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難易相成
翟志遠的上線與提供電話的神秘人物雖然難以摸清,但其□□基地和相關買賣網絡卻還有無限空間可以追查。刑警隊每個人都清楚,這是涉及兖中器官交易的大案,必然需要消耗格外多的精力。
按照事先安排,兩隊人馬分多組追查翟志遠所交代的線索。與此同時,齊治平和顧寧則趕往兖中阜田區看守所,以期探得天沐溫泉案的真實細節。
然而兩人終究還是去的晚了。就在他們趕到的前一夜,孫瑞冬在看守所裏服毒自殺。毒物檢驗結果為□□中毒。孫瑞冬被送往看守所的名義是非法持有毒品,且數量有限,就算宣判頂多也就是幾年有期徒刑,看守所本來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的魂歸之所。
聽聞消息,齊治平當場黑了臉,卻沒有像顧寧預料那般發作,反倒異常平靜地走出大門。露天曠地仿佛荒涼的審判場,飒飒寒風從雲隙間漏下,擄走最後殘留的一絲暖意。他深吸了兩口冰冷的空氣,生硬地開口道:“顧寧,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這裏面一定有問題。”
齊治平性子雖直,但真正嚴肅的時候不多,說這話時卻是一字一頓,落地有聲。顧寧聽得清楚,也只低聲應了句:“我知道。”當然有問題,沒有人比顧寧再清楚,他們有一千個猜想,卻苦于沒有一個證據,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天已經完全陰了下來,層雲泛起煙灰色,片片摞壓着,好像不斷從煙嘴中吐出,因來不及擴散而堆疊的煙霧。兖中入冬來的第一場雪,就快來了。
傍晚時分,雪終于落了下來。一連幾日飄雪,對于城市燈火下聚餐歡慶的人們來說,天公作美,今年的聖誕氣氛尤為濃厚。但于警隊衆人,卻全無這樣閑适的心情,只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把自己一個劈做兩個用。
一條條線索延伸出去,再收攏回來,就如同紛紛揚揚的大雪,漫天鋪灑下來,誓要把一切顯露或未及顯露的都揚起再沉澱,給世人留下個一幹二淨的天地。連孫瑞冬服毒死亡所帶來的疑慮和沉重,似也被層層積壓到遺忘的底層。
雪斷斷續續下了四日。四天來,兩隊人連班蹲點、突擊、審訊,一鼓作氣地清理掉翟志遠販腎網絡上的多個節點,可謂收獲頗豐。案子後續工作一項項收尾移交,等完全結束已是年末。在此期間,市幾家主要媒體專門對警方的活動做了跟蹤報道,一時頗具反響,兖中警局內也對辦案人員進行了表彰嘉獎。
正局宋立言、副局羅守一親往隊中祝賀,毫無意外地被大家玩笑着圍堵在廳裏,俨然一副不答應聚餐絕難善了的架勢。大案告破大家聚會慶祝已是兖中警隊不成文的規矩。宋立言也不想拂了大家的興致,正要點頭答應,手機不适時宜地大響起來。
電話裏說着什麽,宋立言聽了兩句陡然變色,向衆人打個手勢,自己連忙退出吵嚷的大廳。羅守一只當是有什麽大事,也随之跟了出去。
片刻之後,羅守一一人折返回來。看了眼時間,招手對顧寧吩咐道:“我過會兒有個會,你們看着安排,回頭通知我。另外宋局家裏出了點兒事兒,這回就不跟你們年輕人湊合了。”
顧寧點頭應下,看看羅守一神色,忍不住就話多問了一聲:“宋局這又是……”
顧建業在世時與宋立言是多年的朋友,兩家孩子年紀又相同,早年經常走動。這些情況羅守一也清楚,故而只是嘆口氣,并不遮掩:“還不是小初,醉酒鬧事,讓人打了。”
小初大名宋初,是宋立言的獨生子。當年宋立言妻子難産去世,正值其外出執行卧底任務,整個過程都不在身邊。回來後,愛妻已入土為安,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嬰兒。七尺漢子抱着孩子痛哭流涕,掉過頭抹把臉,又投入新的任務。直到幾年後,宋立言調離一線,才将孩子從年邁的父母那裏接回家中撫養,也因此把心中對妻子的所有愧疚都加倍放在疼愛兒子上。
可這個兒子就像生來向他讨債的,從能出門起便開始給他惹禍,小時惹小禍,長大惹大禍。據說最厲害的一次還是他剛成年那會兒,偷開警車上路飙車撞了人,最後也不知是怎麽了的。總之,宋初這麽個鬧法知道的人都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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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裏早已有數,但問出這個結果卻非大家所願。顧寧一時無話,倒是羅守一忍不住感慨:“小顧啊,說句心裏話,我也是憑成績做上來的。這心裏頭只服兩個人,一是你爹,二是你宋叔。都說‘虎父無犬子’,可這話怎麽就沒落他身上?”
誠如羅守一所言。宋立言是真正從最基層一點一點拼出來的,當過刑警,幹過緝毒,甚至多次參與卧底。從他的功勞簿上随便挑出一樣,就沒有讓人不服的。也正是如此,這事才更讓人唏噓。
顧寧無法接話。沉默像一條藤蔓,瘋狂滋長在這喧嚣的空氣中。終于還是羅守一開口打破兩人間尴尬的氣氛:“今年最後一天了,讓大家都好好玩玩吧,我也不掃他們的興了。不過回頭你得替我提醒一句,別看這回被宋局表揚了,那是人家一貫寬厚,都別把尾巴翹得太高!”
“我知道。”顧寧點頭應着,看羅守一意味深長地拍拍自己肩頭,離開大廳。他背過身後歡樂的衆人,不由望着門外出神。羅守一的意思很明白,這個案子結得并不完美——哪怕看上去碩果累累。
有些疑問就像浪潮中夾雜的砂礫,微小卻又無法忽視:永濟公司為什麽會被牽扯進這個案子?李薇之死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孫瑞冬死于看守所是否另有隐情?
正自沉吟,背後冷不丁亮起一聲:“想什麽呢,我們打算去洪隆廣場,通宵,你要沒意見就這麽定了啊!”說完根本不給人反應的時間,随即又道,“哎,看你和羅局挺熟的呀!”
“我父親也是警察,帶過羅局。”顧寧回身看了一眼,一如既往地笑笑,并不多說。
齊治平偏頭看過來:“行了,我知道你想什麽。這案子看着光鮮,說不準網上來的都是小魚小蝦,或者幹脆是背後大哥借我們內部清洗……”
“我會找出他們的。”顧寧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打斷他的話,轉身向人群中走去。
齊治平雙手插兜,原地看了一會兒,猛然沖那背影擡高聲音:“這兩天我讓禾苗抽空對比了李薇和翟志遠的社會關系,你猜發現了什麽?”
看到顧寧如期停下腳步,投來詢問的目光,齊治平滿意地挑起嘴角:“兩人社交圈有個交集,就是兖大缢死學生父母開的栖梧山醫院。”話說三分便就此打住,接着快步趕超過去,順手往那人肩頭一拍,“走了,今天就放松一下,這事兒回頭再說。”
“齊治平……”顧寧還想再說點兒什麽,那人卻已穿上外套,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哦對,過年有個公大的畢業生要過來,正好我們隊缺人,又是我學弟,就不留給你了!”冬日裏吹過的風寒得徹骨,薄暮的微光卻已投過層雲縫隙,疏疏落落投下一片光影。
元旦假期很快過去,都說新年新氣象,過的多了倒也不會再和孩子一般,刻意去尋找那份新鮮感。就好像車輪骨碌碌地滾過,周而複始,卻又不斷在這種微妙的輪回中保持前行。
清早天光夾帶了幾分夜裏的寒氣,清清爽爽澆灑下來,好像滌蕩盡舊年裏的所有陳跡。顧寧拎着外套走進警隊大廳,就聽人員稀疏的隔間裏驀地高起一聲:“哎呦,又寫成13年了,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改不過來呢!”
不用問便知道,這一聲除了湯小米不做他想。緊接着,另一頭有人插上話來:“就這點兒事兒啊,吓我一跳!”
“看吧,說你定力不夠,多學學人家敬哥!”湯小米看起來心情不錯,一邊在嘴上回敬着,一邊站起身,不客氣地越過隔板,順走朱梓桌上的小刀刮字。
朱梓讨了個沒趣,正尴尬地揉着鼻子,忽聽身後一個聲音笑道:“呦,今兒怎麽都這麽高興啊?”扭頭見是顧寧來了,當下找到隊伍似的,又來了精神,立時接話道,“還能是什麽,敬哥今早上順路捎了她惦記好久的正宗鴨脖呗!”
湯小米喜歡美食這在隊裏都是公認的,不管心情是差是好,一點美味送上前,立刻便多雲轉晴,晴轉萬裏無雲。顧寧失笑:“鴨脖店對面街上不就有麽?”
“不一樣,那家的不正宗,味道差遠了!”好像心愛的寶貝被人小瞧,湯小米杏眼一睜,立時糾正。說着還現從抽屜裏捧出紙盒,送到顧寧面前:“顧隊你嘗嘗看!可惜它店面開的太遠了,在西郊二院旁邊呢,每次等我坐車過去人都關門了……”
這句說的好不哀怨,顧寧忍笑躲開沖鼻的香辣氣味,道:“你這動不動就點特辣變态辣的,我可消受不起。”說罷又無意提了一句,“哎,範敬家不是在東北老城區嗎,怎麽跑西郊去了?”
朱梓聳聳肩,也未留意,就口說笑道:“可能是還上次打賭欠的賬吧,顧隊你別亂想啊,人敬哥可是有嫂子的人!”
這話沒安好心,湯小米愣了一刻才回過味來,立時彎眉倒豎,怒目恨道:“朱梓你找打!”警隊外勤的姑娘向來不是什麽弱質女流,朱梓一看這架勢,自知捅了簍子,連忙躲閃告饒。
範敬此時正拿着材料從門外進來,見這情形不明所以,伸手指了指剛想發問,就被顧寧笑着攔住:“沒事兒,讓他們鬧去吧!”說罷略一頓聲,看看他手上拿的東西,問道,“怎麽,你那邊案子還沒結?”
範敬搖頭:“跑了,我這不正要整理東西找羅局發通緝令嘛!”
人跑了,查得再明白的案子也只能暫時挂起來,再過多久能塵埃落定就不是警察能說了算的。顧寧理解地點點頭,轉而又問:“對了,老槐村縱火案有消息了嗎?”
“裴安寧被判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不提起訴訟,已經送回二院強制醫療了。”範敬正色,說着語氣停頓,擡眼看向顧寧,遲疑道,“說起來,今天早報你看了嗎?”
警隊工作時間不規律,顧寧也并沒有看報的習慣,聽到這話不免意外,正想再問一句,大廳玻璃門突然嚯地被人推開,匆急的腳步聲停在身前,來人一抖手便将疊報紙拍在桌上。順勢看過去,就見齊治平冷笑一聲,指着桌面道:“顧寧,裴曉曉的案子懸了十年,裴安民攜槍逃了十年,我知道你想破這個案子,可這麽幹沒意思,真沒意思!”
顧寧皺眉,又看了齊治平一眼,拿起報紙。兖中早報第四版頭條,黑體大字寫着:裴安寧,被拐婦女命運坎坷。毫無疑問,報紙上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年前老槐村縱火案嫌疑人。按理說,警方的案子多數無聊而單調,難以成為吸引眼球的新聞,裴安民的案子也并不例外。可這回報紙卻用大幅版面報道了整個事件,不僅內容細致真實,甚至連多年前的舊案都一并翻出。
顧寧的眉頭越蹙越緊,最後放下報紙,一言不發地徑自出門。齊治平被他撂在原地,幹站了一會兒,也陰着臉轉身離開。來往的腳步聲很快在長廊上傳遠,剩下來回顫動着的房門,将天光打得細碎,紛紛揚揚灑落一地。
四下裏寂靜得可聞針落。許久再無動靜,湯小米向外張望了一眼,确定兩人再不會折返回來,轉身拿過那份報紙,詫異地問道:“不就一篇報道嘛,這是打什麽啞謎啊?”
湯小米來警隊滿打滿算才兩年多點兒,之前一直在檔案室,直到去年顧寧擔任一隊隊長才調到他手下,許多事情并不知情。朱梓比他強點兒,也不過一知半解。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到底還是範敬出聲嘆道:“裴曉曉的案子你們知道吧,孩子父親是特種兵,因為女兒的事,十年前攜槍從部隊裏跑出來,一直在逃。”
朱梓眯起眼,點頭道:“這我知道,聽說那人還是古隊戰友?”
“沒錯,孩子父親叫裴安民,裴安寧是他妹妹。”話提醒到這裏已經相當明顯了。裴安民是個血性漢子,如果看到自己妹妹的消息,一定會回來找她。而像報紙上這樣詳盡的報道內容,若不是內部人透露,外人也不可能知曉得這麽清楚。
警隊裏的人都知道,古常青之所以堅持留在一線,就是因為心裏放不下一個案子。如今古常青不在了,顧寧承諾要替他完成心願,對這案子的執着可想而知。至于齊治平方才那番舉動,也不過是認定此事是顧寧授意,因此不而滿罷了。
朱梓遲疑了一會兒,不由撇嘴:“敬哥,顧隊不至于吧?”
“嗨,種沒憑沒據的事,讓人怎麽說呢!”範敬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将目光放向窗外。
氣氛一時間變得尴尬,像初冬水面脆薄的冰層,稍不留神便會支離破碎。湯小米皺了皺眉,忍不住辯駁道:“就算是故意的又怎麽樣,對待嫌犯就不能太規矩了……”
話音未落,大廳的座機突然響起。朱梓位置最近,接起電話,連連應了幾聲,随後放下話筒,開始收拾東西:“指揮中心來的,朝陽路有小學生失蹤,初步懷疑是被綁架。敬哥,我和小米過去,這就給顧隊打電話,你幫我們和老嚴說一聲!”
“好。”範敬簡潔地應着,看兩人匆匆出去,低頭将材料放進文件夾,也打算出門。方一轉身,就見羅守一行色匆匆地推門進來,當下忙招呼道:“羅局。”
羅守一略點點頭,徑直問道:“顧寧和齊治平呢?”
“人剛走,朝陽路有學生失蹤,顧隊可能過去了,齊隊不大清楚。”
這般說着,心中已盤算羅守一能親自過來,怕是出了什麽大案。果然便聽他沉聲說道:“昨晚一名軍區哨兵和一名分局刑警在兩小時內相繼被人襲擊,配槍被搶。嫌疑人手中有武器,很可能受過正規訓練,非常危險。你馬上聯系顧寧和齊治平,誰手頭空着讓他立刻給我電話!”
羅守一這話說得嚴肅,範敬下意識地肅容站直,幹脆答道:“是!”屋外天光流淌下來,在地磚上清清楚楚地映下兩個黑白分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