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浦潮生
針對新的情況,齊治平重新制定出一套行動方案,回到警隊辦公層已是下半夜。想到顧寧可能還睡着,不欲打擾,便盤算着在外廳開盞小燈湊合一下,誰想剛踏進大廳,就瞥見一線光亮透過辦公室門的磨砂玻璃悄然瀉出。
顧寧顯然醒來有段時間了,此刻正坐在桌前翻看攢下的材料。齊治平也不客氣,随手撿了一本,胡亂翻着:“怎麽不睡了?”說着仔細端詳一下那人臉色,又道,“沒睡好?”
顧寧勉強笑笑,起身去門邊接水。杯底熱水放得太多,再接滿涼水也無法下口,顧寧放下杯子,低頭看着震蕩不已的水面,突然出聲說道:“我夢見古隊了。”
齊治平翻頁的動作頓停,片刻之後,頭也不回地将手裏的東西扔回那堆文件上:“你想得太多了。”早料到齊治平會是這種反應,顧寧勾了勾嘴角,沒再說話。倒是齊治平又轉過身來,追問道:“怎麽,還在想裴安民?”
為了裴曉曉的事,裴家家破人亡,然而案子至今仍懸着;王家夫婦入獄十年,本以為生活可以重新開始,卻只等來噩夢的開端;古常青一心想破這個局,到頭來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如果這世上自有因果,那為什麽在兜兜圈圈的過程中,還要牽扯進更多無辜的人?
顧寧揉了揉眉:“齊治平,你聽沒聽過這麽種說法,沙漠裏的人分辨不清方向,會沿着自己的腳步轉回原地。”他說着停頓下來,沉默稍許,聲音郁抑,“我感覺我們在兜圈子。”
齊治平皺了皺眉,開口問道:“什麽意思?”
顧寧沒有動作,但擡眼迎上他的目光,眸中似有焰氣騰起:“你沒覺得我們做的毫無意義嗎?”
齊治平的神色認真起來,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似笑似嘆地挪開視線:“顧寧啊,我沒想到你還這麽幼稚!別把自己當救世主,你也當不了。”一句說罷,他叉手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突然肅容,“你以為警察是幹什麽的?維護已制定的原則,僅此而已。至于有沒有意義,不是由你我來決定的。”
氣氛一時間凝重起來,齊治平就着桌面敲了敲手,也不管顧寧聽沒聽進去,轉而問道:“哎,我說認真的,你為什麽來當警察?”
顧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依樣反問道:“你呢,為什麽當警察?”
“我?”齊治平挑眉笑笑,像在一瞬間被遠天的星光照亮,整個面目都變得鮮亮起來,“我本來是特警,狙擊、拆彈,刺激。我就這樣的人,受不了按部就班的上下班。後來我們一個兄弟死了,不是在任務中犧牲,是給人背了黑鍋。于是我轉崗做刑警,親手把那個害他的人拉下馬。再後來我就過來了。”他說着聳聳肩,催促道,“這回可以說說你自己了吧?”
顧寧笑了。他的父親是個警察,可他從來沒有想過也會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也曾給自己的人生規劃過無數種可能:和女朋友留在海外,讀完博士,申請課題,做一名學者;或者戀情抵不過地域的隔斷,他回國,踏踏實實地找個大學,做講師,做教授。可最終,他接了父親的班,當上警察。很多話到了嘴邊,就只剩下簡單的四個字:“為了真相。”
齊治平識趣地不再多問,但挑着眉頭看他:“顧寧,你可不簡單。”
顧寧笑笑:“彼此彼此。”話音落定,兩人倒是同時笑出聲來。牆上挂鐘仍盡職盡責地滴答走着,屋外似乎起了風,吹得樹枝瑟瑟作響,像是夏夜的急雨,偏又隔着一道玻璃,聽不清晰,只覺得有些飄忽了。
“對了,還忘了告訴你,你睡着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技術室——搶槍案足跡與裴安民不符,但兩者都出現在崔皓夫妻遇害現場。另外,兇槍已經确定就是開發區刑警的配槍。”齊治平抱手踱着步子,十指下意識地在臂彎處反複敲打,“老實說,現在每個案子到底是誰做的,什麽關系,我也糊塗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幾個件事兒分不開。顧寧,并案吧。”
Advertisement
顧寧沒有異議。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有一人貫穿殺人搶槍、戕害複查警員和栖梧山人民醫院四起案件,而裴安民明顯在綁架孩子、殺害王良上有着強烈的作案動機,同時也涉入醫院一案。新案與舊案疊加,真實與假象交織,有些事情想要分清沒那麽簡單。顧寧半靠在椅背上,眯眼看着窗外天色。他已經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想,可這猜想臆測的成分太濃,尚不足以支持他明晰地表達出來。
表面上看,是裴安寧的消息引回了裴安民。于是他要報仇,綁架孩子,報複王良。他走的比警方還遠,找到了打着合法旗號行醫的崔皓夫妻,甚至不惜為更好地實行報複殺人搶槍。真相真是如此嗎?十年的積怨就像藤蔓上結出的苦果,最終會爆發還是消亡,沒有人能給出确切的答案。
可如果裴安民沒有說謊,他的确是冤枉的,一個與他甚為相像的鄒凱,如此猖狂的在短時間內掀起這樣大的風浪,難道就只是個巧合嗎?無數揣測充斥于腦海,似破堤的洪流,四下漫散開來。顧寧收回目光,再度開口道:“ 齊治平,還有一個問題:裴安民逃了十年,為什麽直到今天才回來報仇?”
“當然是因為——”齊治平不假思索地就要作答,話到嘴邊卻又拐了個彎吞回肚裏。公訴裴安寧的消息上了報紙,于是一直在逃的裴安民出現了,同時帶出一連串的案子。按照這個思路,裴安民是為了妹妹才回來的。可是老槐村早已是一片廢墟,裴安寧的仇她自己已經報了,而裴安民所涉及的案子到目前為止也全系裴曉曉舊案的延續,與裴安寧并無關系。
——顯然,這其中出現了邏輯上的斷層。裴安民若不是為裴安寧回的兖中,為什麽正巧在消息見報後出現?裴安民若是為女兒報仇,又為什麽要等到十年後的今天?
齊治平的目光探尋地從顧寧臉上劃過,卻沒有如願得到解答。熬了一夜的大腦也已然不再支持精密地推演,他揉了揉太陽穴,索性瞎猜一通:“兩種可能。第一,這倆人合夥玩我們呢;第二,裴安民被人盯上了。但不管怎麽說,當務之急是抓住裴安民和鄒凱,撬開他們的嘴,一切疑惑都可以解開了。”
窗外的風聲驟然凜冽。有些微勁風鑽過窗口罅隙,拉出悠長的哨音,像是從亘古荒原迢遞傳來的一縷餘音。
齊治平不記得自己是幾時睡着的。模糊中聽到辦公室電話響了幾下,接着便是一串壓低的說話聲。燈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擡手遮着,望向牆頭挂鐘。此時正是淩晨四點,周圍安靜得厲害。齊治平揉了揉眼,打個哈欠。淚液湧上眼眶,連帶着眼前的景象也模糊成一片。
這時候來電話,想是搜捕工作有了重要發現,齊治平仰頭把杯底涼透的咖啡灌進喉中,極簡潔地問道:“你的我的?”
顧寧的臉色不太好,沉着聲音說道:“濱海紫郡城。”
紫郡城樓盤位于兖中東北濱海路,背靠小鷗山,面前隔着海濱步行街就是大海,真正的依山傍水,是整個兖中數一數二的好地段。齊治平知道栖梧山人民醫院的崔皓夫婦在那裏有一處房産,聽到這個名字不由挑起眉頭,又聽顧寧補充道:“紫郡城的保安報案說聽見槍聲,秦楠已經到了,李智他們還在路上。”
兖中軍警丢了兩把槍,這時候出現任何狀況都是極其敏感的。齊治平倏地站起身,先時還帶了幾分睡意的眼神瞬間清醒起來:“消息可靠嗎?”時下太平,嚴禁槍彈,平民百姓接觸不到,常有槍案被當成放鞭而贻誤,但也不乏錯把鞭炮聲當成槍響虛驚一場的。
這時候若真屬後者反倒是件好事。顧寧心裏多少有些猜測,卻不便說明,只是苦笑道:“還不清楚,看看再說吧。”
白天裏近乎沸騰的道路到了夜裏安靜得像上了凍的湖面,除了夜間的的士,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輛。平時将近一小時的車程,兩人只用了四十分鐘就開進紫郡城。小區廣場邊已經停了好幾輛警車。四下路燈、車頭遠光燈、警員照明手電……無數光源交織成一條條明亮的光帶,恍若璀璨河漢。
齊治平和顧寧走下車,目光環顧四周。廣場中央是個音樂噴泉,周圍綠化修剪得甚是別致,顯然費了不少心思;噴泉西邊有個假山,旁邊蜿蜒着幾條卵石小路;東邊則搭着花架和一些運動器材。廣場周圍錯落地散布着居民房,南邊正對着的是八號樓,東西兩側分別是九號和七號。警方已在噴泉以南拉起了大片警戒線,不少警務人員正在其中忙碌。
這會兒功夫,已有人注意到站在圈外的兩人,上前招呼道:“齊隊,顧隊。”
那人背對着光線,大半面容隐在陰影裏。齊治平仔細看了兩眼,才認出來人是秦楠,于是點點頭,開口問道:“什麽情況?”
“是槍。現場還留有血跡,可以确定這裏不久前曾發生過一場槍戰,有人受傷逃離。”秦楠哈出一口白氣,零下的天裏他卻敞着衣懷,額上滲出一層晶亮的汗水。“報案人無法确定當時聽到的槍響數量,我們正在以彈殼集中發現地為圓心向周邊尋找,現在已經找到七枚彈殼,八顆彈頭。”
誰都知道,開槍後子彈離開槍口,彈殼彈落在附近,彈頭則在火藥推動下遠遠射出,因而尋找彈殼往往要比搜尋彈頭容易的多。可實際情形卻恰恰相反。顧寧聞言皺起眉頭:“怎麽多了個彈頭?”
“不知道,我們也在找。”秦楠心中本就奇怪,聽顧寧問出來,簡單答了一句,不等再說什麽,便聽齊治平問道:“子彈型號呢?”
相比而言,齊治平的問題顯然更容易回答。秦楠呼出一口熱氣,立時說道:“現場子彈有兩種。圓柱形六/四式7.62mm手/槍彈四發,其中三發彈底符號與栖梧山醫院槍案相同,一發無信息,可能是私造的。另一種從前沒有出現過,三發,瓶形五一式7.62mm手/槍彈,彈底标識75-94。”
“六/四手/槍彈拿去做個內彈道對比。其餘子彈的尋找和外彈道測量也要加緊,小區這麽多人,天亮了肯定會有影響。”齊治平果斷吩咐道,“另外查一下五一手/槍彈的來路和去處。”
“裴安民十年前從軍隊帶走了一把五一式手/槍,槍膛內裝的就是印有75-94的五一手/槍彈。”聽齊治平說到這裏,一旁沉默着的顧寧突然開口,說着略微停頓了一下,聲音緩慢,像在宣告着一個谶語的應驗,“他們交手了。”
齊治平突然覺得有些煩躁,他沒應顧寧的話,但沖秦楠擺手道:“提取現場血跡、足跡等痕跡樣本,走訪附近居民,這些都照程序來,不用我說了吧?”這麽說着,又不自覺地向警戒線走近了些。
現場的彈殼、彈頭已經被取走,所在位置則用白筆做出标記。齊治平兩手插兜,大致記下幾個地點,忽聽一個尖脆的聲調越過周遭低沉連綿的雜音,斷續傳入耳中:“……夜裏聽見兩聲,開始還以為是誰放爆竹……過了會兒又是幾響,聲音挺密的,我覺得不對,開燈起來看,還沒等走近,這玻璃就……”齊治平扭頭順着聲音望去,見是禾苗在給小區一住戶做筆錄。
“齊隊。”那邊禾苗先看見他,連忙招呼道,“這是八號樓底層的住戶,她家玻璃讓流彈打破了,第一顆彈頭就是從她家取出來的。”兩人按她所說方位找過去,果然看到一樓陽臺玻璃上方有處密集的同心圓狀裂紋,當中一個彈孔赫然可見。
女人猶自絮絮地抱怨着,顧寧卻已無心細聽,他踱開步子,目光游走于光影下斑駁陸離的世界,半響之後,突然出聲說道:“還有一個人。”
“什麽?”齊治平還在留意那邊的講述,聽到顧寧開口,下意識地又問了一句。
“附近應該還有一名受害者。”顧寧重複着,話語停頓了一會兒,才又低聲說道,“可能已經死了。”
兩人先前還在辦公室裏說起,鄒凱和裴安民之間必然存在着某種聯系,只是暫時不清楚兩人是敵是友。如今兖中再發槍案,現場遺留的痕跡直指兩人,答案已經不言而喻:鄒凱與裴安民站在對立的立場上。栖梧山人民醫院是第一例,院長夫婦遇害,兩人腳前腳後并未相遇;如今兩人已然相見,還爆發了一場沖突,這意味着什麽?——還有一個人,為了殺死或者保護他,兩人終于遭遇,并不得不冒險出手相鬥。
但這畢竟只是個猜想,缺乏必要的佐證,齊治平一言不發地皺着眉,低頭看向路面的藝術印花地坪。無數龜裂的紋路在腳下擴散交纏,直向無邊處蔓延,就如同此刻充斥在腦海中絮亂不清的念頭,這樣緩慢地走出兩步,齊治平突然停下,擡高音量喊了一聲:“秦楠!”
秦楠正要走開幫忙,聽見背後叫喊,只當有什麽重要發現,忙三步并做兩步地跑回來:“齊隊,怎麽了?”
齊治平倒不着急,抱着手想了想,說道:“你給我詳細說一下那些彈殼和彈頭分布的位置。”
子彈分布涉及彈道測量,技術室的技術人員自會回去仔細分析。但秦楠知道齊治平絕沒那個耐心等待,只得翻了翻手中的記錄本,結合記憶,盡量具體地複述道:“八號樓一層住戶陽臺上陷着一顆六/四彈頭;八號樓東側空地上落了一顆六/四彈頭;樓防盜門前并排兩枚五一彈殼,附近還散布着兩顆六/四彈頭,從現場看應該是打在門上,不過沒能打透;八號樓通往廣場中央噴泉的小路上有一枚五一彈殼和兩枚六/四彈殼;廣場噴泉及周邊綠化帶裏兩顆五一彈頭;廣場西側假山和小路之間,分別是兩枚六/四彈殼和一顆五一彈頭。”
現場的痕跡恰恰應證了此前的猜想的可靠,顧寧和齊治平相互對視了一眼,心下俱是了然。見秦楠不再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顧寧略微點了點頭,出聲提醒:“還少一顆彈頭呢?”
“哦,對。”秦楠一拍腦袋,赧然補充道,“是五一手/槍彈,在假山正南。”
“假山正南?”齊治平皺起眉頭,将這幾個字反複念着,像在咀嚼一塊撕扯不透的牛皮糖。
“怎麽了,齊隊?”看出齊治平的異常,秦楠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齊治平卻并不回答,擰眉想了一會兒,拿過秦楠手裏的手電,徑自向假山南側走去。即便早知道齊治平一向不喜歡對自己的行動多加解釋,但這樣突然的舉動還是讓秦楠摸不着頭腦,直到顧寧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過去,這才詫異地跟上前。
假山南側發現彈頭的地方已經被圈擋起來,齊治平匆忙掃了一眼,沒有過多留神,反而打開手電認真地向着假山照射過去。秦楠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向顧寧,只見他唇峰微動,輕輕吐出兩個字:“彈痕。”
秦楠仍不是十分明白,剛想追問,就見齊治平的動作忽地一停。從他手中延伸出的光線穿過濃重夜幕,正落在假山一個齊人高的新鮮凹槽上。凹槽的存在,讓其瞳孔驟然收縮,他急步上前貼近假山,回身看了眼彈頭掉落的位置,接着擡頭望向南邊對着的八號居民樓。
本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此刻卻有不少人家亮着燈,甚至不乏有人好奇地探頭張望——齊治平恍若不見。他将手電底部靠近彈痕,對着南邊的樓房照過去。光束略微搖晃了幾下,很快定格在一戶窗前。電光照射處,大圈花白的碎屑散布在光線輝映着的放射紋間,像是落在窗口的一個碩大雪花。齊治平的臉色不可抑制地陰沉下來。
顧寧也半仰着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八號樓,三層,西戶。”
三樓四號。房門半掩着,甫一打開,一縷血腥味就飄至鼻端。屋裏亮着燈,幾人探頭向裏看去,就見卧室方向俯卧着個人。那燈光本是溫馨的暖黃,落下來,卻融進大片的血色裏,陰冷森然——一槍正中後腦,人已死透。
這才是紫郡城槍案最初的地點。
死者身下壓着一枚五一式彈殼,門口則落有顆六/四式彈殼,算上死者顱腦中的彈頭,紫郡城中/共發現九顆完整的子彈。齊治平略作查看,旋即吩咐身後的秦楠:“叫人來。”
“是。”秦楠幹練的應了聲,轉身下樓。
晚風跨越無邊的海面,帶着海水微微的腥鹹,源源不斷地從北窗洞口灌入,牽出悠長的餘音,像上古遺留的哀怨挽歌,又像野地游魂的低聲嗚咽。“你怎麽看?”一片沉默中,齊治平突然開口問道。
“查吧。”顧寧放遠目光,從破碎的窗戶直望向北面黕黑的海水,“崔雲夫婦,還有這個死者……”步行街的燈光在臨近的水面上泛起星點粼光,像極了黑暗中窺探的瞳眸;再向深處,就只剩下無盡的黑水,漫漫一片,看不到邊際。顧寧這麽看着,似覺得少了點兒什麽,過了片刻才突然想明白,這個夜裏,原來是沒有月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