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河東河西
顧寧被護送回警局,直接安排進三號審訊室。
審訊室在一樓盡頭的一處拐角,途中經過一段陰暗逼仄的長廊。房間很小,僅容下一張方桌,三把椅子。地上鋪着黑色的丙烯地毯,三面青灰牆壁,一面單向透視鏡,四下空空蕩蕩,如同一間密閉的鐵籠。一盞吊燈懸在頭頂,發出青白而閃爍的光線,如同猜忌的眼眸,冷冷俯視着下方,顧寧微微仰起頭來,難言的苦澀突然湧上喉頭。
顧寧從前不是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不過那時他是審訊者,他清楚該用什麽方法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線,他知道那扇觀察窗背後是和他并肩戰鬥的同事。可這一次,坐在被審訊席上的卻是他自己,而在那扇窗後,自己人會一遍遍地分析他每一個表情——何其諷刺!
不多時,兩名标準着裝的督察先後走入,摘下頭盔倒扣在桌上,一個就勢在門口座椅上坐下,攤開記錄本;另一個則走到近前,狀似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然後反手扯着椅子拖近幾步,在他對面坐下:“兄弟,怎麽搞的?”
顧寧向他看了一眼,沉默片刻,但苦笑道:“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主審督察理解地點點頭,嘆口氣,唠家常似的接着話:“也是,你說現在當個警察,弄不好一點小事讓人舉報了都得脫衣服。我們就更裏外不是人了,外面人罵,自己人也罵。”
他邊說邊翻着手裏的打印材料,片刻之後,又看看顧寧,繼續說道:“有人跟我們說,看到你一路追趕着傷者,逼得他無路可走,然後開槍射擊。人呢,現在還在搶救,目擊者不少,還有幼兒園孩子——而且孩子那麽小,家長們都擔心會留下心理陰影。你也是幹這行的,性質有多嚴重就不用我說了。還是你自己說說吧,當時什麽情況?”
顧寧抿緊唇峰,稍許,出聲答道:“我們在追捕搶槍殺人的嫌犯,嫌疑人曾經當過特警,且手裏有武器,非常危險。追逐中他開槍拒捕,傷了我一位同事。”
“他叫什麽?”督察插話問道。
“嫌犯叫鄒凱,我的同事叫朱梓。”
“所以你立刻拔槍進行還擊?”
“不,嫌犯跑進了前方岔路。我到的時候看見他快要拐進下一個路口,于是連忙追上去,一直跟到那條巷子裏。”
“那是條死胡同,為什麽還要開槍?”
“巷子盡頭是奇山幼兒園的圍牆,當時我的同事正試圖從幼兒園抄路靠近,我怕他腹背受敵,會劫持并傷害孩子。”
“預先警告過嗎?”
“開槍前我已按規定鳴槍示警,嫌犯沒有停止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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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據目擊者說,兩聲槍響時間間隔很短。”
“第二次開槍距離示警有兩三秒,已經超過一個人做出正常反應的時間。”
一連串問答毫無停頓,主審督察皺了皺眉,聲音漸趨凜冽:“可是現在躺在搶救室的人,不是你們要抓捕的嫌犯,也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顧寧沉默了一會兒,苦笑着低頭看向地面:“我無法給出解釋。”
督察向後倚了倚,眯起眼睛,緊接着跟上一句:“你覺得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顧寧沒有作答。對方略作等待,見他不再開口,索性自己接話說道:“那麽我來推測一下。你和你的同事朱梓共同追趕嫌犯,嫌犯拒捕,開槍打傷了他,你們因此落下來,而等你再追上去時,看到嫌犯的背影跑進岔路——當時你有沒想過,你看到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先前追捕的嫌犯?你是個優秀的警察,可以判斷出來的,是吧?”
顧寧頓了一刻,好笑似的搖頭:“我如果知道為什麽還要開槍?”
督察點頭:“是呀,你為什麽還要開槍?”
顧寧突然停止回答,毫不回避地擡眼迎上那名督察的視線。他的目光在這一瞬變得幽深而銳利,似有濃烈的情緒積聚着,一點點凝結固化。“我要求請律師,在律師到達之前,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顧寧!”督察猛地一拍扶手,起身俯視道,“衆目睽睽下當街槍傷路人,你最好還是配合點兒。”
顧寧看着他,嘴角挑起譏諷的冷笑,片刻後,幹脆仰靠在審訊座椅上,閉目養神。對面督察一時拿他無法,正自氣悶,就聽門邊一聲清響,有人開門進來。
來者面容嚴肅,臉色微顯黧黃,仿佛陳年發黑的銀錠,帶着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他拿着一頁紙,快步走到負責審訊的督察面前,低聲問道:“怎麽樣?”
主審督察連忙起身,下意識地向顧寧方向瞥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聳聳肩,簡略地答道:“要見律師,不然就什麽都不說。”
“呦,到底是留過學的人,洋氣啊!”來人語帶譏諷地接了一句,幾步踱到顧寧面前,雙手撐膝俯下身來,“顧寧,醫院來消息了,被你開槍射傷的路人江傳文十五分鐘前搶救無效身亡。你該不會要說你不認識他吧?”
他說着頓了一頓,如期看到顧寧重新睜開眼,目光灼然地投射過來。當下冷笑一聲,甩手将一張電話單摔在面前的空椅子上:“你看清楚了,在死者死亡前一周,曾頻繁的與你通過電話!好好想想你該怎麽解釋!”
白紙鉛字擺在眼前,顧寧平靜地看着,面無表情。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意識到,那一刻他心頭也曾猛然一悸,似電流般自顱頂打下來,貫通整個脊背:瞳孔放大,眼睑上揚,下颚松垂——像所有瞬間流露的真實情緒一樣。
來人反複打量着,見他一味沉默,索性勾起嘴角,抱着手連連點頭道:“行,你不是要見律師嗎,等着吧!”一抹微薄的光束順着未及閉合的門縫滑落,照見無數塵埃起落浮沉,宛如世間芸芸衆生。
正月裏沒有別的案子,齊治平匆匆回到警局,一眼瞥見審訊區入口湊着堆人,就知道是因為顧寧的事,當下忍不住臉色一沉,喝道:“都沒見過嗎?有什麽好看的!”
門邊湊熱鬧的小警員們本就沒料想背後會突然來人,又見是這麽個黑着臉的“閻王”,忙不跌地噤了聲,紛紛散去,單把混在人群裏的朱梓和湯小米孤零零地顯了出來。看見這兩人倒是在齊治平意料之中,他盯着兩人皺皺眉頭,片刻便轉身向樓梯口走去:“朱梓、小米,跟我上樓。”
“齊隊!”湯小米低聲叫道,顯然不願動身,“顧隊還沒消息……”
齊治平腳步頓停,扭過頭沒好氣地扔下一句:“你守着他就能出來了?”說罷不容湯小米作答,緊接着擺手催道,“趕緊回去,別給我在這兒丢人!”
審訊區雖然偏僻,畢竟還是連着警局大廳,不是争論的地方。兩人百般不情願地跟着齊治平回到隊裏,滿腹牢騷還不等開口,就讓他先一句堵了回去:“朱梓,你的傷怎麽樣了?”
“沒事兒,就掉塊肉——”朱梓還想充個好樣兒的,話音未落,冷不防被齊治平一掌拍在傷處,當下倒抽一口涼氣,就聽他耐着性子勸道,“有沒有事都趕緊去休息,一會兒問完顧寧也就該你了,瞎操什麽心!”
朱梓卻沒動身,反倒鑽了牛角尖似的固執起來:“可是齊隊,別人不知道,咱能不知道嗎?這事它就不對!”
鄒凱走進奇山酒店大院是三個人六雙眼盯着的,開槍拒捕也有傷情鑒定作為證明,但等到顧寧追上去的時候,穿着一模一樣、體态步幅也沒有明顯區別的目标,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世上怎麽可能有事?可這種話說出去沒有人信,到目前為止,對于抓捕的所有敘述,都是刑警隊的一家之言,而顧寧與朱梓分開後的行動更無人作證,在輿論上就首先處于被動。
見齊治平沉默不言,朱梓忍不住拔高聲音,連聲追問:“齊隊你想想,傷者為什麽出現在抓捕現場?為什麽穿着和嫌犯一樣的衣服?又為什麽要一路逃跑?這明擺着都是問題,他們不去查,卻在這兒揪着顧隊不放!”
話音未落,齊治平突然“啪”的一聲,将外套響亮地甩在桌上:“你以為就你知道?不管他為什麽出現在那兒,人已經死了,在一切都查清楚之前,顧寧至少也是誤殺,沖這點就夠把他送進去的!”齊治平努力壓着脾氣,但話一出口還是沖得厲害,“你少在這兒跟我啰嗦,有這功夫找宋局羅局,找督查處的說去!”
“我就是要去!”朱梓愈發勁兒,轉身想往門外走。剛邁開腳,就被齊治平一聲喝住:“給我回來!”
朱梓不肯罷休,口中仍自說道:“你們是無所謂,反正走一個還會來一個。可要不是顧隊,那槍就不止打在我胳膊上!”他越說越激動,嗓音高昂到近乎嘶啞,“你說我們每天冒着危險、累死累活的,可到頭來嫌疑人恨我們、老百姓罵我們、自己人還要查我們,我們圖什麽啊?現在顧隊折進來了,都沒人說句公道話,我替他心寒!”
齊治平瞪眼盯着朱梓,半響卻沒說話,但長籲口氣,擺擺手示意湯小米趕緊把人拉進辦公室休息。湯小米會意,半拖半勸地總算把朱梓安撫下來,掩門出來,就見齊治平撂下手機,一張臉陰得快要滴下水來。她稍稍猶疑了一下,上前問道:“齊隊,顧隊的事到底什麽情況?”
齊治平沒有回答。湯小米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反而有了底氣,緊逼着追問道:“齊隊,你剛才說了,顧隊至少是誤殺。那麽比這還差的,是什麽?”
齊治平這時才回過頭來看她,卻只是答非所問:“我一會兒給魏可道打電話,現在還得請他出馬。你和秦楠跟着,再找幾個督查組的人,重新去現場走一遍。”
湯小米不為所動,仍舊堅持着:“齊隊,你既然讓我參與,就得讓我知情。”
沒想到平時嘻嘻哈哈的湯小米會如此認真,齊治平不由将她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難得松口道:“督察組的人剛剛查出,死者在近期給顧寧打過不少電話。” 略一停頓,又補充說,“不但如此,死者大哥當初沖動殺人,被顧寧父親抓回來判了死刑。他那年差兩個月成人,找顧寧父親尋仇,捅了四刀。好在人救回來了,法院判七年有期,去年才放出來。”
“所以他們覺得顧隊有故意殺人的嫌疑?”湯小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沒等齊治平回應,就見禾苗快步走上近前,遞來一個手機:“齊隊、小米,你們看看。”
屏幕上是某家網站的新聞頁,網頁正上方一行奪人眼球的大字:刑警隊長當街開槍,疑為報複殺人。下方配圖赫然便是今早出事巷子的照片。齊治平雙眉一豎:“怎麽回事?”
禾苗蹙眉搖頭:“不知道,我聽戶籍科的說起來,就查了一下,幾家主流網站都有,現在微博上也傳開了——這也太快了,要不要告訴宋局和羅局,趕緊讓宣傳科處理一下?”
“好,我知道了。”齊治平點點頭,旋即囑咐道,“一會兒我們都得出去,這事大家肯定會有情緒,尤其是屋裏那個,你和範敬留心勸着點兒,咱自己隊裏別再生事,知道吧?還有網上的消息,留意查着,再有什麽發現第一時間告訴我。”
禾苗連聲應下:“明白。”
刑警大廳外是兩側安着落地玻璃窗的長廊,陽光透過微藍的玻璃濾下來,空蕩蕩的,只有些微浮塵在其中無聲翻飛。局長辦公室在就頂層最裏側,房門沒有關嚴,齊治平剛走到近前就聽見屋裏揚起一聲:“……又是孫祚安排的是不是?別的事我就沒見他辦得這麽利索過!”
齊治平站住腳,又聽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勸道:“老羅,這是規矩,人家也是按程序來。”
“可這孩子咱們都是看着的,事情現在還不清不楚,咱不能讓他受這個委屈……”
“老羅!你別犯糊塗,小顧的事不簡單,你要真這樣反倒叫他說不清楚了……督查組那裏我已經說了,他們的人再帶幾個刑警隊的,專門去查,不能留半個疑點;看守所那面我也打過招呼,人家力所能及的盡量照顧……”
屋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齊治平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估計裏面已經說完話,這才敲門進屋。屋裏果然只有宋立言和羅守一兩人,想是因為顧寧的事,臉色都不怎麽好看。他也不管那許多,徑直走到近前,開口說道:“宋局、羅局,我剛上網看了一下,這才三個小時,早晨的事已經傳開了,現在輿論很不好,領導給個指示吧!”
“行,我一會兒看看。”宋立言聞聲按開辦工作上的電腦,嗡嗡的開機聲轟響起來,他便自去低頭翻看文件。齊治平等了一會兒,見兩人都沒再說話,正要退出去,忽又聽宋立言開口說道:“小顧明天轉送看守所,你來送送。”
齊治平腳下一頓,停了片刻,悶聲從喉嚨裏擠出一個音節:“好。”
從局長辦公室裏出來,齊治平沒再坐電梯下樓,而是閃身走進安全通道。樓道空蕩而陰冷,仿佛一點輕微的聲響都會随着那回旋的甬道漣漪般層層回蕩。齊治平在拐角處站了會兒,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雲飛,幫我辦個事兒。”
他說完這話,又刻意将聲音壓低了些,才繼續說道:“今天網上傳的那個新聞,對,跟報社打聲招呼,讓他們留點兒口德。還有,查查報道是誰先發的,找到通知我。”
午後的陽光從天窗透進樓道,悄然落在肩頭。齊治平挂了電話,盯着那光束看了半響,才陡然驚覺,那陽光竟是不帶一點兒溫度的。
兖中阜田看守所坐落于兖中阜田區南通路以東、深港路以北的交叉處,附近是大片玉米地。這個時節,地裏的作物早已收割,連稭稈也切割處理,只剩下放眼棕褐色的土地,間或摻雜着零碎的石子和枯葉殘梗。
一輛中型警車從晨光籠罩下的南北向大路駛來,穿過整片單調而凝重的土地,緩緩停在看守所大門前。一名督察從警車副座上跳下來,拿着份公文遞交給門外持械的警衛,兩人前後從側門進入看守所,幾分鐘後,大鐵門便在數雙眼睛的注視下緩緩打開。
圍牆後是大片開闊地帶,越過空地有一棟拔地而起的大樓。大樓四四方方,泛着金屬冰冷的灰白色,如同荒野中默默豎立着的墓碑。這其實是一個明媚的清晨,陽光如剔透細膩的琥珀,游走在整個監區上方。可有些地方的寒涼,終究是連陽光也驅散不了的。
警車在大樓前停下,餘下五人陸續下車。顧寧的目光沿着高牆游動了一圈,靜靜地落回送行的兩人身上:“羅局,別送了。”
羅守一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喉結上下翻動了一陣,到底還是沒能出口,只得擡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頭:“委屈你了。”
顧寧擠出一抹苦笑,目光流連片刻,終于垂落下去,随着兩名督察走進大樓。大樓裏早有警/察等着。看見幾人進來,一個年紀大些的迎上來,領着兩名督察去辦交接手續,另一個較為年輕的則在外面同顧寧一起等着。過了大約十分鐘,三人結伴回來,先前的民警遞來一本冊子,也不交代什麽,徑直領着兩名督察原路返回,送他們出門。
年輕民警倚着桌臺翻了翻冊子,從眼角裏瞥出一抹餘光:“顧寧?”
顧寧抿起幹裂的嘴唇,聲音不高不低:“是。”
“哦,網上說那夥計就是你啊。”民警哂笑了一聲,轉眼卻見那人目光平射過來,面上雖毫無表情,卻蓄着隐隐的壓迫力,好像對着一片看似平靜,實則不可揣測的暗流。當下讨了個沒趣,手裏冊子嘩啦地抖了聲,尴尬接道:“四監區,三一八,管教姓李。跟我來吧。”
按照規定,為防止嫌犯逃離、傷人或試圖自殺,每一個進入大樓的人都必須經過嚴格的檢查,顧寧并不例外。搜過身來到監室區,四區管教早已在門外等着,從看門民警那兒接過人,趕着走出十餘步,就到了三一八號監房門口。李姓管教上前打開房門,看着顧寧走進去,然後背手在門前站定,像是對着他,又像是對着全屋人說道:“以後你們就住一起了,都別惹事兒,明白嗎?”
說完這話,他重新鎖上大門,轉身離開。陽光随着鐵門的閉合很快逃遁不見,監房裏內較之樓道更加狹小陰暗,顧寧下意識地眨眨眼,剛覺稍微适應了環境,就見屋中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自己。當中一個圓臉矮個的精壯男人,目光圍着他上下打量了兩遍,突然咧開一個大得誇張的笑容:“顧警官,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咱們在這裏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