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局黑白
顧寧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半夢半醒間,無數模糊的色塊和回音紛雜淩亂地湧入腦海。他的大腦還在忠實地記錄着周圍傳遞的信息,卻已然不足以支持思維運轉。就像被投入無底汪洋,感官隔着沉重的海水,變得凝滞遲鈍,而他別無選擇,只能任由自己不斷下沉,沉入一片恒久的黑暗。
顧寧是被一陣瓶罐輕響吵醒的。蟻齧般的酥麻感從右肩胛處升起,逐漸放大成一片火燒似的灼痛。冷汗浸透全身,像剛從一場高燒中醒來。餘光所及處,一片移動的素白正推着個泛起金屬光澤的東西沒進大面藍綠色背景中。他愣了一刻,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正身在醫院,前來換藥的護士剛剛走出房間。
窗外已是昏黑一片,吊燈懸在頭頂斜上方,暈開一圈亮白的光暈,有些刺眼。顧寧本能地想擡手遮擋,身邊已有人眼疾手快地按住他連着儀器的胳膊,藏青色制服帽檐下,眉間川字紋清晰可見。顧寧張了張嘴,發出兩個幹裂的音節:“羅局。”
見他醒來,羅守一松了口氣,一貫嚴肅的面容卻比平日裏更加凝重:“小顧,這次真是太胡鬧了。如果樓上狙擊的同志反應再慢一點兒,你就不是在這兒了。”
羅守一的話沒有誇張。當時狙擊手瞄着裴安民的心髒,如果不是最後一刻本能地偏了一點,那顆步/槍子彈将直接射穿顧寧肺葉,随之而來的失血和血氣胸在路上就會要了他的命。
顧寧似乎還沒有從長時間的昏睡中完全清醒過來,羅守一盯着他看了會兒,終于無可奈何地嘆氣道:“你宋叔守了大半夜,剛被電話叫走;朱梓那幫小子怪鬧騰的,我也給攆回去了。案子你別操心,有人接手,這段時間好好休息。”
顧寧點點頭,開口問道:“裴安民呢?”
羅守一沒有回答,只下意識地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沉重的鼻息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病房裏分外清晰——其中意思已然再清楚不過。顧寧移開目光,因失血而蒼白的臉色被燈光映着,顯得更加難看:“是誰下的令?”他的聲音低沉無力,卻執意追問,“誰下的令?”
“調特警的是宋局,下令開槍的是我。”氣氛無端尴尬。羅守一站了稍許,但道:“好好休息吧。”說罷,再不多言,徑直走出病房。顧寧側頭看着他的背影退出視線,點漆似的瞳孔似有一瞬黯淡,很快便不動聲色地藏進微阖的眼睫之後。
略遠處有人嘆了一聲,聲音清亮而熟悉,隔着半個房間清楚地傳入耳中:“你不該說這話。”顧寧尋聲望去,不出意料地看見齊治平抱手靠在陽臺邊,顯然是一直守在屋裏。“裴安民是在逃的特種兵,兖中系列命案的重要嫌疑人。在那種情況下,羅局下令開槍沒有錯。”
顧寧沉默着,半響方才出聲:“可他是知情人。”
“大家都明白。”齊治平配合地點點頭,并不打算否認這一說法,“不過顧寧,裴安民跟你說了什麽,讓你命都不要了去給他擋子彈?”
齊治平穿着件淺灰綠色大衣,讓背後的夜色一襯,像勾了輪廓般清晰可辨。顧寧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一會兒,疲憊地合眼嘆道:“本來他可以幫我找到真相。”
“說到真相——”齊治平壓低嗓音,神情一改素來的飛揚,竟是說不出的肅穆,“我曾經有一年專門負責內部調查,很多親手查出的結果,我自己都沒法接受,那種感覺,你能明白嗎?”
在找到真相之前,誰都不會預先知道它的模樣。似被這一句話擊中心事,顧寧驟然睜眼,目光灼然,卻一句話也接不上。倒是窗邊那人先松了口:“辦法總會有的,你現在需要休息,別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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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恍若不聞,仍堅持問道:“裴安民到底是怎麽死的?”
“打入你身體的那顆子彈穿出後直接射進了他的左肺,沒等救護車來人就不行了。”齊治平本也無意隐瞞,痛快地回答道,“你還好,子彈貫通右肩,輕微擦傷扉頁。我問過醫生,好好休養,日後不會有什麽影響——顧寧,這是命。”
顧寧無言。同一枚子彈,他活下來了,裴安民卻死了。如果那樣不計後果的舉動都不能改變這個的結局,那只能是天意,還有什麽好說的。他突然苦笑:“治平,麻煩把我的筆記本帶過來吧,這些日子,真閑下來也怪無聊的。”
“沒問題。”齊治平自是樂意見到他安心養傷的态度,想想又補充道,“對了,阿姨已經知道你受傷的消息,晚上的飛機,明天下午就能到。”
顧寧不再言語。他的眼睫半阖,好像正望着窗外夜幕出神,又仿佛已然再次睡去。齊治平也爽性扭過頭。夜色愈深,屋外似乎起了風,扯碎積壓的層雲,露出一點弦月的殘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剛剛走出兖中火車站的那個夜晚,那時滿月明麗,端放在寧靜的城市上空,好似高懸的明鏡。
顧寧的恢複情況很樂觀,天亮便撤去了所有觀察儀器,只由醫生每日清早檢查,定期挂幾瓶藥水。齊治平把電腦送來後就被電話催回警局,本來留下湯小米照顧,可才剛過中午便被顧寧以隊裏人手不足為由半攆半求地勸了回去。午後的病房溫暖而安靜,太陽照射進來,給牆圍染上一層黃油般溫香的暖色,看久了,不由生出幾分困意。
顧寧卻不想睡。他深深地吐納了幾口氣,蹙緊眉心。裴安民臨死前交給他的是一個U盤,其中內容顧寧一無所知,卻相信那必然與顧建業有關。所以他抱着一點私心未對羅守一提及,而是通過齊治平要來了自己的筆記本。病房裏不知什麽時候會再來人,他明白自己必須抓緊眼前的時間。
随身衣物在搶救時便被換下,此刻正整齊地疊放在床頭櫃上。顧寧試着活動了一下,整個右臂雖還不能活動,但于起卧行走并無太大妨礙。U盤就在外衣口袋裏,顧寧握在手中,又就手抓過那疊衣物胡亂塞進床下儲物箱,抱着電腦坐回床上。一番動作下來,便已出了身薄汗,隐痛地傷口也似乎叫嚣得更加厲害,他卻無心顧及,只死死地盯着屏幕顯示的音頻标識,對着那圖标雙擊下去。
最先入耳的是一段舒緩的鋼琴曲,一聽就知演奏的是古諾小夜曲,再細聽才發覺音樂裏同時夾雜着小聲的談話。錄音者與聲源想是有些距離,顧寧把音量調大了些,直到可以清楚地辨別說話內容,這才又重頭播放。
錄音裏起初是一個沙啞的男聲,像是對着服務生:“兩杯苦丁茶,謝謝。”接着又換了含笑的聲音道,“上次半道離開實在不好意思,這回算我賠罪了,一會兒上場打兩杆?”
另一個聲音自嘲地笑了聲:“我差點都32啦,不上去丢人了,還是看你們打吧。”
熟悉地聲音驚得顧寧心中一凜,旋即又聽那面笑道:“欸,慢慢來嘛。再說你能百發百中那東西,咱也玩不來呀。”
如此寒暄了幾句,那沙啞嗓子換了話頭,轉而聊道:“聽說這兩天嫂子身體不大好?要緊嗎?”
錄音裏沉默了一刻,接着才有聲音答道:“腦瘤,還在等結果,可能是惡性的。”
“啊呀,你說嫂子那麽溫柔賢惠的一個人,怎麽就……我倒認識個大醫院的專家,回頭把人帶給你看看,嫂子這麽有福的人,不能有事兒。”話音說着一停,接着是一陣稀稀疏疏的碎響,像是那人停下來掏取什麽東西。片刻又聽道:“五六十,也不多,沒別的意思,就想着給嫂子,治病也好,買點兒東西也好……”
“這哪好意思……”熟悉的聲音似要推辭,那面已緊接着跟上一句,“您就拿着,別客氣,誰還沒點兒難處不是?”
對面人旋即笑道:“怎麽,你這大老板也有難事兒不成?”
“嗨,不是家裏,公司上的事兒。”沙啞嗓子說着頓了頓,“說起來也挺難辦的,我手下用人不明,找來個人總給公司惹麻煩。我托人查了一下,他當過特種兵,原名叫什麽……裴安民,對,還在你們通緝單上。”
熟悉的聲音遲疑了一下:“這人我知道,還真不太好辦。這樣吧,這事兒我記着了,有消息給你看着。”
沙啞嗓子連忙謝道:“哎呦,那可就麻煩你了……”
錄音到這裏已然結束,顧寧慘白着臉關了窗口,久久不能回神。那沙啞嗓子他從未聽過,可另一個聲音卻再清楚不過——不是顧建業又是哪個?根據談話內容,這段錄音的時間應該就在08年紀潔患病期間。雖然沒有影像,可單憑對話也不難判斷發生了什麽。如果裴安民所說屬實,顧建業不可能不知道整件事背後的隐情,那麽這段錄音所透露的問題,就不僅是單純的受賄了。
短短幾分鐘的音頻,像是迎面一記響亮的巴掌,讓顧寧有些發懵:如果自己的父親已經不再是那個正己守道的人,以往的告誡都成為笑話,那麽他的背叛、他的死亡——自己辛辛苦苦查找的,就是這樣一個真相嗎?
沉寂中,房門把手突然傳來“咯噠”一聲輕響。顧寧過電般回過神來,快速拔下U盤,攥進手裏。來人是前來換藥的一個中年護士,見他臉色蒼白地盯着筆記本發呆,只當是年輕人沉迷于電子設備,不由分說地唠叨起要小心傷口、注意休息之類的話。顧寧倒也從善如流地放下電腦,把藏在手裏的U盤塞進枕下,仰身躺倒,任由護士在一邊挂瓶、消毒、紮針,自己只默想着心事。
點滴裏想是加了鎮痛的成分,顧寧盯着着那藥液滴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始犯困。後來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着的,只記得夢裏一片黑暗的泥沼,無邊無涯,他跋涉着,可任憑怎麽走也看不到涯岸。
再醒來時身邊已然多了個人。夾白的黑發攏在頭頂,脖頸低垂,整個面容深深地埋在陰影下。他的手背正貼在那人溫軟的面龐上,已是濕潮一片。
顧寧下意識地動了動,低聲喚道:“媽,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紀潔聞聲慌忙擦了擦臉,聲音仍舊哽咽。見顧寧已經醒來,仔細打量了半響,才又心疼地埋怨道:“怎麽這麽不小心,啊?疼不疼?”
顧寧笑了笑:“沒事兒,一點小傷,過兩天就好。”說着伸出尚能活動的手臂,有些笨拙地抹去那人臉上殘留的水痕,柔聲安慰道,“媽,別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紀潔破涕:“臭小子,都老太婆了。”
顧寧也跟着笑:“那也好看。”
母子間這樣安靜相處的時間不能算多。顧建業去世後,顧寧執意當了警察,生活常常忙碌而無規律;紀潔也不願再一個人守着空蕩的房子,時常借着工作交流的機會來往各地——所謂家,倒更像是個共同的旅社。
幾度湧到嘴邊的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顧寧扭頭看了眼窗外天色。日光斜落,晚霞絢麗如融化的金水,鑲鍍在這城市高高低低的樓宇屋檐間,宛如能工巧匠手下的微雕。
遠處層樓中,已有人家零星地亮起燈光,微薄的光亮揉進霞色裏,像層層暈染的水墨,寧靜而安詳。顧寧回過身來,笑得有些孩子氣:“媽,我想喝你炖的鴿子湯了。”
裴安民的死到底還是惹出了點兒麻煩。
齊治平跟着宋立言和羅守一處理完相關事項,召集全隊人員開完會,又往秦楠那邊走過一趟,再回隊裏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偌大的辦公廳只剩下最後一盞燈,像茫茫海面上的燈塔,堅守在一片黑暗之中。
裴安民被當場擊斃,鄒凱毫無音訊,案件至此陷入僵局。兩日來,交由範敬和朱梓處理的其他的案件進展迅速,然而集中全隊力量重點偵查的槍案卻仿佛河流遭遇冰封,再也推進不下去。齊治平忍不住長籲了口氣,一把将脫下來的外套甩在臂彎裏,推門走近大廳。
為尋找新的突破點,警隊已經擴大對死者人際關系等方面的調查,搜捕重點也從最初的車站旅館擴大到城鄉重要路口及公共場所。禾苗負責整理彙總到辦公室的材料,雖不出外勤,可幾日來都是走得最晚的。此刻見禾苗還留在隊裏,齊治平早習以為常,倒是看到一旁的湯小米讓他略感意外,當下不由站住腳,問道:“小米,你不是在顧寧那兒嗎?”
湯小米回頭看見來人,川劇變臉般的把嘴一瞥,委屈道:“齊隊你別提了,我就說顧隊肯定不會留我。這不,傷員沒照顧成,倒是在王家待了一下午,剛回。”
“算了,反正阿姨也到了,咱清閑着更好。”齊治平倒沒什麽意見,随口說道,“你在王家問出什麽來了?”
先前顧寧建議他從這裏探探口風,齊治平也的确試過,可王家人絕口不提當年之事,他便不再抱什麽希望。沒想到這無心一提,湯小米立時便彎眉笑道:“我還真就給套出來了!”說着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補充說,“栖梧山醫院主任郝海平就是王嬌的主治醫生,當年拐賣孩子也是他口中一個遠房親戚給牽的線。王良夫婦感激他救了自己的孩子,所以瞞下了這一節。”
“死者是當年的漏網之魚?”齊治平聞言稍稍眯起眼,銳利的目光透過眼睫,仿佛一柄随時準備出鞘的利劍。“郝海平的人際關系應該理出來了吧,你明天和禾苗留在隊裏篩一篩,跟案子有關系的都抄錄給我。”
“明白。”湯小米利落地應着。
早聽說湯小米是一隊的活寶,這會兒便是心緒不佳的齊治平也讓她幾句話逗樂了,擡腳剛想往辦公室走,卻見斜向裏橫出一個筆記本,遲了一刻,禾苗溫細的聲音才傳入耳中:“齊隊,你讓我留意的那個二院醫生我查過了,應該跟這個案子沒關系。”
米色底頁上,純黑的碳素筆跡娟秀而清晰。齊治平打眼掃過一遍,心中便有了數:流浪兒童,1988年被好心人送入兖中兒童福利院,自稱六歲,名範齊。當年福利院試圖替他尋親,有人說知道一個相貌相似的孩子,母親出走,父親是本地混混,死于聚衆鬥毆,可孩子不是這個名,叫範家昌。但這之後再無消息,院方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過範齊又是相當幸運的。他在進入福利院後不久,便被一個郭姓教授收養,五年後移民英國,直到去年年初因工作學校與兖大有交流項目才回國來到兖大附屬醫院。筆記翻到最後,禾苗的聲音再次響起:“他還有一兄弟,第二年被我市一對工人夫婦收養,和一隊敬哥同名。”
齊治平點點頭:“知道了,沒什麽事就下班吧。”
“嗯。”禾苗下意識地應了聲,目光游移,似乎欲言又止。
齊治平看在眼裏,剛想皺眉,轉念又放緩語氣,詢問道:“還有事兒?”
禾苗咬唇猶豫着:“是有件事,但我也不确定……”
齊治平簡短地催促:“你說。”
“我整理資料的時候注意到,溫泉女屍案發生的度假村屬濟匡集團的産業,死者李薇是雲海藥業的醫藥代表,在敬旗集團名下……”
這一開口,齊治平便立刻明白了她想說什麽。除了天沐溫泉外,曾經被懷疑的永濟公司也是濟匡集團的子公司,而與案件牽涉重大的栖梧山人民醫院,早期曾被濟匡集團收購并迅速發展,幾年後脫離母公司,目前除了死去的院長夫婦,就屬敬旗集團占有的股份最多——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注意過,只是不到最後一刻不願意細想。
“你是想說,年前年後的一串案子都能跟濟匡和敬旗兩家公司扯上關系?”這句雖是問話,卻沒有半點疑問的語氣,更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知曉的事實。齊治平抿嘴沉默稍許,沒再接話,卻突然改口問道:“老魏那邊有消息嗎?”
禾苗搖頭應答:“經偵的同志查出栖梧山醫院有花賬,但具體是什麽情況還得再看。魏大哥在那邊盯着,目前沒有動靜。”
齊治平不再多問:“行,我知道了,你們早點兒回去吧。”
濃重的夜色正自極東的遠天迫近,好似一層陰翳,快速攏上心頭。齊治平面向窗口站了會兒,估計兩人已經走遠,這才從兜裏掏出手機,點開一個號碼:“雲飛。”他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叫了句,停頓片刻,索性單刀直入道,“咱家的企業你了解多少?敬旗公司又知道多少?”
電話裏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讓齊治平滿意,他皺了皺眉,臉色愈發凝重:“你媽在家是吧,那叫她來接電話。”夜幕已經完全落下。窗下就是一條四車道柏油馬路,兩側路燈宛如飄蕩在黑水上的河燈,随着漆黑筆直的路面,直通向那頭未可名狀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