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行藏所遇
陽光燦亮如摻了銀水的漿液,透過層雲灑落下來,映着桌上黑底白字的警號,宛如沉澱多年的礦藏。齊治平默然立在桌前,神情肅穆。六位雪白的數字嶄新而陌生,以至于他還沒有來得及記住,就亦如腦海中那張模糊的面容。
李峰。齊治平唯一能記得的只有這個名字。它起初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後來也是在這樣一個晴冷的早晨,他的主人——一個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前來報道。當時他正奔忙在兩個現場間,只匆匆掃過那張年輕的面容,便随口/交代身後的秦楠帶着他。再後來,那個人躺在醫院底層,蓋着一層白布。
齊治平忽然痛恨起這一切。
但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剛剛過去的夜裏,他們等在醫院搶救室外,電子提示板上鮮紅的顏色糅進走廊慘白的燈光裏,像雪覆大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人不少,卻靜得厲害。他聽見時鐘秒一分一秒地走動,像咚咚的心跳,像一場噩夢的餘音。
那時秦楠紅着眼對他說:“牆倒了一半,我們沒想到對面會有危險,也沒想到他不聲不響地就過去了……齊隊,你處罰我吧!”“有用嗎!”他壓着聲音低吼,窗外的夜色濃得密不透風,壓在人心底,如有千鈞。齊治平向來不願刻意壓制自己的脾氣,卻也沒有哪次像這回這般失控,過了許久,才再次出聲:“我不是沖你。”他這麽說着,聲音低沉發悶,“這事我也有責任。”
其實那一刻,齊治平是想到了顧寧。他甚至忍不住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怒:如果不是顧寧引回裴安民,這一切可以不用發生。短短一天時間,死了四個人,夠了,真的夠了。清早見到顧寧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會把所有火氣都撒到那人身上,可實際上,他平靜得讓自己都驚訝。
李峰的屍體被送去法醫室,一字劃開胸腹,像所有的屍檢一樣。齊治平終究還是沒能看下去,一個人回到辦公室出神。禾苗就在這時敲門進來,一聲“齊隊”似利刃剖開裂口,讓他瞬間從近似失重的游思中跌落。齊治平本能地皺了一下眉頭:“不是去技術室領報告嗎,怎麽這麽久?”
“我回來的時候讓內勤老嚴叫住了,他說二院來電話——”
“兖中二院?”不等禾苗說完,齊治平目光一挑,已搶先問道,“找我們幹什麽?”
“好像說是一個叫裴安寧的自殺了。老嚴問我這案子是誰辦的。”裴安寧的案子不屬于二隊,禾苗所知甚少,故而也沒上心,這會兒驟然被問起,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回答。
“自殺了?”消息來得太過意外,齊治平怔愣片刻,默然轉過身去。日光晴麗,穿透明若無物的玻璃窗,簌簌墜落。“顧寧人呢?”
“顧隊一早帶人去華旭老廠了,還領了一隊特警,看樣是有大行動。”禾苗心知他想轉告顧寧,但按規定,參與抓捕行動必須将手機靜音或者關機,這時打過去未必會有人接。念頭一轉,便小心地建議道:“要不先通知法醫室?”
齊治平沒接話,就在禾苗快要放棄的時候,突然頭沒腦地說道:“第五個了。”他半眯起眼,聲音一反常态的低沉緩慢,“我真該問問他,為了一個裴安民,值嗎?”
禾苗不知其中曲折,聞言只覺得莫名其妙。剛鼓足勇氣想要追問一句,又聽他沒事人一般朗聲問道:“技術室那面有什麽說法?”
“出了份痕檢報告。李峰遇害現場足跡與之前兩起殺人搶槍案可做同一認定。另外在他制服扣邊提取到半個劈裂的指甲,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技術科已經提取DNA樣本,但現在還沒有可做對比的材料,無法确定具體人選。”吸取上次報告的經驗,這回禾苗盡量簡潔明确的總結了一下,便站在一邊等齊治平安排。
齊治平卻像是出了神兒,只望着窗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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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靜中,心裏的疑問反倒像填了酵母的面團,不斷醒發膨大。禾苗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忖度着開口說道:“齊隊,我覺得這事兒有點兒奇怪。既然兇手殺人是為了搶槍,可為什麽兖中至今還沒有發生槍擊……”
齊治平聞聲眉梢一跳,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怎麽,你還嫌不夠亂,盼着再來幾個槍案?”
禾苗讓他一句噎在當場,回過味來連忙解釋道:“不是齊隊,我就是想問,這人搶了槍不用,到底打的什麽算盤呀?”
“打什麽算盤,呵!”齊治平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無非就兩種可能,第一,他不想用;第二,還沒來得及用。”
齊治平說的又快又簡略,禾苗一時沒反應過來,蹙着兩道細眉還想再問,卻有閃念如流星般擦過腦海,頓時驚起一身冷汗:“難不成他想做更大的案子?”
這已經不足以構成一個疑問。齊治平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馬路上來往川流的車輛,好像看着這些匆急而不間斷的影子,就足以窺見人世間所有的謎底。“魏可道那邊怎麽樣?”
“還沒有消息。協查通報已經發下去了,車站海港都加強了警力,路上也設卡檢查,只要他敢露頭,不怕拿不住。現在就怕他藏起來不動,兖中這麽大,要逐一細篩可就麻煩了。”禾苗說着猛地想起什麽,柳眉一擰,小聲詢問道,“不過齊隊,弄出這麽大陣勢,現在消息傳得又快,不會引起恐慌吧?”
齊治平挑起眉毛,不以為意:“那就是羅局的事了,你操什麽心。”
話雖這麽說,大案當頭,壓力總在那兒。齊治平少有地嘆了口氣:“不過這樣下去,的确不是辦法。”
天光滾落下來,好像流水淌過光滑的河道,無聲無息。齊治平幾步踱回桌邊,屈指敲着光滑冰涼的板面:“兩個現場還得再查一遍,尤其是李峰去過的那個,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遺漏。”
所有的線索都隐藏在黑暗裏,好似一顆顆孤星懸在渺茫無垠的夜空,時現時滅。齊治平冥想片刻,突然吩咐:“對了,你去通知秦楠,讓他帶些人查在兖中非法獲得子彈的途徑,記住,寧丢勿醒。”話音落地,轉頭又生一念,立時改口道,“不,讓秦楠接手魏可道的活兒,子彈的事讓魏可道去查。”
“好。”禾苗應着,卻不知齊治平意圖何在,心裏終究有些猶疑,“齊隊,案子目前還沒有任何線索指向子彈,為什麽要先查這個?”
齊治平扭頭看了禾苗一眼,恍如高等學府的精英被人問了個一加一等于幾的問題:“犯罪分子手裏有兩把槍,只有七發子彈。”
此話一出,禾苗恍然發覺自己的問題着實多餘,登時赧然道:“那我們現在從哪兒着手?”
“現在啊——”齊治平拖長尾音,仰頭逆着日光看回去,“剛才不是說二院來電話了嗎?既然顧寧有行動,咱就替他去看看。”
晴空靜遠。天光徹亮如傾瀉的瀑流,似要将整個世界滌濯幹淨。
顧寧一隊的行動并不順利。
晨曦尚未完全升起的時候,一行人就悄悄潛入了華旭玻璃舊廠。玻璃廠占地4.5萬平方米,警員們搜遍每一間廠房,沒看到人影,但在西區一個小車間裏發現了明顯的生活痕跡:牆角一卷軍綠棉被,周圍扔着三四個揉皺的塑料紙,其中一個還留有小半塊面包;兩瓶扭開的礦泉水,水痕從瓶口蜿蜒流下來,将地面的灰塵打濕了一片——顯然,在這裏落腳的人并沒有離開多久。
只差一步,他們撲了個空。朱梓四處看了一遍,垂着頭回來:“顧隊,又讓他跑了,我們怎麽辦?”
顧寧沒有立刻應聲。廠房廢棄已久,四下蒙着厚重的灰塵。天光漏下來,像隔了層紗,昏黃而模糊。顧寧看着牆邊堆放的鐵皮箱,低悶地咳嗽了兩聲,才回應道:“勘查箱在車裏,先把這兒過一遍。等回去做個模拟畫像,發協查通報吧。”
話音甫落,範敬已經帶着湯小米匆匆走來:“顧寧,廠區東門五十米外有血跡和打鬥痕跡,沒人,估計是跑遠了。”
顧寧聞言向四周打量一圈,吐出一口悶氣:“照規矩勘查現場吧!”說罷揉了揉眉心,低聲道,“我去打個盹兒,一會兒收尾叫我。”
昨晚一隊人馬繞着郊區跑了一夜,辛苦自不必說,顧寧作為隊長,更是難以放松。範敬多看了一眼,也知道他一直沒睡,想必熬得難受,當下點了點頭,便自覺地擔起協調勘查的工作。
顧寧的确很不舒服。昨夜頭疼他還只當是最近壓力太大,這會兒嗓子裏已是火燎般得難受,偏生周身又如浸在冰水裏,冷得厲害。自己也知道是病了,卻不願在關鍵時候掉鏈子,只想盡快攢足精神,重新投入工作。此刻見現場有範敬主持着,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麽要緊事,便自去車上休息。
太陽已經完全升上高空。明亮的光線似鏡子反光,晃得人微微眩暈,将這嚴寒的空氣都烘出一絲灼人的熱度。顧寧是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的。車正開着,兩側道路急速後退,将光影切割得支離破碎。怕錯過電話,他在上車前就開了手機,本來只想稍微欹一會兒,卻不想一合眼竟直接睡了過去。
來電顯示上“齊治平”三個字還在起勁兒地閃着,顧寧揉了揉脹痛的腦袋,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邊的聲音生硬而冰冷:“裴安寧死了。”一句說罷,怕他沒反應過來似的,緊接着又補充道,“割腕死的,就在你走之後。”
顧寧下意識地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幹澀的喉嚨卻沒能發出聲響。似乎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瞬間被鋒利的刀刃從胸腔中剔除幹淨,只餘大片沉默。電話另一頭,低沉的嗓音停了一會兒,再次響起:“顧寧,你就不想說點兒什麽嗎?”
手機傳來的聲音似長了芒刺,紮得耳膜生疼。顧寧握緊手機,嗓音低啞:“我知道了。”車窗外行道樹飛快地後退着,落入眼底宛如一道連綿的屏障,又恍惚是這一路上永遠無法回溯的時光。他突然一句話也不想多說,默默挂了電話,盯着手機上一排圖标發愣。
“顧隊。”耳邊響起一聲。顧寧陡然回神,就見前邊開車的湯小米稍微側過頭問:“有新線索嗎?”
“沒有,是齊隊。”車內後視鏡中的人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顧寧勉強勾了下嘴角,移開目光,打量起周圍景象,“這是要回去了?”
“嗯,看你睡着我沒敢開快。”一句說罷,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讓顧寧了解情況,于是又道,“對了顧隊,敬哥和朱梓在玻璃廠西牆外的草徑上發現了一道越牆向北去的痕跡,他們已經帶人追過去了。”
顯然,範敬等人并沒有如約叫醒自己,反而先斬後奏地把他這個隊長晾在一邊。顧寧一時哭笑不得,只得直起身追問道:“孩子呢,找到沒有?”
“還沒有,廠區裏沒有發現孩子的足跡。”湯小米搖頭答道。稍微猶豫了一下,面色漸趨肅穆:“顧隊,說句不好聽的,你有沒有想過,綁匪既然以殺人為目的,孩子就只是一個引出王家夫婦的借口,很可能一開始就被撕票了。”
像被驟然戳到痛處,顧寧緊抿着唇,半響沒再說話。過了許久,才又堅持道:“孩子還活着。”
湯小米皺眉:“顧隊,你得承認現實。”
顧寧沒再說話。有些事實就擺在眼前,只是他現在實在不想解釋。現場四個食品包裝袋,三個面包、一袋餅幹。從孩子失蹤至今,将近一天時間,顯然不是一個成年男人的飯量。此外附近還有兩瓶水,全都打開了,一個只剩四分之一,一個幾乎沒動。很明顯,在他們來到廠區之前,孩子一直活着,且留在廠中。
地面尚有水跡,說明他們離開的時間并不長。對于綁匪來說,在這麽急迫的時間裏帶着一個孩子實在太不方便。那麽他會怎麽做?一個念頭閃進腦海,讓他瞬間睜大雙眼,幾乎從後椅上彈坐起來:最好的辦法是将孩子就地藏起來,等風聲過了,再把人帶走。
窗外的風景還在急速運動着,顧寧的聲音徐緩而清晰,像急流中穩穩停在河心的孤舟:“小米,立刻掉頭回去。”
汽車停在玻璃廠大門前。兩個留在門口看守的警員正要阻攔,見走出來的是顧寧,連忙作罷:“顧隊。”
昨夜寒流過境,一大早氣溫就降至零下,也難為兩個警員穿着厚冬衣還是被凍得兩腮通紅。只是案子不破,所有人都必須靠上。顧寧心中感慨,但點頭道:“辛苦了。”口中說着,目光劃過破敗不堪的大門牌子,順勢落進廠中,“還有誰在?”
“都去追綁匪了,就留了我們幾個守正門。”門口的警員回答道,“怎麽了顧隊,要複查?”
“沒什麽,先看看再說吧。”顧寧牽起嘴角,模糊地應了一句。“範敬和朱梓要是回來了,讓他們來找我。”
“明白。”
玻璃廠地處老工業區東南端,正對緯十二路北,左臨八角山西路,右邊就貼著兖通高速。廠區內有一座辦公樓,若幹廠房。湯小米立在廠區前的空地上,徒勞地看了一會兒,向顧寧問道:“顧隊,這麽大的廠子,真要藏了人,從哪兒找啊?”
風在支離破碎的窗戶間游走,忽而像情人間低聲的絮語,忽而又如遠方悠長的吟唱。顧寧覺得有些冷,裹緊衣服沉聲說道:“綁匪走得急,他沒有太多選擇。就從發現生活痕跡的那個廠房開始吧。”
發現痕跡的廠房靠近工廠西門,破敗空曠,跟其他地方并沒有什麽不同。從正門進去,一直向裏,大約到中間處多出小半個突起的牆壁,想來是從前裝過隔斷。顧寧來時看得粗略,尚不曾注意,此刻再查不免留意幾分。
繞過牆壁,是另一塊與外間相仿的空地,但在之前視線的死角裏,卻多了一扇鏽跡斑斑的小鐵門。顧寧皺起眉頭:“這裏面是什麽?”
“好像是個小地下室。”湯小米遲疑了一下,有念頭劃過腦海,好似夜幕中一顆流星,讓她登時心虛不已,“我們看這兒鎖着,就沒……”
話音未落,顧寧陡然沉下臉色,快步上前。門上的鎖果然只是做個樣子,并沒有真鎖住。顧寧開了門,拿着手電向那漆黑的樓下走去。見此情形,湯小米自知不妙,也不再多言,連忙緊跟上去。
冷光映射下是一片死一般的黑暗,階梯走到盡頭,顧寧打着手電四下照了一圈。這算不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地下室,廠房地面南高北低,故而從正門進是一樓,到了北面就成了小半個二層。這樣不大不小的空間,用也沒法用,空着又可惜,多半被當成雜物室。事實也的确如此,地下室裏雖然空曠,但牆角還堆了不少過去存貨的大紙箱。
紙箱放的并不整齊,遠遠看着好像随時都會坍塌下來。四周塵土積滞,稍一走動就落下大片塵埃。許是灰塵太大,顧寧壓着聲音咳了一陣,才緩過氣來,重新将目光投向牆角紙箱。
紙箱上的灰塵被人打掃過,卻并沒有清理的太幹淨,還留着一道道的灰痕和幾個嚴重變形的手印。顧寧盯着看了會兒,把手電遞給身邊的湯小米。湯小米會意,忙接過來給顧寧照着亮。就見他盯着看了稍許,動手搬開最外側的一個紙箱。
紙箱和牆壁的夾角形成了一塊不小的空間,搬開紙箱,正看見裏面縮着一個穿羽絨服的孩子。孩子紮着個馬尾辮,胳膊架在膝蓋上,頭低埋着。湊的近些,可以聽到平穩綿長的呼吸聲,俨然睡得正熟。
湯小米大驚,輕聲叫道:“顧隊,這……”
手電的光亮照在牆皮上反射回來,映得顧寧臉色青白:“小米,給範敬和朱梓打電話。”
湯小米猛地點點頭,就聽顧寧緊接着跟上一句,低沉而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還在這裏,綁匪肯定會回來。你通知他們趕緊帶人過來,我抱孩子出去。”
“好,我知道了。”湯小米連聲應着,打開手機。地下室裏的信號時斷時續,她低頭看了一眼,旋即快步沿着樓梯跑上地面。
湯小米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口。顧寧吐了口氣,把手電放進外衣大兜,借着那透過布料的微薄光亮輕輕抱起孩子。沒走兩步,就覺懷裏一動,一個小小的拳頭已沖胸口招呼過來。顧寧不曾防備,被打個正着。孩子力氣有限,雖不至于傷人,卻也讓他一個激靈,險些松手。
“小丫頭你醒了啊!”顧寧加了幾分力氣,把孩子箍在懷裏,等她不再掙紮得那麽厲害,才小心地蹲下身子,把人放下來,“呵,力氣還不小。”
“你是誰?要帶我去哪兒?”小姑娘向後退後了幾步,拉開距離,強做鎮定的聲音裏滿是戒備。
顧寧蹲下身,和聲道:“我叫顧寧,是警察。”
小姑娘皺起兩道彎彎的眉毛,将信将疑:“我不信,你都沒穿警服。”
淺卡其風衣在冷光下顯得缭白而單薄,顧寧低頭看看自己的穿着,不由啞然。他想了一下,伸手從兜裏掏出警/察/證:“你看,我的确是警察。能告訴叔叔你叫什麽嗎?”
“我叫王嬌。”小姑娘仍站在遠處,語氣已然放松不少,“我不知道這是哪裏,你能送我回家嗎?我家在朝陽裏。”
顧寧笑道:“當然,我們就是來找你的。”說着向孩子伸出一只手,“我帶你去找媽媽和奶奶,好嗎?”
小姑娘沒吭聲,用清亮的目光把顧寧再次從頭到尾仔細打量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顧寧的指肚,好像只要他稍有不軌就會立刻逃走。“叔叔,只有你一個人嗎?”
“還有叔叔的同事,他們一會兒就到。”顧寧回應着,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從湯小米離開到現在,這電話打得也未免太久了。一絲不安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悄然纏上心頭。顧寧心下一動,站住腳,重新俯下身道:“叔叔還要去找一個阿姨,嬌嬌乖乖地在這裏等一會兒好嗎?”
小姑娘點了點頭,就在顧寧的背影将要完全融進眼前黑暗中時,驀地怯生生追問道:“警察叔叔,你們會抓裴叔叔嗎?”
——裴安民?顧寧心中一凜,正不知如何作答,又聽小姑娘說道:“裴叔叔不是壞人,他對嬌嬌挺好的,他說等安全了就送嬌嬌回家……警察叔叔,你們別抓裴叔叔好不好……”
孩子的輪廓在黑暗裏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眸子晶亮清澈,宛如不染纖塵的琉璃。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她更不會知道,她如今的生活建立在另一個女孩的生命上,而那個女孩的父親,遲早要親手讨回一個說法。
手電已經自動關閉,地下室中一片漆黑。陰冷的空氣撫摸着過熱的額頭,周身冷熱交雜,像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顧寧分不清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卻突然覺得無法面對這雙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他唯有徒勞地低聲回應:“只要他沒犯法。”
地下室通信不好,湯小米從單扇鐵門出來,一直走到廠房中央的隔斷處,才有幾格穩定的信號。事情幾句話就說得清楚,她很快挂斷電話,卻沒有立刻返回。孩子就被藏在廢工廠裏,範敬信任地讓她和朱梓勘察這裏,可僅隔着一道門,他們誰都沒有注意,這的确是個不該犯的錯誤。
雖然顧寧沒說什麽,湯小米還是懊惱得厲害。她喪氣地在牆角倚了半天,直到覺得心情好些了,才長舒一口氣,從隔斷角落裏走出來,打算回去找顧寧和孩子。哪曾想剛一露頭,就迎面撞見一張陌生的面孔。那人顯然也很意外,方臉濃眉立時緊繃起來,被那件染了塵土的灰色冬衣襯着,莫名生出一種壓迫感。湯小米下意識地張了嘴,還沒等出聲,就覺頸側一麻,眼前的景物全部暗了下去。
來人伸手扶了湯小米一把,順勢把她放倒在地面,并不多作停留,便向廠房裏側邁開步子。走出兩步,又想起什麽,折回身翻開湯小米的外衣。外衣掩蓋下,武裝帶上一把92手/槍赫然入目。他勾起嘴角,将那小巧而黝黑的東西握在手裏。
然而他并沒有來得及走開。神經下意識繃緊的同時,一個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別動!轉過身來!”
這一聲正發自剛從地下室上來的顧寧。他雙手擎槍,注視着前方緩緩轉身的中年男人:眼前的人比他矮了将近半個頭,一件灰黑的羽絨服罩在身上,顯得有些臃腫,乍一看并不起眼,可那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好像一只随時搜捕獵物的鷹鹫。
那是像古常青一樣鋒利的眼神。顧寧聲音穩如磐石,餘光不動聲色地瞥向倒在牆邊的湯小米:“裴安民,你把她怎麽了?”
“沒事,過會兒就醒了。”男人說話非常簡潔,似乎多一個字都是種不能容許的浪費。他手裏拿着湯小米的配槍,沖顧寧攤開雙臂,自然地像招呼一個熟悉的朋友。
顧寧迎着他的視線,目光銳利:“為什麽綁架孩子?”
男人搖頭:“你錯了,我不會遷怒無辜的人。”
“可你殺了王良。”
“王良不是我殺的。”男人坦然糾正道,“那個哨兵和刑警也不是我殺的——我知道,你們在懷疑我。”
顧寧皺起眉頭,聲音一字一頓,聽不出絲毫波瀾:“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嗎?”
“這是你的事情。”對于這樣的反問,男人俨然毫不在意。他略微彎起嘴角,好似方才的對答只是一個小小的幽默,同時目光不經意地向右側窗戶一撇,立時收回。“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他也是警察。”
顧寧沒有應聲。他深吸口氣,輕微調整了一下握槍的姿勢。中年男人突然笑了,将槍攤放在掌心,試探性地向前移動了一步:“你太緊張了。”
“放下槍。”顧寧随即喝道。不能上前,更不能後退,這恰恰是最尴尬的境況。“放下槍。”再次提聲重複。大片的沉默迫近,像黑暗中張開大口的猛獸,顧寧皺起眉頭,好像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心:“我可以讓你走。”
男人的神情變得嚴肅,似乎是對顧寧的反應感到驚訝,又似乎在反複權衡着話語的可信程度。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他伸出右手,緩緩松開。手/槍掉落,磕在滿是塵土的地面,铛然一聲悶響。他開始倒退,一步一步,直到徹底消失在廠房之外。
寒風灌進屋裏,沿着空蕩的四壁盤繞低吟,像一只嗚咽的小獸。顧寧一直端着槍,直到周圍再聽不到第二個人的聲息。意識到裴安民确已走遠,他松了口氣,突然覺得有些眩暈。
岑寂中,透窗而入的寒風送來多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最先搶進來的是朱梓。看見這幅場景便是一愣,旋即緊張道:“顧隊,你沒事吧?”
顧寧背倚着廠房後牆,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事。裴安民已經走了,孩子在地下室。”說罷低下頭,目光落在腳下布滿塵土的地面,“你們去看看湯小米吧,應該快醒了。”
湯小米沒有大礙,這會兒已經清醒過來,只是一時間還暈乎乎地弄不清狀況,被朱梓幾人扶進車裏休息。範敬在門口注視着一切,面色也不好看,過了好一會兒,才心事重重地上前說道:“顧寧,這事在我……”
顧寧搖頭打斷他的自責,向前走出兩步,便覺貼身的衣服濕涼一片,浸在寒風裏,像貼着一塊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