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馬失前蹄
路上得到範敬傳來的消息:鄒凱的車從奇山東路岔口拐進紅旗中路,往西繞了一大圈後重新駛向奇山道。
奇山道因奇山得名,位于城東南,較市中心略遠。附近多居民區和中小型超市,一個幼兒園,一個小學,清淨而不失方便,上世紀市裏僅有的兩個軍區幹休所都坐落于此。00年後,城北濱海商業區迅速發展,而這裏因為地形較為崎岖,道路曲折不便,很快便被新一輪商業活動所抛棄,只剩下一個垂暮的奇山大酒店還堅守着老街。
除路口延伸出的奇山大道和紅旗中路兩條雙向四車道馬路,奇山附近的道路多穿插于錯落的居民樓間。當初建設時,私家車還沒有在民衆間普及,而今車輛一多,滿滿擠在道路兩側,就僅剩容一輛汽車小心通過的空間,附近居民常常因此而叫苦不疊。
顧寧搬家之前就住在附近,與宋立言為鄰,深知此處地形複雜,人口密集,鄒凱若真是躲進了奇山居民區,必然給搜捕工作帶來極大的困難。當下略一思忖,便讓齊治平直接把車開進酒店大院。酒店正位于兩條大路的交叉口,是整片奇山區域視線最為開闊的地方。鄒凱反偵察能力極強,範敬不能跟的太近,提供消息有限,因而顧寧這個決定也是情急下的折中選擇。
車甫停穩,顧寧便交代朱梓前去跟酒店負責人打個招呼,自己則和齊治平守在車上,等着對講機裏的消息。齊治平倒不多問,直到看着朱梓的身影被那酒店轉門锃亮的玻璃遮蓋住,才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顧寧,你就這麽确定鄒凱會來奇山酒店?”
“我賭的。”顧寧搖頭。他放眼看着四下環境,目光變得深淺不定。“這裏老人和孩子多,居民間往來也比別處多。前些日子我們那麽大張旗鼓的搜捕鄒凱,要真有人躲進這裏,不應該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行,那就等着翻牌吧。”齊治平點點頭,側身把目光從搖下一條縫隙的車窗裏投出去,不再多說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就看後視鏡裏朱梓一溜小跑地從酒店側門出來,拉開後排車門,迅速鑽進來。“顧隊齊隊,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鄒凱要是進來,酒店的人會盡量配合我們。”
顧寧剛想點頭應一句,就聽旁邊的齊治平搶先說道:“好,抓捕的時候你跟着顧寧,別分開。”到嘴的話語一頓,顧寧望着車窗貼紙上的人影,忍不住挑了挑眉,“怎麽,照顧我啊?”
齊治平回過頭,咧嘴笑了一聲,毫不客氣地例數着:“诶,鄒凱是特警,我幹過特警,朱梓起碼也是四年警校,你呢?”回國之前顧寧一心向犯罪學研究方向發展,身體素質雖不能算差,可畢竟沒什麽底子,不如這些日日訓練的。一時被噎個正着,幹脆不做回答,只收斂神思,凝神觀察窗外情況。
天色已經大亮。陽光仿佛大盆水銀,自雲端瀉落,跳躍在陂地間高低不齊的屋檐邊,搖曳在單調群樓中一棟漆紫畫圖的尖頂小樓上。顧寧擡手看了眼表,此時已是初七清晨七點半。小樓上挂着條幅,字跡看不清楚,卻能望見那圓頂高開的玻璃窗裏影影綽綽地搖晃着光影。齊治平放重的聲音突然在車內狹小的空間裏響起:“幼兒園裏怎麽還有人?”
朱梓的目光随着他的聲音投向那座漆紫小樓,跟着一拍腦袋,皺起眉頭說道:“我看報紙上說,今天奇山幼兒園辦親子大賽……”一句未盡,車裏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好似極北之地寒冬臘月裏潑出的水,落地成冰。有些事實擺在眼前,鮮明得無需言語:這次抓捕如果不能一擊得手,讓鄒凱攜帶武器跑出來,後果将不可設想。
顧寧眉心緊蹙,沉聲問道:“特警他們還有多久能到?”
齊治平擡起袖口,看了一眼時間:“十分鐘吧。”
顧寧不再出聲,只全神注視着窗外情形。過了稍許,忽然又悶悶地開口:“治平,我覺得這事兒不太對。”
齊治平瞥了他一眼,沒有立刻接話。事情的确有點兒奇怪,自通緝鄒凱以來,整整一個月,警方撒下海網沒能撈到一點兒有價值的消息,足可見其背後靠山之硬和自身警惕性之高。可是今天,他們一直苦苦搜尋的人突然闖進視線裏,像天降的寶貝,兩個多小時內一直有驚無險地處于監控之中——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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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麽說,都到這份上了,先見招拆招吧。”話語方落,放在車前的對講機突然響起,“齊隊,鄒凱已經駛向路口,打了右轉向燈,可能要去奇山酒店。”
齊治平快速回應道:“知道了。”這邊剛放下對講機,一輛寶藍色大衆已開進酒店大院,正停在距離三人兩個車位外的地方。車裏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上身穿件深褐色翻領皮衣,下面一條黑色長絨褲,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正對着三人右車窗,五官特征清晰可見——正是鄒凱本人。
三人神情具是一凜,盡量壓低身體,就看鄒凱鎖上車門,徑直走進酒店大堂。接着又有一輛車尾随而入,開車的是範敬,他停車觀察了一會兒,開門走下來,順勢向四周望了一圈,确定無人注意後,才快速來到三人車前,敲了敲玻璃。齊治平應聲開門,動身前扭頭撂下一句,語氣堅決,不容置疑:“我跟範敬進去看看,你們守着門口。”
兩人走近大堂,卻已不見鄒凱的影子。清早的酒店裏,四下安靜無人,偌大的白花大理石地面上只映出一個孤零零的前臺。齊治平走過去沖那人晃了晃警/察/證,壓低聲音問道:“剛才進來的那個人呢?”
接待悄悄向旁邊努努嘴:“去洗手間了。”
洗手間在大堂西側,凹陷進整個大廳的視覺平面,并不惹人注意,但卻緊臨着酒店側門。齊治平臉色變得鐵青,匆匆給範敬遞個眼色,立時快步走去。如預想中的一般:洗手間男女各十個隔間,均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守在車裏的顧寧和朱梓只見一個人影從酒店側門出來。那人身形被對面一排汽車遮擋着,時隐時現間隐約露出上身褐色的皮質衣料。顧寧眉心緊蹙,目光緊随着那人移動,片刻後突然伸手去拉車門:“不好,醒了!”中年男人已經走到大院門口,就在他們下車的那一刻同時回望過來,接着拔腿便向西南居民區疾奔。
酒店以南的居民樓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樓。因為地形緣故,這裏的樓房建得參差不齊,往往僅隔着一條路的兩棟樓,高度就能差出一兩層。車輛行在其中,通常要繞好大的圈子。然而這裏雖不好走車,卻是極易藏人,鄒凱體力甚好,又占了先機,盡管雙方都希望速戰速決,可這一場追捕還是最終還是演變成了拉力戰。
兩人咬着一股勁兒,從大道一直追到枝杈縱橫的居民區巷子深處,硬是沒被落下。顧寧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正想從附近抄路,卻忽然注意到鄒凱甩臂收回的同時做了一個類似抱腹的動作。心頭閃念略過,猛地頓腳,便将沖在前面的朱梓撲到牆上。剎那間,巨大的槍聲在巷中爆響。
這個時節,新年的喜氣尚未過去,方才一聲槍響許是被當做了炮仗聲,竟未引得周圍居民探頭張望。朱梓愣了一瞬,正要松口氣,卻覺巨大的疼痛如突然閉合的電路般霎時貫通每一寸神經,登時兩腿一軟,險些站立不住。身邊已有人有力的扶了他一把,急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朱梓,朱梓!傷哪兒了?”
整個左臂抽搐似的疼痛,鮮紅的血液已經染透半側袖子,朱梓伸手捂住傷口,強壓下心底湧上的恐慌,抽着冷氣催促道:“沒事,顧隊你不用管我,別讓鄒凱跑了!”
話音未落,耳機裏便傳來齊治平的聲響:“顧寧、朱梓,特警已經到位,報告你們的位置!”
朱梓咬牙正要說話,就聽顧寧的聲音沉穩而快速地接道:“奇山幼兒園背側民巷,嫌犯可能從新橋街、小夼路、福來裏任何一條小路出來。”說着,快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确信并無大礙,這才轉身拔腳急追。
奔跑中,耳機裏再次傳來聲響:“顧寧,我帶人從幼兒園抄路過去,你注意報告位置!”顧寧來不及回應。這會兒功夫,鄒凱早跑進巷子盡頭的T字路口,待追上岔路時,那褐色的身影已經接近左手邊下一個路口。
四下景象映入眼簾,顧寧心中猛地一涼:鄒凱選的是一條死胡同,而道路盡頭,正是奇山幼兒園的圍欄。居民區裏的圍欄不過大半個成人高度,欄頂象征性地豎了一排鐵箭頭防止外人翻越,但是對于當過特警的鄒凱而言,這根本不足以構成威脅!
一個多月前的一二九案件中,嫌犯就是在抓捕過程中逃跑,由于靠近市中心,參與追捕的警員有所顧忌,未敢開槍,以致三人一路逃進居民區,劫持了散步的市民和一輛停靠在附近的大巴,最終在南郊釀成一場爆炸。如果齊治平一行人速度夠快,此刻應該已從正門趕到幼兒園,而鄒凱一旦被圍困,勢必會拿孩子威脅。
片刻功夫,兩人已經追逐着繞過最後一個拐角,幼兒園裏孩子們嬉戲的身影就隔着一道欄杆,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匆忙之中無暇細想,顧寧近乎下意識地從腋下掏出配槍,鳴槍示警。前面人影本能地一頓,接着卻是加速向前沖去。顧寧再不猶豫,瞄準射擊。
“砰!”第二聲槍響炸起,前方的人應聲撲倒,鮮紅的血液從他衣後洞孔中源源不斷地淌出,很快洇成一片。手/槍後坐力的觸感還殘留在掌心,顧寧喘息着,疾步搶上前去。
兩聲槍響,已然驚動了附近的人。兩側樓上有居民打開窗探頭張望,幼兒園中的孩子和家長也紛紛向着圍欄這面聚攏。片刻後,大聲的哭鬧開始在這逼仄的空間裏作響。躺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顧寧收起槍,俯身想要扳過那人的身體,卻在探下身的那一刻,腦中轟然一響,愣在當場。
四周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來,距離最近的齊治平一行人已趕到幼兒園背側操場,相繼翻過護欄,來到巷子裏。熟悉的聲線仿佛從極遠處傳來:“沒事吧,第一次開槍?”
顧寧僵硬的轉過身,蒼白的嘴唇努力張合了幾次,只勉強說出三個字:“不是他。”
“什麽?”對面的人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一般,再次重複了一遍,“你說什麽?”沒有人回答。寒風穿過狹窄而陳舊的小巷,像腔管中堆積着的氣流,終于掙脫簧舌箝制,拉扯出悠遠而凄厲的長鳴。
片刻之後,齊治平猛然回過神來,急速上前幾步,彎腰将地上的人翻轉過來——同樣深褐色的翻領皮衣下,赫然是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周圍的腳步聲沒有停歇,随後趕到的警員正不斷向這面湧來。齊治平濃眉一鎖,沖着身後的人急喝:“都愣着幹什麽?快送醫院!”
清早八點,兖中第一人民醫院迎來一位嚴重槍傷病人,随之而來的是大批便衣警察。急診科一陣騷亂後,終于在搶救室大門關閉、預警燈亮起的那一刻,重歸于死一般的寂靜。
搶救正在進行。特警已經悉數撤回,只留幾個參與行動的主要人員守在走廊裏。預警燈下是一扇普通到極點的漆藍木門,卻仿佛阻斷生死的隔障,沒有人知道它再度開啓的時候,會帶來什麽樣的消息。三十三天前,齊治平曾坐在這裏,那扇門打開後,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告訴他,死亡永遠地帶走了他的一位同事。而如今,坐在這裏的是顧寧,躺在裏面的,是一位陰陽差錯被誤傷的路人——誰都知道這個後果有多嚴重。
顧寧坐在牆邊長椅上,雙手插/進鬓中,整個頭顱低埋在肘間,看不清神情。齊治平來回走動着,沉默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叫道:“顧寧!”
顧寧紋絲未動,半響,只低聲央道:“讓我靜靜。”這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事情太過突然,誰都沒有準備。從追捕逃犯,到犯人持槍拒捕,再到幼兒園前示警、開槍,一切做法都沒有錯。可結果卻是,被擊中的人不是鄒凱,而是一個相同衣着,手無寸鐵的無辜者——這不可能!
世界上沒有這麽巧合的事情,除非是一場請君入甕的局,每一步早已算好,只等着他一顆子彈,把自己送進萬劫不複的境地。可在那種境地下,顧寧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多月前的事情重演,他不後悔開槍,只恨那槍沒能打在自己身上。
岑寂中傳來“哐當”一聲輕響,仿佛平靜的水面驟起驚濤,随之是一名年輕的低級護士推着推車從搶救室走出。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有了着落,紛紛集中過去。護士想是早已習慣,正要穿過長廊走開,卻冷不防被人從後面叫住:“請問……怎麽樣了?”
年輕護士扭頭看了看臉色煞白的顧寧,難得開口說了句話:“子彈在體內翻轉,傷及多處髒器,人恐怕不行了,我們盡力吧。”
這話說的難聽,可畢竟是實話。顧寧僵硬地點點頭,啞聲道:“謝謝。”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他怔愣了一會兒,反倒釋然,但擡頭看向齊治平,嘴角的苦笑勉強而又無力,“不管怎麽樣,我的錯,我負責。”
齊治平不可置信地扭頭看着他:“顧寧,你就這麽認了?”
“認不認我都得認。”顧寧緩緩走近兩步,在他身側站定,低聲道,“齊治平,我再問你一遍。這個案子,你還敢查下去嗎?”
齊治平面容肅然,在澄澈的天光下,仿佛一尊鐵鑄的塑像:“查!”
顧寧不再出聲,他轉身望着窗外晴朗的天宇,許久方道:“好。”
一句落定,便聽走廊另一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這種事在警局裏瞞不住,顧寧早有心理準備,尋聲望去,果然見宋立言、羅守一一幹人迎面走來。尚離着四五步的距離,羅守一便已忍不住追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羅局……”齊治平第一次覺得難以開口,張了張嘴,擡眼卻見兩人身後具是陌生的面孔,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略慢了一步的宋立言此時也已經跟上來,看見齊治平的反應,擺擺手示意他別多事,繼而轉向顧寧,嘆道:“小顧,這是督查處的同志,恐怕要單獨問你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