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折歧路
據朝陽小學五年級三班班主任杜老師介紹,失蹤的學生名叫王嬌,今年即将小升初。因為身體問題,王嬌上學比同齡人晚,但是成績一直在級部上游,人也開朗友善,很受老師和同學的喜愛。王嬌就住學校周邊,跟着奶奶生活,去年父母刑滿,在附近市場上擺攤補貼家用,生活條件才略有改善。
今天本是小學放假回來的第一天,但直到上課也沒人看到王嬌的影子,學校第一時間和孩子的奶奶取得聯系,卻被告知孩子早就離家上學去了。王嬌一向是個聽話的孩子,不可能無故逃課。學校四處尋找未果,于是報了警。不想就在警察到達之前,孩子母親又打來電話,稱孩子被送到親戚家玩,要跟學校請一天假。
朝陽小學不大,全校也就不到一千個學生,大多是附近老居民區或外來戶的孩子。王嬌家裏的情況不少人都知道,街坊鄰居體諒她們的難處,也經常幫襯着,可都沒聽說她家還有別的親戚——這就明顯不對勁兒了。按照老師的指點,顧寧一行人很快找到王嬌家。
王嬌家在朝陽街緊鄰路邊的一棟老式居民樓裏,距離朝陽街小學不過步行十分鐘的路程。開門的正是王嬌的母親吳曉娟,這個時候本該是小販擺攤的時間,她卻仍呆在家裏,眼睛紅腫,似乎剛哭過。一行人出警經驗都足夠豐富,看見這情形,心裏就全明白了。只是照顧到孩子親屬的情緒,一時之間也不點明,但亮出證件,相繼進入屋內。
老樓頂棚偏低,顯得整個房屋矮□□仄。正對房門是一組破了皮的黑沙發,邊角處擺着個微微泛黃的白殼座機,電話線蜿蜒進沙發背後。窗臺上放着盆綠蘿,不時有風從窗縫鑽入,游走于鮮嫩的葉脈之間,攪動滿屋碎影,惹得人心煩意亂。
應對這種案件,首先就是要盡可能了解孩子失蹤前後的情況。何況孩子也不算小了,自己走丢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吳曉娟卻似乎有所顧慮,談話裏明顯試圖隐瞞,前後表述更是漏洞百出。
綁架案中,家屬迫于歹徒威脅,不敢向警方吐露實情的也大有人在,就目前的情況看,吳曉娟顯然屬于這一類。朱梓心裏着急,問了兩句不見重點,索性板起臉,快刀斬亂麻道:“吳曉娟,孩子丢了不是小事,早一分鐘了解情況就多一分安全找回的把握。你別糊弄我們,到底怎麽回事兒?”
女人像是被吓着了,猛地一抖,又低頭摩搓手指。見她如此,朱梓倒沒了脾氣,只得重新緩下口氣,耐着性子問道:“是綁架吧?綁匪來過電話了?”
“沒有,沒有。”朱梓話音一落,女人便慌忙否認,說完又生怕幾人不信似的,補充道,“真沒事,不麻煩你們。”
兖中雖不是一線大城市,可一年中綁架案也不少。見過家屬沒主見不敢說出實情的,也見過過分自信不相信警方的,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還一味回避的倒着實少見。湯小米一旁聽着,忍不住皺起兩道彎眉,壓低聲音在顧寧耳畔問道:“顧隊,孩子不會是讓家裏人錯手殺了吧?”
雖說一個案件出現,情感上總是最先排除受害者的親人,可實際案件中,親人之間相互殺戮的也不乏其例。顧寧搖了搖頭,沒有回答,片刻後突然開口問道:“吳曉娟,你們夫婦當初為什麽入獄?”
此話一出不僅當事人愣在當場,就是朱梓和湯小米也完全摸不着頭腦,登時齊齊看向顧寧。顧寧似恍然不覺,不等孩子母親回答,緊接着又問:“你其實知道綁匪是誰,對不對?”
女人還在怔愣,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聲音帶着哭腔:“沒用的,我求求你們別問了!”
顧寧卻不管這許多,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好像全然不曾看見眼前瀕臨崩潰的女人:“十一年前,你們為給孩子籌集動手術的錢,把手伸向自己的鄰居;十一年後,當你們以為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他說着沉默了須臾,似乎在等待這個女人的回應,又似乎只是話語間一個短暫的呼吸。“不錯,他是什麽人你非常清楚,如果他存心報複,我們要想成功解救孩子很難。不過他既然在多年後找上你們,就不可能輕易善了。試與不試,就這麽點兒時間,我們沒法強求,你好好考慮吧。”
一口氣說完這些,顧寧站起身來作勢要走。背後如期響起女人哽咽的聲音:“別走,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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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朱梓和湯小米還沒弄清情況,一時又是驚喜又是疑惑,礙于時機不對無法開口詢問,只得先向顧寧偷偷豎起大拇指。在吳曉娟斷斷續續地講述中,幾人很快弄清了事情的起末:
今早七點,小學生王嬌出門上學,然而八點多鐘的時候,學校來電話稱孩子還沒有到校。電話是孩子奶奶接的,立刻就通知了吳曉娟夫婦。一家人分頭在家附近找了幾圈都沒看見孩子,正焦頭爛額之際,電話突然再次響起。那邊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聲稱孩子在他那裏,要孩子的父親王良過去,并且威脅不許驚動警方。王良一面擔心女兒,一面也怕母親着急,糊弄老人說是無關的來電,把她支出去,又讓吳曉娟給學校回了個安撫的電話,自己則按電話及的要求出門。
其實從接起電話的一刻起,夫妻兩人就認出了那個聲音。那聲音就像來自地獄的永生詛咒,十多年夢魇般一次次回蕩在夢裏,終于在這一天化成耳邊真切的聲響——那本就是他們種下的惡果,如今要他們來償,又能說什麽?
聽完吳曉娟的複述,顧寧搖頭皺了皺眉,冷靜地吩咐:“王良手機號是多少?立刻聯系他!”說完這句,略一忖度,接着又安排道:“小米和技術人員留下來,一旦再有來電立刻定位。朱梓帶着外勤跟我走,查一遍王嬌上學的路線,交通路口、沿路店鋪,凡可能有監控的地方一個都不能放過。”
走出王嬌家門,顧寧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時間:距離小學生王嬌失蹤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朱梓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顧隊真神了啊,三兩句話就讓人全說了,怎麽做到的?”
寒風吹過,帶着嚴冬的肅殺輕而易舉鑽入骨縫,顧寧豎起衣領,回應道:“你說,以王嬌的家庭,有什麽讓人羨慕的?”
王嬌父母長期在獄中,小小的孩子只能和奶奶相依為命,生活拮據。這樣的經濟條件,已經排除了一般綁架案中的大宗——勒索錢財。同樣,這樣的家庭,不會引起他人的嫉妒心理,借綁架損人利己也可以排除。所以事情很明顯,是報複。王嬌父母入獄十年,去年下半年才剛剛刑滿釋放。兩人都不是生事的人,短短半年時間有多大可能跟人結下如此深仇大恨?首先想到的,還是陳年舊案。
那些背後的恩怨往來顧寧不想再重複,因而只是極其簡短地回應了一聲:“有些事你不知道。王良、吳曉娟夫婦當年拐賣的孩子,就是裴安民的女兒,裴曉曉。”
說完這話,顧寧将目光放遠。遠天游雲橫亘,與地面尚未融化的積雪遙遙相應,像宿命裏永遠無法翻越的雪山。他突然出聲說了一句顯見得已無需開口的話:“裴安民回來了。”
“我們是不是派些人去裴安寧那兒守着?”朱梓不假思索地建議。顧寧卻只是搖頭,他心裏很清楚,裴安民應該已經去過了。裴安寧若還在二院,他就不會再去第二次。像他這種人,受過的訓練,養成的性格,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就不達目的誓不會罷休。
剛晴朗了幾日的天氣到午後又開始轉陰。雲腳低沉,好似承受不住整個天幕的重壓;周匝空氣被無形的力量擠壓着,一絲風也沒有,悶得如同凝固。
齊治平匆匆踏進屍檢室的時候周沐仁剛連着做完兩場屍檢,把用過的塑膠手套扔進回收桶裏,打算去一旁的休息室歇一歇。元旦幾天本就積了些傷情鑒定的工作,這會兒又一下冒出兩起殺人搶槍,任是鐵人也架不住這麽個耗法。
副手陸文良帶着切片去顯微室已經有一段時間,周沐仁聽見聲響,還以為是他回來了。随口招呼一聲,半響不見回答,這才發現叫錯了人。兩起案子性質惡劣,法醫室也在加班加點,但屍體清早送來,現在就打聽消息,未免催得太急,當下只道:“怎麽還親自來了”
齊治平雙手插兜,聳了聳肩:“他們吃飯呢,我沒胃口,過來溜達溜達。”
周沐仁當法醫這麽多年,還頭一次見人誰胃口不好來法醫室開胃的,聞言不由一樂,倒也知道案子壓力大,齊治平又是個急性子,想是正着急,索性便聊起來:“怎麽,情況不好?”
齊治平爽快地點點頭,雖不否認,卻也不願多說,但問道:“我知道你們屍檢還沒完成,不過現在有什麽确定的消息嗎?”一場嚴謹的屍檢需要整個團隊協作商定,最後給出結論,也必然要求相對充裕的時間,但齊治平現在俨然等不得這麽久了。
周沐仁忖度了一下,開口道:“哨兵是現役軍人,身體素質很好,那個分局刑警我還見過一面,有點兒胃病,問題也不大。就目前屍檢情況來看,兩人都死于鈍性/器官損傷,屍體表面看不出明顯外傷。”
鈍性/器官損傷常見于毆鬥,傷者多是由于拳腳或棍棒打擊造成器官挫傷,又因為這種閉合性損傷從外部來看往往遠沒有實際那麽嚴重,所以經常被人忽視而延誤救治。類似的案件齊治平見過不少,遂只是皺眉點了下頭,便示意周沐仁詳細解說下去。
“屍體已經縫合,這是當時的解剖記錄,你可以看一下。”周沐仁說着轉身從臺頭上取下一個大號書寫板夾。
根據屍檢記錄,哨兵的淤血在前胸,解剖後腔內約有300ml血性液體,無肋骨骨折,心包完好,但右心室前壁全層破口達1.2cm,周圍有血凝塊堵塞;胸腹腔其他髒器完好,顱腦無損傷——典型心髒受重擊破裂導致的急性心包填塞。刑警後腰皮下組織有明顯出血狀況,腹腔淤血大于2L,下端第十二根肋骨骨折,斷骨刺破腎實質是造成大量失血的原因;同樣,其餘髒器即顱腦未見損傷。
在通常案例中,這樣的傷情常伴随着大量的擊打瘀傷。然而眼下兩人全身只有一處致死傷,且都是立刻喪失行動能力并于短時間內死亡。兩者表皮瘀傷形狀皆呈不規則扁圓,初步可以排除是棍棒或斧錘擊打造成的傷害。
齊治平快速掃視下來,眉頭幾乎鎖成一團:“徒手殺人?”
周沐仁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至少從現有情況看,的确是這樣。”
不借助任何器械,一擊斃命。這意味着行兇之人在速度、力量甚至格鬥技術上都占據着絕對的優勢,不是經過長期專門訓練的人很難達到。齊治平若有所思地盯着空蕩蕩的解剖臺,口中說道:“那麽現在可以确定大致的排查方向了,以武術、格鬥為職業或興趣的人,還有——”他說着突然停頓下來,似乎不願輕易吐露出那兩個字,“軍警。”
周沐仁跟着嘆氣,道:“聽說兇手殺人是為了搶槍?”
“沒錯,哨兵丢了把半自動步/槍,好在沒子彈。不過刑警當時随身帶着一把64式手/槍,子彈滿膛。”齊治平單手揣兜,另一只手快速且毫無節奏的敲擊着窗臺大理石沿面,好像這樣就能迫使思維轉動得更快一點。“從時間上看,軍區案發早于開發區分局。兩名死者的人際關系圈毫無交集,只有一個相同之處:能夠接觸槍支并且丢失了配槍。所以兇手作案目的很明确,為了槍。他很可能因為第一次搶來的槍支無法使用,才緊接着實施了第二次行動。”
兇手具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案發迅速且不借助器械,因而留下的痕跡十分有限。現場勘查人員在兩個地點發現了相同的鞋印,基本可以确定兇手為同一人。此外,沿着分局刑警遇害現場的草坪倒伏方向,警員們在距現場五十米外的路邊綠化帶裏提取到一串清晰足跡,除此之外沒有更為有利的線索。
案件随機性這麽大,現場沒有更多的提示,屍檢作用也很有限,接下來要想繼續推進下去,要麽耗費大量人力大海撈針,要麽只能待兇手再次行動。周沐仁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有個問題,不知道你想沒想過。”
齊治平聞言倏地扭頭:“你說。”
周沐仁看了他一眼,緩步踱到窗邊,低頭看着窗下來來往往的藏青制服:“你說兇手可能從事武術格鬥或者當過軍警,但他為什麽不知道現在城市軍區的哨兵基本上都是槍彈分離?如果他知道這點,第一次就不會襲擊哨兵,單搶一把空槍。”
齊治平挑眉:“你的意思是,可以排除軍警的可能?”
“不一定。”周沐仁搖頭,“槍彈分離的規定是從零零年開始逐步推廣的,在此之前退伍的人也可能并不清楚。但不管怎麽說,這個人想必經濟拮據居無定所,或者很少接觸網絡等現代信息交流渠道。”
周沐仁說的不錯,這些消息在網上稍稍留心就可以輕松獲取,兇手不知道恰恰說明了他在這方面的匮乏和想當然。齊治平點頭應和,作為一個生活在網絡時代且條件優越的人,他着實忽略了這一點。的确,忙起來是一說,若放在閑暇時,他們這些年輕人哪能想象沒有互聯網的日子怎麽過。“與現代生活方式存在隔閡,但又有體力行兇殺人,他應該是一個接近中年且保守的人!”
“這些東西拿不準,我不敢說的太肯定。有條件的話,建議你聯系一下心理畫像專家。對了,也可以先問問顧寧,我記得他當初有意往這方面發展的。”
周沐仁是好心一提,誰想話音剛落,齊治平就沉下臉色,揮手道:“別提了。”
見這情形,周沐仁倒是意外:“怎麽了?小顧不是個愛得罪人的主啊!”
“他沒得罪我,是我得罪他。”齊治平說着一撇嘴,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古隊那案子。想破案,想立功,這都沒關系。但是做為一個警察他不應該過分地誘惑偵查,何況他引誘的不是只羊,是條狼!”
周沐仁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說報紙上那事兒吧,我看過了。怎麽說呢,我認識小顧的時間也不短,不管是不是他的意思,我相信他自己有數。”
“他有數?”齊治平一挑眉毛,不以為然,“随他吧,我操的哪門子閑心吶!”
正說着,只聽一陣噠噠的腳步聲響起,禾苗清瘦的身影出現在門邊。“齊隊您在這兒啊!李科讓我告訴您一聲,足跡分析出來了,報告還得等會兒。”
齊治平挑眉應聲:“說什麽?”
“技術室的人說,現場留下的鞋印為方塊封口花紋,中腰有米粒狀弧形線條。掌、跟、弓區域痕跡清晰,邊緣花紋不完整,鞋號是……” 記憶到此中斷,禾苗連忙掃了一眼筆記,目光無意識地透過玻璃,落在遠天蘆灰色的游雲間,努力背誦道,“哦,鞋號為标準26。腳底壓力重,但壓力面不均勻,約長7.6cm。足跡長而寬,腳弓內側出現虛邊,第五跖趾關節下則為明顯實邊。起腳階段偏外側,兼有蹬挖和挑痕,落足階段出現出現磕痕。步長長且穩定,步寬相對窄,外展角大……”
齊治平先時還耐心聽着,可見她說起來沒個完,終于忍不住脾氣,急道:“沒讓你念痕檢過程,直接說結果!”
“是。”禾苗咬了咬下唇,乖乖閉嘴,把筆記翻到最後,“李科長最後給出的結論是,兇手為一名穿26碼球鞋、身高一米七三左右、體力和心理素質良好、行走姿勢正直、甩臂較大、可能受過正式軍事訓練的中年男子。”
窗外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好似扯碎的雲濤,紛紛揚揚而又無聲無息。兖中新年來的第一場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