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雨欲來
對郝海平和裴安民的屍檢在二十四小時內全部完成。兩人皆是被遠距離擊斃,這種情況下,屍體所能攜帶的線索非常有限,大家都心知肚明。周沐仁最後一次檢查過屍檢報告,在首頁上簽下姓名,起身去更衣室換了套幹淨衣服,緩步踱到走廊裏,面向落地玻璃點上一根香煙。
他起初并沒有抽煙的習慣,哪怕在七八年前還遍地是老煙槍的警隊裏,最多也只是點一根陪着,不吸,只是看着那袅袅煙氣升騰而起,仿佛這樣就可以既不乍眼又獨善其身。
再後來,嚴謹淡泊如周沐仁也遇到了難題。人在失意或困難時總習慣尋找外物排遣,要麽是煙,要麽是酒——周沐仁就在那時抽上了煙。後來他每每想起那件事就忍不住點上一根,煙氣悠悠散開,就好像盤繞在心頭多年的郁結之氣也随之稍稍得以排解。
弦月正緩慢向西落下。夜幕仍籠罩着四野,白日裏鱗次栉比的樓房在夜色下模糊而詭谲,好似黑暗中蟄伏待機的猛獸。整個警局已經沒有幾個人,法醫樓層更是寂靜得如同凝固一般。周沐仁出神站了一會兒,剛想折身回屋,就聽走廊中傳來一串清晰的腳步聲。
來人一身長風衣,敞懷露着裏面橫紋高領毛衣,從昏暗的長廊那頭快步走來:“周科,值班呢!”
“是啊,你們加班?”周沐仁客氣地回應了一聲,三句話不離工作,緊接着便道,“指紋和DNA檢材已經交給技術科了。”
齊治平點點頭,神情卻沒有一絲輕松可言:“李科跟我說了。”
周沐仁吐出一口氣:“怎麽,案子遇到瓶頸了?”
“何止。”齊治平聳聳肩,近乎自嘲地指着自己的腦袋補充道,“根本想不出辦法。”
周沐仁跟着皺起眉頭:“技術室那面怎麽說?”
“重新對比過所有材料,和之前一樣,只能證明裴安民到過案發現場,檢材與直接證據不符。”
“那鄒凱呢,還沒有消息?”
齊治平沒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已經是足夠明确的回答。周沐仁抱手搖了搖頭,說道:“也許你該換個思路。”
齊治平挑起眉梢,逆着他的目光看去:“你也覺得裴安民是清白的?”
周沐仁并不作答,但就話追問:“還有誰?”
齊治平攤手:“顧寧呗!”
Advertisement
“不奇怪。”周沐仁笑了笑,轉身半靠着長廊護欄,目光平望向面前站得頗有些懶散的齊治平。老話說“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裴安民是古常青的兵,顧寧又是古常青領上路的。顧寧看到古常青就好像能透過他看到裴安民。在這點上,周沐仁像觀局般看得清清楚楚。
齊治平突然發問:“我聽說顧寧他爸也是局裏人?”
“好幾年前的事,人都沒了。”似乎不願回想舊事,周沐仁粗略一提,旋即岔開話題,“你這案子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齊治平谑笑一聲,“現在是沒有更多證據,鄒凱又在逃,但我非要說裴安民也是兇手之一——也能算結了半個案吧?”
周沐仁有一怔,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搖頭反問:“你幹的出來?”
齊治平并不回話,只睜着一雙晶亮的眸子,半玩笑半認真地依樣反問回去:“周科就沒有過?”
周沐仁微微肅容:“齊隊,這種玩笑可不好開。”
齊治平似乎全然不覺,大咧咧地擺手道:“我就胡亂說說,周科別當真。”
周沐仁蹙眉看着他,不再言語。倒是齊治平笑容更盛,頗沒眼見地繼續說道:“我尋思着,案子這麽糟心,顧寧偏又這時候溜號,回頭得讓他好好請咱喝一頓。”說着自言自語地回身踱出幾步,“我覺得顧寧的酒量不錯,應該像他爸。”
周沐仁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沉默着,半響從胸腔裏擠出一個字:“嗯。”
齊治平停下腳步,轉身看他:“周科和老局長喝過?”
周沐仁不應:“齊隊還有事兒?”齊治平看着他,也不回答,目光一點點深沉下去,許久,徑自向着長廊那頭邁開步子,就好像方才的言語從不存在,只是忙碌工作間一個擦肩而過的招呼。
淩晨五點,東天的魚肚白尚未顯現,夜色卻已然開始稀釋,像粗劣的花布,一遍遍過水褪色,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清晨重新點染。
距離案情讨論會還有一兩個小時,齊治平抱着一摞資料走進會議室,胡亂往桌上一攤,便窩進轉椅裏閉目養神。再睜眼的時候,桌上雜亂的文件已被人分門別類地收拾整齊,參案隊員正陸續走進屋來。
視線邊緣晃動着一個寶藍色的身影,齊治平開口便喚:“禾苗,通知秦楠和魏可道了嗎?”
那身影一停,回答道:“秦楠馬上就到,魏大哥我沒叫他。”
“行。”齊治平點點頭,見人來到差不多了,拍了拍手正要說點兒什麽,就見秦楠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當下嘴角一勾,問道,“楠子,怎麽樣?”
衆人的目光随之集中到門前,秦楠乍一見這陣勢,不禁有些尴尬,撓了撓頭,支吾道:“齊隊,我們這些天把兖中市區和近郊能藏人的地方都摸遍了,真是查不到。”
得到這麽個回答齊治平毫不意外。連續幾天來,全市警力配合搜捕,對各處交通運輸點、大小酒店KTV加強檢查,連路口的交警都人手一份畫像,黃賭毒倒是查出來不少,可要找的人卻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連個影兒都不見。一線的警員們甚至開始調侃,說這哪是通緝嫌疑人,簡直就是□□運動。
齊治平昨天剛親自往各重點排查地走了一遍,只這一晚上的功夫,他并不期望有奇跡發生。在場的人也都皺起眉頭。雖說排查很難做到滴水不漏,可像兖中這樣中等城市,如此大力地搜查一個人,按理不應該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同樣的困惑幾天來也在秦楠心中發酵膨脹,此刻爽性一就問道:“齊隊,鄒凱最後一次出現在紫郡城槍案現場,你說鬧出這麽大的事兒,他會不會在我們行動之前就跑了?”
齊治平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聲音低緩而不容置疑:“鄒凱不可能跑。”
紫郡城案發後四小時,通緝令下發到各分局,雖然從時間上看鄒凱的确有逃跑機會,但這不合情理:鄒凱在和裴安民鬥,并且占據主動,這種情況下,裴安民沒有逃跑,鄒凱怎麽可能先離開兖中?
可眼下的情況卻是警方掘地三尺也沒有摸着這人的半點兒影子——事情說不過去。更為不利的是,這樣的搜捕不可能持續太長時間,不論在人力上還是影響上,警方都經不起這麽消耗,隊裏必須盡快拿出一個決斷。
圍坐在周邊的警員們已經開始切切私語。齊治平清了清嗓子,打問道:“都說說吧,大家有什麽看法?”
小聲的讨論戛然而止,卻無人回應。齊治平環顧一圈座中人員,只見一人幾番欲言又止好不辛苦,索性點名道:“禾苗,你怎麽看?”
禾苗下意識地應聲站起,難得沒有推辭:“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給裴安民定性。”
齊治平不以為然:“裴安民已經死了,讨論他幹什麽?”
“未必沒有意義。”似被齊治平滿不在乎的态度激怒,禾苗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氣反駁道,“裴安民和鄒凱是對立的,如果能弄清裴安民的動機和行為,就應該可以推測出鄒凱的下一步動作。”
齊治平沉默了一刻,開口道:“說下去。”
“我只能想到幾個問題。第一,這幾日我們同時通緝鄒凱和裴安民,鄒凱音訊全無,而裴安民卻在這時私下約見顧隊,為什麽?”
齊治平目光一沉,不由自主地将腰身從轉椅後背上移開。禾苗的确說到一個點兒上:鄒凱和裴安民同樣接受過正規訓練,鄒凱可以完全掩藏行跡,而經過更為嚴酷訓練、在警方通緝下安全逃亡十餘年的裴安民,為什麽這麽快就藏不住了?
“是妥協,說明裴安民比鄒凱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朱梓最先反應過來。他的目光一排排掃過在座人員,在齊治平身上停留片刻,又慢慢挪向禾苗:“這不應該。”
禾苗并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我們在調查中并沒有發現裴安民與鄒凱曾有交往,可兩人為什麽會幾次出現在相同的現場,并且最終在紫郡城發生激烈沖突?”
“為了争奪同一個目标,或者為了相互矛盾的利益。”湯小米快言快語地猜測道。
禾苗追問:“這個目标或利益具體是什麽?”
“表面上看起來,裴安民要報複。這幾個受害人裏,良夫婦拐賣了他的孩子,郝海平可能是牽線人,而崔皓夫妻則是醫院的直接負責人,都與當初的舊案有關。”湯小米說着,苦惱得擰緊兩道彎眉,“但是又說不通。”
“沒錯,的确說不通。”一直沉默着的範敬此刻也接上話來,“如果裴安民要報複,作為對立面的鄒凱應該阻止,但事實上最終殺了崔皓夫婦和郝海平的恰恰是持有64手/槍的鄒凱。”
說了半天沒有一句能解開疑問,秦楠不由急道:“那就是說,裴安民找上這幾個人,并非單純為了報複。”
“相反,他因此招來了一個對手。”朱梓立時補充,“或者不是一個,鄒凱也可能受雇于人。”這一說法顯然得到了認可,座中幾名警員跟着微微點頭。
齊治平不動聲色的聽着幾人讨論,終于還是在話題将要偏出正軌前堪堪出聲打斷:“禾苗,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禾苗繞了這麽一圈,其實無非是想說一個大膽而荒誕的猜想:裴安民可能的确不是兇手,他在私自調查女兒遇害的案子,所以他一一找到當年的涉案人,而這個舉動觸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因而才有鄒凱犯下一連串的案子,意圖在掐斷線索的同時利用警方将裴安民逼上絕路——這的确與顧寧的某些想法不謀而合。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麽第一個問題也可以解開:裴安民之所以受到更多壓力,是因為他同時在躲避警方和鄒凱所代表的勢力,而鄒凱背後的勢力如果真的足夠大,要庇蔭他躲過警方的搜捕,并非沒有可能。
齊治平眯起眼,心頭霎時湧過無數個念頭,末了卻只是如常吩咐道:“秦楠,改變一下搜查重點。只要有容貌相似的,不管身份證明如何,一律先扣下報給我。另外問問有沒有誰在搜捕中看到過長得與嫌疑人像的人。”
秦楠點頭:“明白。”
齊治平微微颔首,又向四周望了一圈:“還有人想說什麽嗎?”
周圍安靜得有些尴尬,齊治平倒也不強求,索性揮手道:“那就散了吧。”
此話一出衆人便三三兩兩地起身離開,禾苗拿着文件跟在人流後面,冷不防一個聲音從背後追來:“禾苗留一下。”聞言只得不情不願地停下腳步,低頭站到一邊。
齊治平也不說話,等到人差不多走光了,才收拾着東西埋頭說道:“不錯,隊裏的文件先交給小米,栖梧山那邊也不能總讓魏可道盯着,這兩天你過去吧。”
“齊隊?”禾苗不明所以,只當自己惹得齊治平不快,他要趕自己出去,當下堪堪叫了一句便不再作聲。
齊治平聽她半天沒有動靜,不由停下手頭的活,若有所思地看過去:“禾苗,你怕我嗎?”說完也不等回答,便道,“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的,脾氣也不好,有時候自己都不覺得。要是沖撞了你,我道歉。”
禾苗惶然,忙分辯道:“齊隊,沒,沒有……”
齊治平也不聽她解釋,自顧自地說道:“我以前是認為你不行,不過現在倒覺得未必。”說着又笑道,“今天說的不錯,挺好一隊員,怎麽總畏畏縮縮的。拿出點兒自信,好好幹吧!”
禾苗盯着他愣了一會兒,先時拘謹的神情如風化岩層般漸漸脫落,整個人一時鮮活起來:“是!”
窗外起了風,狠命晃動着窗邊蒼綠的冬青,偏又隔着一層玻璃,聽不到絲毫聲響。而清冬燦亮的陽光正透過低矮的窗扇,雪花一般簌簌墜落。
顧寧再次出現在警局已是整整三周後的下午。大半個月間兖中沒再出現新的命案,蔓延在民衆間的不安情緒逐漸平靜下來,這個濱海城市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寧靜。然而,沒有新的案件同時也意味着沒有新的線索,而對鄒凱的搜捕,除了最初有警員反映曾見過容貌相似之人,到後來連半句話都沒了。
作為刑事案件的主管人,羅守一心知案件告破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可也理解手下都頂着壓力,視察過幾趟,硬是一句催促的話都沒說。辦公樓大鐘敲響整點的時候,羅守一剛開完一個例行會議,電話通知齊治平去辦公室彙報工作。撂下手機進門,卻不期望見一個颀長的身影。
那人站在窗前,被融融冬陽攏着,好像一副剛剛完成、尚透着水色的彩畫。羅守一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待看清來人,眉頭立時一皺:“醫生讓你出院了?隊裏沒事,回家休息吧!”
“羅局!”顧寧哭笑不得地叫了聲,徒然解釋道,“已經沒事了。”右肩傷處已經收口愈合,雖說醫生的确建議他多住一周,可也說過如果不願意,回家也無妨,只要避免劇烈運動即可。
羅守一顯然還不放心,又跟着補上一句:“你媽知道嗎?”
顧寧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變得低沉:“她回去了。”
顧寧受傷後紀潔特意向單位請了一個多月的假,這事羅守一是知道的。眼下才不到一個月,顯見是出了什麽變故。“怎麽回事?”
“沒什麽。”顧寧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旋即肅容遞上U盤和一張□□,“羅局,盤是那天裴安民給的,卡是……”他的嗓音一低,沙澀如被砂紙磨過,“是在我家找到的。”
——顧建業受賄的證據。後半句話終于還是淹沒在沉重的呼吸聲中。顧寧緊緊抿了唇。紀潔雖然怨責顧建業多年來一心只想工作、極少顧家,甚至因此在最後幾年發展為冷戰,可心裏到底是在意的。為此母子間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嚴重争執,但最終還是母親拗不過兒子,選擇離開來逃避這樣難堪的境地。
羅守一将東西接在手裏,目光有片刻閃爍,卻并不去聽盤中內容,只是就勢望向顧寧,面容凝重:“你真的想好了?”
顧寧似有一瞬詫異,點漆樣的眸子下意識地眨了眨,接着不可抑制地暗淡下去:“U盤的內容,您聽過了?”
羅守一點點頭,沉默稍許,嘆息道:“小顧,我也不瞞你。你父親是我的老領導了,我一直很敬重他,可是後來,我也發覺他開始變了。我本來想查的,但還沒等着手,就出了那件事。”他說着停頓了片刻,方才調整好語氣,繼續說道,“你為什麽而來,我猜也能猜到——我能猜得到,你宋叔肯定更清楚——當時我問過你,你态度那麽堅決,所以我想,這事你自己來查,也好。”
“所以這些,你們早就知道了?”顧寧張了張嘴,只說出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語。他聽到自己嗓中發出的聲音通過骨骼和空氣同時生澀地擊打着耳膜,就像一顆苦果緩慢地在喉管中移動。
羅守一沒有說話,轉身繞過暗褐色的寬大辦公桌來到座位前,撐着桌面看向對面站得筆直的身影:“顧寧,這可是你爸一輩子的名譽,你真想好了?”
顧寧苦笑:“這哪是我想不想的事?何況還牽涉裴安民的案子。”
羅守一久久地凝視着眼前的年輕人。三年時間尚不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卻還是有什麽東西在悄然之間變化了。他說不清楚,只是深深地嘆氣:“裴安民已經死了。”
顧寧近乎執拗地搖頭:“沒有證據證明他殺過人,沒有法庭宣判過他有罪——是我欠他一條命。”
“小顧你——”有話語已經湧到嘴邊,卻被驟然推開的房門一岔,悉數落回肚裏。羅守一扭頭看了眼停在門邊的齊治平,不等移回目光,就見顧寧挺身立正,朗聲道:“羅局,124367請求歸隊!”
羅守一眉心川字更深,張了張嘴,卻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半響後,唯有緩緩點頭應允。顧寧又敬了個禮,再無他話,轉身離去。
齊治平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回身上前幾步,出聲道:“羅局,你找我。”
“也沒什麽,把近情況簡單說說吧,沒什麽事兒就不用交報告了。”羅守一沉聲擺擺手,目光從依稀反光的桌面擡起,若有所思地投向空蕩蕩的門外。
齊治平離開羅守一辦公室,找到顧寧的時候,他正站在群樓的玻璃長廊邊。陽光從頭頂墜落,下方就是警局大院,無數人影來來往往,輕快而忙碌。齊治平叫了句“顧寧”,在他身邊站定,目光跟着投向那片空地。
顧寧沒有回應,半響突然長籲口氣,回身問道:“齊治平,U盤你也看過,是不是?”
齊治平一愣,也不願隐瞞,但如實點頭。顧寧勾起嘴角,眼中沒有一絲笑意,這樣對視了幾秒鐘,突然收回目光,扭頭便走。
齊治平皺眉揚聲:“你去哪兒?”
顧寧不答,但回頭看了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齊治平站了站,随即擡腳跟上。
警局向北兩條街外有一個清吧,地方不大,環境倒頗為雅致。下午時間客人不多,琴師也沒來,只用音響循環放着幾首經典的鋼琴曲。酒吧老板同時也是調酒師,齊治平來過兩次,只記得這人中規中矩,就像這小酒吧,藏在街道形形□□的招牌間,毫不乍眼。
吧臺正對着大門,顧寧快走上前去,不等齊治平跟上來,也不翻酒單,徑直便道:“一瓶雪莉,一瓶威士忌。”老板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不多問,收過錢就取了酒來。
齊治平莫名其妙地看着顧寧抓起酒坐進吧臺角落裏,仰頭喝光了整瓶雪莉,緊接着又打開威士忌一口氣灌下大半,終于忍不住上前按住他的胳膊,急道:“你發什麽瘋?”見顧寧停下動作一言不發,皺了皺眉,又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犯不着跟自己過不去。”
“我酒量不算差,真的。”顧寧只是平靜地看着眼前的人,出聲笑道,“我敢這麽喝,因為我知道這點兒根本喝不醉。”他說着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幹脆扶額低下頭去,把整個臉埋進濃重的陰影裏:“一零年九月羅局帶隊破了一樁大案,隊裏出去慶祝,拉上了宋局和我父親。那天晚上,我父親沒了,醫院和屍檢都說的是酒精中毒。”
齊治平沒有應聲,但看顧寧搖了搖頭,接着說道:“我找人查過那天酒店的帳,五箱啤酒、十五瓶紅酒,四瓶白酒。一共十五個人,平均下來也就是一人四瓶啤酒、一瓶紅酒、三兩白酒。我爸酒量比我好,怎麽可能酒精中毒?——所以我回來了。”
顧寧說着擡眼望過去,眼中依稀有晶潤的光澤,分不清是水色還是吧臺上方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亮:“你說的沒錯,我是跟自己過不去。我放棄了UCL心理學博士的OFFER,扔下了交往三年的女朋友,逼着自己當了一名警察。我不相信任何人,藏着憋着,可到頭來,自己父親才是出了問題的那個,那點兒心思,羅局宋局看得一清二楚——我就像個傻子似的!”
精制的玻璃瓶中琥珀色瓊漿輕微搖蕩着,在瑩瑩燈光下發出珠寶般瑰麗的光澤。顧寧自嘲地笑笑,晃了晃酒瓶,又仰頭倒下一口。許是喝得急了,他連聲嗆咳一陣,方才平息下來,低喃道:“齊治平,這就是你說的真相嗎?”
齊治平恍若不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答非所問:“我說,你拉我來酒吧,就是讓我看你喝酒的?”
顧寧抿嘴看着,并不接話。齊治平見他擺明一副要喝自己點的模樣,突然有些來氣,爽性搶過酒瓶,一氣幹個精光,這才挑挑眉梢,正色道:“顧寧,要我說,你是當局者迷。”
似為了引起對面那人的注意,齊治平捏起喝光的酒瓶敲了敲吧臺:“你家的儲蓄自己知道吧,除了這六十萬,還有多少說不清楚的?沒有了是吧。我家經商,送禮打點得什麽數我有數,你父親要真貪污受賄,幾次就不止這點兒了。”說着停頓了一下,才又道,“他既然一直自律,可為什麽這次突然就收下了?
顧寧皺着眉頭遞去一個探尋的目光。“因為你媽的病?不見得。腦瘤手術是不小,可一般也就十來萬,你家既然能在零幾年把你送出國,這點家底總還陪得起吧?你父親要真能克己奉公這麽多年,沒道理末了給自己擺這麽一道。”
顧寧的眉心蹙得更緊:“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顧寧,沒查到最後,你憑什麽說它就是真相?” 齊治平說罷欠起身,直湊到顧寧眼前,一雙眼在昏暗中如貓眼石般晶亮、神秘,“除非你是怕了,不敢往下查了。”
顧寧沉默了一刻,低頭苦笑:“你說的沒錯,我是怕了。”他一直都堅信局裏有問題,卻是第一次意識到,出問題的可能就是自己的父親——而這裏的水,遠沒有表面上那麽幹淨。
幾年前是這樣,現今仍是這樣。裴安寧案件內情外洩就發生在身邊,起初他還能勸慰自己說這只是個意外,可當事情牽扯上裴安民,向着越來越複雜的方向發展,再怎麽解釋都說不過去了。緊接着,裴安民說他被派遣卧底取證,知道的人不超過三個,然後他死了,而當年局裏可能知情的人,早已離開的離開,升遷的升遷。
顧寧扭過頭去,隔着半個大廳望向酒吧老板若隐若現的背影:“我有時都懷疑,古隊的犧牲真的像我看到的那樣,只是個意外嗎?可也怪我,當時要開槍了,也不至于讓嫌犯挾持人質……”
齊治平眉頭一皺,張口想要說點兒什麽,卻被毫不客氣地打斷:“齊治平,你別問我敢不敢。你父母白手起家建立起濟匡公司,你哥接手後一改經營風格,轉向實業,到你嫂子這裏因為不懂經營只能另聘經理人。敬旗公司原名敬齊,是濟匡的子公司,董事長鄭治最初跟随你父母創業,在你哥接手公司後因意見不合帶領一批老人獨立出來,成為現在的敬旗集團……”
威士忌的後勁兒開始上湧,顧寧吐出一口酒氣,兩頰微微酡然,一雙眼卻清亮如深秋的潭水,直射向對座的人:“你,省城最年輕的的刑警隊長,卻因為一個不能算錯的錯誤被貶到地級市——這些我都不問,我只問你,到現在,你還敢查下去嗎?”
齊治平臉色一變,擰眉擡聲:“你查我?”
顧寧渾不在意,只勾着嘴角發笑:“你也查過我,扯平了。”
齊治平陰晴不定地盯着他看了半響,突然跟着笑道:“嘿,我就奇怪了,你和我一樣倔的脾氣,憑什麽人緣比我好?”
顧寧擺手:“齊治平你別打岔!”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搖頭:“你這人真有意思,明明自己已經有答案了,還偏要來試我的态度。行,我就明确地告訴你,我會查下去——不管前面是什麽,我能走一步,就會查一步。”
顧寧笑了笑,沒再說話,但聽齊治平道:“去找周科吧,有些事兒他可能知道。”顧寧看着他,點點頭,應道:“好。”
見他如此,齊治平也不再多說什麽,回頭向吧臺中心瞥了一眼,起身道:“你傷真好了是吧?今天酒我請,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