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世悲歡
顧寧和齊治平回到辦公室時天已大亮。
日光清澈,似九霄瀉下的甘霖,消無聲息地淌遍每寸角落。禾苗正将一疊資料放到桌上,見兩人不聲不響地進來,吓了一跳,慌忙招呼:“齊隊,顧隊。”
齊治平略一颔首,應聲問道:“屍源找到了?”
兩人随最後一批勘察現場的警員回到隊裏,先前帶回的案情材料已陸續彙集到辦公室,交由禾苗整理。見齊治平發問,她咬唇點點頭,小心地忖度着話語:“死者郝海平,43歲,栖梧山人民醫院外科主任。孩子在外地上學,妻子出差,家裏就他一個人。已經通知親屬前來認屍了。”
“又是栖梧山。”齊治平自言自語地低念了一聲,雙手插兜倚在桌邊,又道:“還有其它線索嗎?”
“技術室李科根據現場子彈位置做了一份槍戰三維模拟圖,剛傳過來。兩種六/四子彈彈道皆與之前匹配,系同一把手/槍發出,唯一一枚未标識子彈和從荥臺帶回的樣本屬同批次制造。現場遺留血跡為AB型,與鄒凱資料信息相符,且DNA與李峰衣服上提取的指甲相同。另外我們在死者卧室多處發現裴安民的指紋。”
自淩晨時分發覺鄒凱的存在,到如今新一天的清早,短短幾小時內,情勢巨變。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鄒凱極有可能就是殺人搶槍、戕害複查警員,且接連槍殺崔皓夫婦和郝海平三人的元兇;而對于裴安民,警方仍然缺少指證其綁架殺人的直接證據。
齊治平略一忖度,照例吩咐道:“以紫郡城為中心,查一下周邊醫院接收的槍傷患者。不用太多人,讓秦楠帶幾個去就行了。”鄒凱有特警經歷,按理應當接受過應對槍傷的訓練,面對普通傷勢必然會自行解決。齊治平也當過特警,對此心知肚明,故而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齊隊,之前你說要查栖梧山醫院,秦楠已經去聯系經偵的同志,請他們幫忙調查,現在恐怕正在路上呢。”禾苗小聲提醒。
“那就讓老魏去。”齊治平随口說完,才突然意識到什麽,扭頭又問,“诶,他沒出現場是吧,人呢?”
聽齊治平問起這茬,禾苗恍然說道:“齊隊,我忘告訴你了,魏大哥他在醫院……”
“也行,既然他在那面就把秦楠叫回來。”栖梧山接連幾次涉及到腎交易案件,而今又在一夜之間死了正副院長和外科主任,這攤渾水背後藏着多少貓膩可想而知,也的确需要一個仔細又有經驗的人盯着。
只是之前的案子尚還懸着,眼下又添了三個死者,警隊人手本就緊缺,這會兒更恨不得一個掰做兩個用。齊治平兀自盤算着該怎麽分派人員,全然無視了禾苗欲言又止的神情。倒是顧寧在一邊看得真切,當下皺了皺眉,出聲問道:“小禾,魏大哥怎麽了?”
被顧寧這麽一問,禾苗登時柳眉緊鎖,抿着唇,遲疑片刻,低聲答道:“大嫂不太好,送去搶救了。醫院下半夜剛來的電話。”
齊治平來隊裏時間不長,許多事情并不知曉。這會兒聽兩人一問一答皆是心照不宣的模樣,不禁皺眉問道:“怎麽回事?”
“魏大哥的愛人得了尿毒症,就住在栖梧山人民醫院。”顧寧簡要解釋了一句。雖然早知道雁翎身體每況愈下,但突然惡化到這個地步,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魏可道為人寬厚踏實、責任心強,偏生性子發悶,什麽事情寧願咬牙自己扛,也不麻煩別人,顧寧心裏明鏡似的清楚,忍不住急道:“我年前去的時候還沒這麽嚴重,嫂子不好他怎麽也不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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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不再應聲,只是低頭跟着嘆息。都是刑警隊的同事,遇上這種事情誰心裏也不好受。按理說是該去看望的,但眼下案子逼得緊,一刻也松懈不得,實在騰不出多餘的時間和精力。齊治平思忖片刻,爽性道:“這樣吧,告訴老魏這兩天別過來了,好好陪陪嫂子。那邊我自己走一趟,就這麽定了。”
“好。”聽聞齊治平發話,禾苗如蒙大赦,連忙掩門出去。
看着那颀秀的藏青色背影沒進門後,顧寧搖頭嘆了一聲,回身望向齊治平:“禾苗挺怕你的。”
“怕我?”桌邊眉眼飛揚的人俨然全無自知,鳳眼一挑,聲音立時擡高了兩個音階,“我哪兒長的吓人了?”
見那人神色一臉無辜,顧寧情知跟他沒得解釋,當下只道:“你還好意思問,人姑娘讓你吓得話都不敢多說,你呀,還是客氣點兒吧!”
齊治平回頭盯着顧寧看了一會兒,嘴角上揚,口中趣道:“哎,你不是對人有意思吧?”
“胡說什麽!”顧寧皺眉打斷他的話,但道,“她也挺不容易的,都上了一年大學,又回頭來考的警校。”
“看出來了,壓根就不是當警察的料。”齊治平不以為意地回了句。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脾氣,喜歡挑戰和沖突,敢于直面沖撞他的人反而更容易得到他的尊重。實際上齊治平并不讨厭禾苗,這個姑娘安靜、感性,甚至有些怯懦。只是在齊治平看來,她做教師也罷,做藝術家也好,亦或者是其他任何職業,但唯獨不該占着警察這個位置。
顧寧搖了搖頭,沒有評論,只繼續沉聲說道:“禾苗原來是學服裝設計的,在首都,頭一年就得了專業大賽的亞軍。”
這麽一說,齊治平倒是詫異:“挺好的呀,怎麽不念了?”
“那年她和幾個同學結伴旅游,來到兖中,卻遇上了越獄逃跑的犯人。那些都是亡命徒,走投無路,綁了她們就為要錢,根本沒想活着放人。她們一行五人,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也算她命大,有個剛工作沒多久的小警察碰巧撞進這件事裏,救了她,可那人卻沒能救得了他自己,在她眼前生生被捅死了。”
齊治平的面色肅穆起來。沉默許久,方才開口追問:“這些事你怎麽知道?”
顧寧苦笑:“我就是從二隊出來的,那個小警察是古隊的兒子。而且,當年跑出犯人的看守所,是我父親一朋友負責,他本來就要升職了,因為這事兒受了影響,後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禾苗家在一線大城市,雖不算富有,卻也寬裕。齊治平突然有些明白,像她那樣柔弱的姑娘,為什麽會甘願舍棄熟悉安逸的生活,孤身一人來到兖中,從事這樣一個忙碌、無規律,甚至時刻與危險作伴的工作。“所以她放棄了自己熱愛的專業,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替恩人活下去?”
徹亮的天光穿透玻璃落在地面上,宛如一塵不染的明鏡。顧寧低頭看着,久久無言。當年古常青也曾勸禾苗不必如此,可是沒有用,她就這樣一直懷疑着自己,又一路走到現在。以至于顧寧有時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明知不是自己的路,卻仍走得義無反顧。
沉默像一只貪婪的饕餮,張開大嘴吞噬着一切可以觸及的聲響,整個世界寂然如抽光了所有空氣。過了半響,齊治平來到桌前打開電腦共享,出聲招呼道:“不說這些了,看看李科發過來的東西吧。”
如李智模拟,槍戰最初從八號樓三層死者房間開始。根據已有線索不難判斷,持六/四手/槍的人就是鄒凱,而五一手/槍很可能屬于裴安民。由屋中子彈位置又可知,事發時裴安民與郝海平同在內室,鄒凱站在門邊,一槍直接擊斃郝海平,裴安民開槍射擊,子彈則穿出北窗,擦蹭假山後掉落。
之後二人一前一後下樓,裴安民追至樓門前時鄒凱已位于通向廣場噴泉的小路上,雙方分別對射兩槍,鄒凱負傷向西北逃去。追逐中兩人再次互射,裴安民子彈落入路邊綠化,鄒凱子彈飛進一層住戶家中,此時彈夾打空,他換上後配的子彈再次射擊,彈頭落在八號樓東側。槍戰至此結束,總共射出九顆子彈:鄒凱五發,裴安民四發。
齊治平低頭看着模拟圖,神色凝重:“顧寧,你說,是誰先開的槍?”
“死者卧室裏滿是裴安民的指紋。”顧寧沒有直接回答,僅簡單地複述一個事實。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在之前幾起案子中,裴安民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直接的證據,如果他真存了殺人的念頭,完全可以在門口幹淨利落地一槍斃命,沒有理由留下自己的指紋;何況他受過最嚴格訓練,絕不可能輕易讓人追蹤到自己的蹤跡——郝海平的死,不是誤殺。
顧寧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在髒腑間反複徘徊醞釀,然後緩緩吐出:“鄒凱要殺人滅口。”
齊治平擡眼看着他,目光銳利:“為什麽?”
相似的身份、巧合的時間、錯綜的關系……有太多疑問等着他們解答。從兩起震動地方的殺人搶槍,到孩子失蹤、王良死亡,再到栖梧山醫院三起命案,一幕幕仿佛事先排好的戲碼,前因後果、起承轉合,看似出乎意料,實則自有安排。
“有人要逼裴安民出來。”顧寧沉聲說着,下意識地将目光放遠。游雲橫亘遠天,淺淡的蘆灰似窯中待煉的新瓷底色,又如焚燒殆盡的煙灰,倏忽萬變。“裴安民要追查害死女兒的腎買賣,有人容不下他。”
“你還是相信他。”齊治平搖頭,“如果他們只是不同組織間的火并呢?顧寧,十一年了,裴安民要活下來,大善和大惡不過是一步的距離。”知道自己的話顧寧未必會認可,齊治平不等他開口便一揮手結束了這個話題,“算了,我們也別争論他屬于哪個陣營。現在有個更要緊的問題:鄒凱在槍戰中途換了子彈。”
六/四手/槍滿膛七發,其中兩槍殺死崔浩夫婦,四槍留在槍戰現場——還有一發子彈,鄒凱用在哪兒了?
顧寧蹙緊眉頭,聲音卻穩得毫無波瀾:“最早兩天前,最晚也就這幾個小時。目前還沒有新的命案通知,如果對方活着,排查醫院肯定能撈出來。”
“就是這麽說的。”齊治平颔首,擡手看了眼時間,又道,“我也不耽誤了,這就去查,你趕緊休息會兒吧,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見齊治平說完拎着外套就要走,顧寧叫住他,說道:“還是把秦楠叫回來吧,栖梧山人民醫院那邊我去盯。反正眼下也待不住,正好挂個水,順便看看魏大哥。”
聽他如此堅持,齊治平也不多說,但點頭松口:“行,那你過去,電話聯系。”說着伸手拉開辦公桌裏側抽屜,摸出張銀/行/卡,提筆在背後寫了一串數字,塞進顧寧手裏,“我今天才知道,也沒準備,就一張卡,密碼在背面,幫我取出來給老魏,叫他別推辭。”
齊治平手上加了勁兒,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顧寧低頭看看被他攢得緊緊的拳頭,挑起嘴角,點頭道:“好。”
二九天正是一日冷過一日的時候。街邊積雪化了又凍,變成一堆堆半透明的冰層,将最明媚的陽光封凍在中,宛如博物館中深藏的珍寶。路上經過銀行取款點,顧寧依言取出卡裏的錢,又提了一個月工資,分兩疊放在一起。雖清楚這點兒錢對魏可道幫助有限,但終究聊勝于無。
醫院離警局不遠,顧寧到的時候秦楠還沒走,倒是經偵的同志已經開始着手調查栖梧山醫院的賬務。兩下照過面,簡要談了談案件進展,顧寧自忖幫不上什麽忙,索性也不幹涉,打聲招呼退出來,借着感冒打吊瓶地由頭把整個醫院裏裏外外轉了一遍。
監護室設在住院部七樓。長廊裏沒有人走動,只有腳步聲和着消毒水的氣味回蕩在這曠寂的空間裏,連陽光也似被那泛藍的玻璃牆篩濾,純淨得像商品架上蒸餾過無數次的純水。
經過一夜的搶救,燕玲已暫時脫離危險,轉入外科第三間。魏可道就守在走廊裏,眼中滿是血絲,顯然累得不輕。顧寧來時刻意放輕腳步,他未曾發覺,直到肩頭突然搭上一只手才猛然回神。四目相接,一時卻只有無言。
魏可道此刻的心情顧寧再理解不過,他的母親紀潔08年上旬就曾因腫瘤住院,雖然最終治愈了,但那陣的擔心和焦慮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屋裏的人還在昏睡,臉上帶着氧氣罩,遮去了大半邊容貌,幾乎讓人認不出來。顧寧隔着玻璃看了一會兒,回頭問道:“嫂子前兩天不是還挺好的嗎,怎麽突然就……”
聽到這樣的疑問,魏可道并不意外,一時卻只有搖頭苦笑:“玲兒她犯傻,怕拖累我。”
魏可道家裏情況如何顧寧多少清楚:燕玲患病多年不能工作,日常花銷全靠魏可道每月那點有限的工資;雖說兩面老人不用操心,可也都是普通工人,養老金不多,都用在看病吃藥上,的确幫不了什麽忙。家裏本來就攢不下多少錢,如今燕玲一周幾次透析,加上住院、醫藥,壓力可想而知。
對于這樣普通的家庭,無病無災就是福,一旦有了災病,便好似開閘的洪水、無底的黑洞,非要吸幹一切積蓄和外債,直到一窮二白、債臺高築才能罷休。
聽聞這話,顧寧心下了然,轉身面向魏可道,肅容道:“魏大哥,你跟我說實話,現在這開銷可還打得住?”魏可道沒有回答,只是勉強勾勾嘴角,出神般地盯着牆角沉默。顧寧也不逼問,但低聲說道:“那醫生怎麽說?”
魏可道對着牆角吸了吸鼻子,過了半晌才啞着聲音說道:“我問過好幾家醫院,都說最多半年,必須做手術,不然就不成了。”早在數年前,國內器官的供需比例就達到一比三十,缺口之大為國際之首。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要想在半年內要找到匹配的腎/源,談何容易?
顧寧啞然。年前那會兒他還能寬慰地說一句總有辦法,可如今眼看着希望一點點被絕望的沼澤吞噬,所有的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而他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就是現實,像一尊冰冷堅硬的鐵碑,容不下絲毫的商量與周旋。
他只能再次嘆氣,默默地從包裏掏出那疊紅紅白白的票子,放進魏可道手心:“齊治平和我都忙着案子,也來不及給嫂子買點什麽……就算我們一點心意吧。”
魏可道一愣,下意識想要推拒,卻被顧寧一把攔住,不由分說地打斷道:“魏大哥,是給嫂子的。”
如此僵持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魏可道先卸了勁兒,連連啞聲聲道:“謝謝,謝謝。”
眼見魏可道收下錢,顧寧抿抿幹裂的嘴唇,才又開口:“說實話,我今天也不是專程過來的。昨晚你不在的時候又死了三個人,這兒的院長夫婦和內科主任。”
大片玻璃牆下,影子淺淡如稀釋殆盡的殘墨。顧寧背過光線,目光落在魏可道寬平的肩頭:“這家醫院可能有問題。”
魏可道聞言略微皺了皺眉,收攏思緒,打起精神注視着顧寧被陽光映照得格外分明的輪廓:“你覺得它和兖中地下腎交易有關?”
顧寧點頭:“但我需要證據。不管對還是錯,只能由它來講。”
魏可道沒有回應,許久才又嘆息道:“說句不該說的,我倒希望這兒真有,好歹也是條路。”
話音還沒落定,一陣鈴聲便在這滿室寂靜中乍然作響。顧寧連忙接起電話,放低聲音:“你好,請問你是哪位。”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麽,只見他皺起眉頭,幾次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一味聽着,面色越來越凝重。
這單方面的對話沒有持續多久。見顧寧放下手機,魏可道信口問道:“誰啊?”
“是裴安民。”顧寧壓着聲音,“他要我單獨去見他。”
魏可道下意識地一把将人攔住,勸道:“太危險了,通知隊裏跟着吧!”
“不,冒這個險值得。”顧寧卻不答應,低頭想了想,重新掏出手機。
隊裏人手緊張魏可道自是知道,如今見他這般反應,也明白是放不下醫院這面,當即開口說道:“別麻煩了,這裏我看着。你小心些,早點兒回來。”
顧寧似乎還有些過意不去,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頭應允。窗外冬日已經高高升到天幕南隅,俨然到了一天中影子最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