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螳螂捕蟬
兖中一月裏從來不缺應景的雪。玉屑般細碎的雪花斷斷續續落了一夜,雖不算大,可讓新一日的晨曦照射着,也是滿目素裹的景致。街上積雪已被堆到人行道兩側,上方便是店面前挂着的一排大紅燈籠,放眼望去,高低大小參差不齊,倒也平添了幾分過年的喜慶。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總有那麽幾首熟悉的曲調從某處角落飄出,趁人不備鑽入耳中,在腦海裏一遍遍回響。周遭也開始零星地響起鞭炮聲,将連日來的焦慮和壓力都一并沖淡了不少。
範敬帶着滿肩碎雪走進大廳,一擡頭就從辦公室半開的門縫裏瞧着個好些日子不見的身影。那人一件墨藍夾克,坐在桌前,手邊放着茶杯,正信手翻看着大半個月來的卷宗——可不正是顧寧。
“回來了?”範敬在門邊招呼了一聲。年關在即,不論工作還是生活,總有忙不完的事,人人都像上緊了發條的鐘表,舉手投足都是忙碌的氣息。而今有人如此氣定神閑地在眼前晃悠,免不得戲谑道:“你倒會挑時間,坐兩天就又趕上個大長假!”
顧寧也不反駁,笑了笑,但問:“鄒凱有消息嗎?”
範敬搖搖頭,話頭一轉倒似安慰:“沒有。這事一時也急不得,好在其他案子結得幹淨,先好生過了這個年再計較吧。”說到這兒,倒似想起什麽,忽然笑道,“說起來今年不發年貨,大夥兒這兩天可沒少抱怨。”
顧寧晃了晃杯中的茶水,跟着笑了一聲:“忙活了一年,可不都指着這點福利過個年嘛。”說着抿下一口,方又道,“我倒是無所謂。”
往年春節顧寧雖常替人值班,可也是提前将家裏打點好,如今這般閑散倒頗有些異常。範敬不由追問:“怎麽,你媽過年也不回來?”
顧寧沒做聲。前些日子母子才因錄音之事争執冷戰,無論誰先服軟,這個春節是斷然無法過好了。範敬也知自己失言,連忙岔開話題道:“那你三十過來?”
顧寧點頭笑笑:“還有誰?”
範敬抱手往門邊一倚,便道:“朱梓。按理兒該我,倒是他這回兒争着搶着要來。”
朱梓不是本地人。往年隊裏考慮他家遠,加之其又一向有些小聰明,故而從未安排他除夕值班。眼下乍聽範敬這麽說,不能不讓人意外:“他家在外省,大過年的留這兒幹什麽?”
範敬發笑:“還能為什麽,技術今年輪到袁珂了呗!”
範敬話頭一收,點到為止。顧寧也心領神會,低頭笑笑,道:“小袁心氣高,朱梓未必能如願。”
範敬也不接話,但看着顧寧,說道:“你還說別人,我怎麽看小米好像對你有意思?檔案室可都傳她是為了你才申請轉外的……”
話未說完,便被顧寧挑眉打斷:“是麽,還有這事兒?”說罷仰頭把杯裏的茶水喝完,便起身向外走去,“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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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兒?”範敬追問。
雪花還紛紛揚揚地落着,顧寧腳步一頓,背對窗戶轉過頭來:“技術室,看看有沒有新消息。”
技術科在刑警隊樓上,西頭一條架出樓體的長廊直通往獨立于群樓的法醫樓。顧寧來到技術室門口,卻沒有走入,而是順勢拐了個彎,沒進走廊影影綽綽的陰影中。
許是時候還早,法醫樓裏的人并不多,周沐仁正在整理報告。顧寧的突然到來并未讓他感到意外,倒像是早已知曉一般,從容地合上材料,起身接杯水遞過去:“來了?”
顧寧坦然:“周科,我來想問點兒私事。”周沐仁沒有說話,顧寧便當他是默許,接着說道,“我想查顧建業的屍檢報告。”
周沐仁看着他,問道:“你不是看過嗎?”
“可我想查的不是書面結果。”顧寧搖頭,目光直射過去,似出鞘的利刃,“周科,你就是主檢人,什麽情況你應該最清楚。”
一句說完,周匝驟然沉默。莫名的壓力開始在空氣中膨脹,感官變得敏銳異常,仿佛能清楚分辨出雪花撞上玻璃的脆響。兩個呼吸後,周沐仁終于開口:“你父親的遺體不是我檢查的。”
當年屍檢報告的主檢人上清清楚楚簽着周沐仁的名字,只要調過檔案的人誰都知道。顧寧皺起眉頭:“酒精中毒,意外死亡。這結論下面,是你簽的字。”
“你錯了。”周沐仁的聲音頓了一頓,平穩地響起,“老局長的屍檢不歸我負責,當年是前任主任杜善文帶實習生做的。那時他的工作調動已經下來,交上報告人就走了;實習生科裏本來是打算要的,可最後局裏沒同意。”
周沐仁說着從桌上取來出個杯子接水,水流嘩嘩地落進杯底,就像一樁樁從記憶閘門後奔湧而出的往事。“大概過了半個月吧,所有材料都要上交歸檔了,羅局突然拿着報告找我,說缺少主檢人簽字被宋局打回來處理了。”
檢驗報告三份簽名缺少其一便視為無效,何況是主檢人簽名。當時局裏大小案子不斷,顧建業參加聚會局裏不少人都是見證,早已定性為意外,羅守一的意思明擺着:人都走了,費事找回來只為個簽名,也不值得,随便讓誰替簽算了。代簽這種事雖然嚴格說來不合規定,但實際工作中往往不會那麽較真,倒也不乏先例。此時周沐仁已是法醫科的新主任,也的确只能找他。
顧寧皺眉道:“可周科是個仔細人。”誰不知道法醫室的周沐仁為人嚴謹,在工作上認真的近乎苛刻,這種事情別人可能糊弄過去,周沐仁卻絕不會不清不楚地做了。
果然,稍許沉默之後,周沐仁嘴角湧起一抹苦笑:“做人太認真也不是什麽好事兒。”他說着看向顧寧,卻沒有從那人眼中看到一絲退讓,“你說的沒錯,第二天我就想辦法聯系上了杜善文,就為了核對一下,求個心安。哪成想他竟給我出了個難題。”
顧寧皺眉追問:“什麽?”
周沐仁的目光變得幽深,像一口陳年的古井,透不進絲毫光亮 :“你父親的真正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不假,但放在屍檢上,還要看這酒精是怎麽進去的。”
周沐仁所言正是顧寧多年來的懷疑。一來顧建業酒量很好,只是旁人絕少知曉罷了;二來當年顧寧也曾從旁人口中了解到,那晚散場時,顧建業并沒有明顯醉酒的表現,可就在酒店到醫院的路上,人卻突然不行了——快得不合情理。顧寧眉頭擰得更緊:“靜脈注射應該會檢出針孔。”
“但你父親此前打過吊瓶。”周沐仁猝然打斷。端在手中的水搖晃不止,他低頭看了看粼粼的水面,默然将杯放回桌面,嘆道:“不過病理切片中檢測出了乙/醚的存在。”
如果說之前的針孔只是存疑,那麽乙/醚的存在便是明顯的問題。顧建業死前幾天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并不需要手術麻醉,沒有道理和途徑接觸麻醉藥物。這不能不讓人産生一個猜想:有人利用乙/醚使其暫時失去意識,并趁機注射了大量酒精,導致其在短時間內中毒死亡。倘若事情果真如此,那麽顧建業的死便不是意外,而是謀殺。
顧寧的呼吸變得絮亂,聲音也掩飾不住地輕微顫抖:“誰,是誰?”
周沐仁搖頭:“不知道。杜善文他不敢說,把難題扔給了我。我那時滿打滿算也才工作了四年半,哪曉得深淺,我也不敢,所以這一瞞就是三年多。”他說着擡手指向自己胸口,“這兒憋得實在難受。”
無數念頭轟然湧入腦海,顧寧只覺得有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中碰撞激蕩,一時竟全然發不出聲息。過了許久,方才低聲說道:“那周科現在怎麽又肯說了?”
周沐仁笑了:“我在等,等人來找我,我就不用再藏着這個秘密了。顧寧,你要想查就查吧,屍檢證據就在我手裏,你需要的時候我一定會站出來;若不是,就當我今天什麽都沒說。”
顧寧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卻慢慢在嘴角蓄起一個堅定的笑容:“我會來找你的。”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天空卻仍然沒有放晴。銀灰色的雲翳幕帳般遮蔽着整個天宇,仿佛年久失修又洇水臌脹的牆體。顧寧沒有抄近路從大院走,而是原路返回,重新來到技術大廳門前。
技術科的人終歸是多些,此時沒有太多事忙,正三三兩兩的邊說話邊幹活。袁珂坐處靠近門口,最先看到他,立時便招呼道:“顧隊回來了?”
“剛回。”顧寧笑應,“你們李科呢?”
“科長去羅局那兒彙報工作了,顧隊有事兒?”
“也沒什麽。”顧寧放低聲音,似有一瞬猶疑,旋即又肅容道,“如果手機被監控了,你能查出來嗎?”
“查出來沒問題,但要想知道對方是誰可就難了,我試試吧。” 袁珂爽利地回應道。
得到這樣的回答原在顧寧意料之內,因而也不再多問,但點點頭,掏出一個手機放在桌上:“我明天來取,行嗎?”
手機套着黑色的外殼,并未開機,袁珂一眼認出那正是顧寧常用的,當下不由一怔:“顧隊,你這是……”
顧寧搖頭:“一點兒私事兒,麻煩了。”
袁珂此時也反應過來,見顧寧似乎還想囑咐點兒什麽,立刻接過話道:“我明白,不會亂說,你放心吧。”
顧寧含笑謝過,略微站了會兒,又道:“另外還得麻煩你幫我查一下,咱們局裏短號66818的座機,去年12月9日下午一點左右打進一個電話,是誰接的。”
五位數字默念一遍,立時便有什麽東西從腦海中篩濾出來,讓她不由微微蹙眉:“這號好像是領導會議室的電話,調那兒的監控得李科批準。”
顧寧點點頭,不再追問:“那等他回來你幫我說一聲。”
袁珂滿口答應:“沒問題。”
顧寧又道過謝,正想告辭回隊,轉頭卻見一人堪堪踏進門來。來者五十歲上下模樣,臉上已然被歲月刻下深深的溝壑,一身警服卻熨帖挺直,帽徽更是亮得泛起銀光。那人目光順着大廳環視一圈,旋即落向最近的袁珂:“李智去哪兒了?”
“剛被羅局叫走。”袁珂連忙應道,“宋局有什麽事兒嗎?”
“哦,今年政策嚴,我知道大家有些意見,也理解,所以想着問問各科室有什麽要求,力所能及的局裏都盡量滿足。”
“哎呀,宋局您這麽忙還想着我們,真是……”袁珂客氣地賠着笑,“李科一回來我就讓他去找您,您看這樣成嗎?”
“行。”宋立言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麽。見顧寧在旁邊,便轉身拉着他,關切地詢問道:“怎麽樣,傷都好了吧?三十家裏要是沒人,就去我那兒過年!”
乍聽他提起過年,顧寧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那日的事宋立言必然已經通過羅守一知曉了,想是顧及自己情緒沒有說透,遂笑着推辭道:“都好了,您別麻煩,三十我還得值班呢。”
聽顧寧如此回應,宋立言也不強求,但點頭囑咐:“小顧,母子間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抽空給你媽打個電話,服個軟。”
提到紀潔,顧寧沉默了一會兒,點頭應下:“宋局,那我先回去了。”
宋立言點點頭,目送他走出大廳。這才又回過頭看着袁珂,說道:“你也是技術科的高材生,年輕人,好時候,力所能及的工作就多擔待點兒。”說着略一停頓,旋即又道,“現在科裏還有什麽需要?案子多的時候能忙過來嗎?”
“還行,都挺好的……”
窗外雲霭似乎淡了一些,但仍舊固執地聚攏着不肯退散,遠遠看去,好似多日前途徑兖中山村時,黃昏屋瓦間升起的袅袅炊煙。
大年二十九晚到底還是來了案子。老街路邊一燒烤攤有人打架動了刀子,一個當場死亡,一個重傷。案子不難,只是時間實在不湊巧,刑警隊和技術室加班加點,總算在除夕當晚人贓并獲。
距離新春鐘聲敲響只剩下幾小時,這時回家倒還能趕上個年尾。顧寧自然不能讓袁珂為自己的事再耽擱,于是給手機設了與家中座機的互轉,便索性撂在技術科,說好年後再做打算。
顧寧第三次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床頭鬧鐘指針剛剛滑向五點——初七的淩晨,窗外夜幕濃得如硯臺裏攢了一年又一年的陳墨,除了對面居民樓零星的燈光,連一點兒月色都漏不下來。
這已經是假期以來連續第七天接到騷擾電話,顧寧深吸口氣,氣惱地走到客廳隔斷前,一把抓起聽筒:“你聽好了,我就是警察,我不管你是威脅還是鬧着玩,再這麽下去我帶人拿你!”
電話那面反常地沉默了一會兒,方有個清亮的聲音響起:“顧寧,是我,鄒凱出現了,你趕緊過來。”
顧寧一愣,揉了把淩亂的頭發,啞聲說道:“不好意思,我馬上到。”
顧寧趕到警局已是十五分鐘以後。齊治平正翹腿坐在警局的監控室,兩眼盯着屏幕上交通大隊同步傳來的道路監控。顧寧帶着一陣寒風進屋,不等站穩便問道:“什麽情況?”
齊治平方才将目光從屏幕上挪開,勾起嘴角:“迎祥路口有車追尾,處理事故的交警在一輛調頭的黑色馬自達裏發現了嫌疑人。那小子夠機靈的,沒驚動目标,現在正追蹤呢。”說完挪了個舒服的姿勢,又道:“我看你這假休得比上班還累呀,電話裏怎麽回事兒?”
顧寧下意識地揉揉鬓角,無奈嘆道:“有人打騷擾電話,大家好不容易休個假,我想着回來再說吧。”
刑警幹的長了總會得罪人,收到個騷擾電話甚至威脅警告,就跟家常便飯一樣。裏面十有八/九都是從前辦過的人心懷不滿,尋釁滋事,就像眼前蹦噠的跳蚤,認真計較不值得,放着不管卻又惹人厭煩。不過林子大了,也的确有窮兇極惡的,憋着一口氣,就為回來找報案的警察報仇。顧寧父親顧建業當年就曾遇着這麽一家,差點真交代在犯人前來報仇的弟弟手裏。
齊治平一聽這話,就差不多知道怎麽回事了。當即擺擺手道:“你仔細查查,要确定只是騷擾,就趕快拔電話線吧!”
“嗯。”顧寧無意就這個問題談論太多,點頭應了聲,便望向屏幕上的實時監控,“有人跟着嗎?”
齊治平點頭:“秦楠和範敬兩撥盯着呢,丢不了。”
話音剛落,便聽門口有人喚道:“顧隊!”尋聲望去,只見技術科袁珂站在門外,當即給齊治平遞了個眼色,便快步走向門邊,招呼道,“你們技術的也來了?”
“科裏有點事兒,比你們早,初六就到了。”袁珂大大方方地應着,目光卻随着脖頸向右側偏了偏,示意他到人少清淨的地方說話。
顧寧會意,跟着她直走到安全通道前,才停下腳步:“有問題?”
袁珂點點頭,面容嚴肅地從提包裏拿出手機,交還到顧寧手上:“顧隊,你手機的确安了監控軟件,至少有兩三個月。我已經徹底清理了一遍,現在可以用了。”
顧寧臉色一變。兩三個月前還是他和古常青揪着一樁街頭鬥毆,剛剛觸摸到兖中販腎組織網絡的時候。那時他只是盡職盡責地辦着交到手中案子,不曾預見那場變故,不曾料想裴曉曉的案子會交到自己手裏,更不曾想到事情會牽涉顧建業。他深吸口氣,努力使聲音聽上去平靜如常:“知道是誰嗎?”
“路邊小店的卡,找不到主,不過我追蹤位置發現——”袁珂聲音一頓,秀眉蹙緊的同時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下來,“信號有好幾次出現在局裏。”
顧寧苦笑,意料之內卻又讓人心底發涼的兩個字,待到真說出來,反而最讓人平靜。不是沒有別的可能,但那些概率已然小到微乎其微。他點點頭,只聽袁珂說道:“安裝這種監控軟件,說白了無非兩種途徑:手動或者利用網絡漏洞。後者查不出,不過一般人也做不來,顧隊還是好好想想這幾個月有沒有人動過你的手機,或者自己下載安裝過什麽東西。”
顧寧應聲:“我知道了。”
袁珂似還有話未說,抿唇遲疑了稍許,方才道:“另外,你要的監控恐怕看不到了。那兩天主樓幾間會議室的視頻資料都沒存下來,不知道是系統故障還是人為删除,李科已經在查了。”
顧寧皺眉點了點頭,也不強求:“行,麻煩了,你去忙吧。”
送走袁珂,剛身回到監控室門口,就見齊治平神色匆忙地從座邊抓起件亮棕色短風衣,邊穿邊急步走來。不等開口詢問,那人已搶先說道:“我下去發動車,你叫上朱梓,快點兒!”
顧寧出門前他還是一身輕松,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便掉了個個兒,顯見是那頭的抓捕工作出了什麽岔子。當下眉頭一皺,疾步跟上:“怎麽了?”
齊治平腳下不停:“鄒凱那家夥太滑,中途換了車。秦楠他們都給诓城北去了,現在只有範敬一輛車跟着。”
“醒了嗎?”
“不清楚。車在奇山道上,咱這兒最近,先過去再說。”
說話功夫,兩人身影已經被走廊回旋的臺階遮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匆急的腳步聲沿着扶欄蜿蜒傳回。極遠的天邊,卻有一線微弱晨光破雲而出,透過天窗,揉進照明燈下地磚瑩瑩的反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