,您一點兒都不土!”
齊治平本來還為顧寧的事煩心,叫他一打趣倒是忘了七八分,立時擺手笑道:“去去,趕緊給我找老嚴來!”說完又覺得哪裏不對,腦子一轉回過味來,登時又叫道,“楠子你等會兒,我記得你說回來要解釋死者家屬那檔事兒?”
秦楠腳下一停,暗道這一劫自己今天是躲不過了,只得硬着頭皮道:“跑了,昨天晚上人就不見了,家裏也空了。查了身份證,沒有定過火車、輪船和飛機的記錄,估計不是拿別人的證買的票,就是做大巴走的。”
“我不是叫你找兩個人看着嗎?”眼下從死者家屬入手是顧寧這案子唯一的突破口。先前秦楠說起的時候齊治平還以為事情尚有轉機,如今見他這番模樣,情知是自己想多了,眉頭一挑,也忍不住跟着急了。
“不是這兩天忙飛車的案子嘛,人也不夠用,就讓督察他們幫着捎帶一眼,哪知道他們也沒盯住!”畢竟是交代給自己的活兒出了岔子,秦楠到底抹不開臉解釋,支吾了兩聲,便懊惱地胡亂揉揉頭發,“說起來也寸,督察組就開了個會的功夫,再回去人就沒了。得,人在我手裏丢的,齊隊你就罵吧!”
齊治平倒沒再說什麽,自蹙了眉琢磨。督察組的人在這事裏也是有任務壓着的,不至于消極怠工,發生這種意外如果不是單純到極致的巧合,那就是有人透露了消息,或者故意引開督察組——他們做刑警的人,本能地排斥巧合。片刻後,齊治平再次開口問道:“他家少管所那個呢?”
“倒是還在。聽說表現不錯,再過個把月就能出來。已經托人看着了。”秦楠利落地把情況一說,便等齊治平發落。
按理說死者一家不可能不要這個大孫子,真到了出少管所那天,要麽她們回來接人,要麽想辦法讓人去找她們。這就是條跑不了的線,得等着,看看最後到底是誰先耐不住性子。齊治平指指秦楠,咬牙吩咐道:“行,一旦他出來,立刻給我盯上,再跑了我拿你是問!”
栖梧山疑點待查、嫌疑人仍在通緝、魏可道妻子病重、顧寧冤屈未雪、老局長死因存疑……再加上不時插/進來的零碎案子。近來事情太多,難免顧此失彼,終究不能全怪秦楠。齊治平本也無意責備,眉頭一鎖,便又問道:“那鄒凱呢?”
從顧寧被設計殺人後,隊裏就再沒提過這兩個字,秦楠略微怔了一下,回神答道:“現在應該是敬哥管着吧。從初七以後,我這兒一直沒消息,再後來就轉接了飛車搶劫的案子。”
警隊人手不夠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當時傾全市警力都沒能把他挖出來,又何況現在。齊治平只能無奈擺手:“算了算了。”
鄒凱至今毫無音訊,死者家屬又不知所終,只留下一個查不出機主的號碼。齊治平甚至不用想就知道那人接下來會幹什麽:扔掉手機卡,讓這案子就此死在這裏。對手的确是個行家,鬧出這麽大的風波,卻四兩撥千斤的把一條條路都堵住,最後連手都沒沾濕一點兒。
事情雖然棘手,可還是得一點點捋清楚。齊治平強壓下心底的煩躁,照例吩咐道:“還讓範敬盯着鄒凱,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去查清楚督察那個會到底怎麽回事兒。自己小心點兒,明白嗎?”
秦楠心領神會地應聲打包票:“齊隊你放心吧。”
齊治平見狀點點頭,不再就案子多問,但道:“禾苗回來過嗎?”
秦楠不明所以:“這幾天都沒看見。她不是在醫院嗎,齊隊你昨天不是去找她?”
“沒見着,不知道跑哪兒了。”齊治平也想不起到底有幾未見,只記得最後一次見面還是給顧寧翻案的時候,再者就是後來大清早那條短信,勉強算是見字如面。要不是努定禾苗認真負責的性子,他還真得仔細想想這姑娘是不是借機偷懶去了。
說實話齊治平沒指望在栖梧山能有什麽大的突破。裴安民和鄒凱鬥的時候,已經把醫院推上風口浪尖。不管是無意引來的,還是有意抛出的,背後掌局的人都不可能讓一個小醫院牽動自己的命脈。所以他讓魏可道和禾苗注意栖梧山,也不過是意思意思,能有線索更好,查不出也在情理之中。何況魏可道家現在這情況,把私事照顧過來就不錯了;禾苗雖說敏銳,可缺乏歷練,畢竟還是新人。
不過仔細想想,到底還是有些不夠放心,正打算給禾苗去個電話問問情況,就聽走廊裏響起一串放輕的矮高跟聲。隊裏女警不多,還有不少跟湯小米一樣穿慣了平底鞋,兩人只聽這聲音,就分辨出是禾苗回來了。
——倒是說曹操曹操到。齊治平正想打趣兩句,不等說話,卻見禾苗快步上前,遞過一沓材料。她的聲音素來輕細,生怕說錯了什麽似的,這回倒是難得的底氣十足:“齊隊,栖梧山問題不小,趕緊派個人查吧!”
“什麽情況?”齊治平肅容問道。
“我照顧大嫂的時候,注意到栖梧山腎病外科每天的工作項目和本院病人需要存在出入,開始懷疑它是給販腎組織做檢查提供方便,可後來核對了兩個病人的移植手續,發現捐獻書與實際供體并不相符——但是我拿不到手術記錄,只能從外圍查訪。”
禾苗說着略一停頓,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這兩天我走訪了幾個從前在栖梧山做過腎移植手術的病人,已經有一個承認當年的腎的确是買來的,就是通過紫郡城被槍殺的外主任郝海平!”
齊治平眉心一蹙,低頭翻了翻她送上來的材料,接話道:“如果現在立案,有多大把握連根拔起來?”
“栖梧山背後肯定有更大的上家,他們的關系我沒把握,但如果只是端掉這個窩點,足夠了。”
“好,那我就交給你了。”齊治平斷然吩咐。
禾苗點點頭,似又想起什麽,沉吟了一下,低聲猶豫道:“那什麽,齊隊,魏大嫂也是這個病,正巧也在這醫院裏,我怕魏大哥他萬一——”
此話一出,齊治平就知道她什麽意思,當下搖頭道:“不清楚的先別管,回頭我再和顧寧商量。你先就着知道的查吧,需要多少我讓秦楠分人給你。”
秦楠一直在旁邊等着,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插話道:“齊隊,我這兒沒和你要人就不錯了,這會兒真分不出來。”
齊治平不悅地把眼一瞪:“一隊呢?”
“一隊的現在不是分了一組配合督察,剩下的都打發去查鄒凱了嗎?”秦楠這一提齊治平才想起來,之前顧寧出事的時候為了調人配合督察組,已經對原來通緝鄒凱的人員布置做了重新分配,精簡到最少。如今再要撤下幾個,網眼放得太大,就和不查沒什麽兩樣了。當下皺眉想了想,也只得再從別處打主意:“不是還閑了幾個嗎?讓他們跟着禾苗。”
秦楠撇撇嘴,無可奈何地提醒道:“那是留着輪班守家的。”
齊治平無奈。這兩天他兩頭跑的确對疏忽了人員安排上的事兒,可近來案子頭緒又多,哪一方都緩不得,想了會兒也着實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倒是把脾氣激上來,索性一揮手道:“不管了,先派出去,隊裏讓內勤頂上來!”
秦楠見狀也無他法,只得點頭應道:“成,我去說。”
眼見事情已經商定下來,禾苗猶豫了一下,也細聲說道:“那齊隊,立案材料我放下了,我先回醫院,人到了打我電話就好。”
“行。”齊治平習慣性地點完頭才想起什麽,猛出口追問道,“等等,你額頭怎麽了?”從禾苗一進門齊治平就注意到她一直中分的頭發留了劉海,本來以為是姑娘家愛美換個發型,留意看了幾眼,卻瞅見那發絲空隙裏隐約露出些青紫的顏色。
禾苗本來還想遮掩着,聽見這麽說情知瞞不住齊治平的眼,只得故作輕描淡寫地順過一句:“沒什麽,走路沒站穩磕着了。”
禾苗素來謹慎有餘,更不是惹事的人。弄成這副樣子想必是走訪病患時,遇上不講理的家屬,受了欺負。齊治平下意識地想拂開察看,稍一動作又覺不妥,遂收了手壓着聲音道:“撩起來我看看。”
禾苗撞得不輕,額頭從右側眉心到眉尾的地方青了一片,好在顏色不重,也不腫,倒沒大事兒。齊治平臉色這才稍稍好看了些:“這誰啊,跟警察沒輕沒重的!”見禾苗只是低着頭也不說話,也知道她不想多事,停頓了一會兒,但放緩聲音道,“下次出去叫個人跟着,小心點兒。”
禾苗這才低聲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涼風攜着陽光潛入,勾勒出一個個明暗交錯的輪廓,好似布景上峭楞楞的剪影,又仿佛一場唱到中場的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