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塵事如麻
詢問室窗戶緊鄰長廊,光影穿過走廊灑落在上面,斑駁陸離好似精致的花玻璃。顧寧快步走進訊問室時,魏可道正在向被訊問人宣完義務與權利。目光順勢深入,便見裏側坐着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五官輪廓隐約與齊治平有幾分相像,想來就是他口中留學歸來擔任公司高管的侄子齊雲飛。
顧寧拉開椅子在他對面桌前坐下,身子微傾,向一旁的禾苗吩咐:“筆錄還是你來做吧。”說完,将檔案夾靠在桌邊,大致翻看了幾眼,随即擡頭道,“永濟醫療器材有限公司總經理齊雲飛是吧?我們将對你進行例行訊問,希望你能配合警方工作。”
對面的人恍如不聞,過了會兒才将目光從側門上挪開,上下打量了顧寧一遍,挑着嘴角谑笑道:“我向來遵紀守法,今天為你們一個莫名其妙的傳訊,連下午去談生意的飛機都誤了,還不夠配合嗎?”
顧寧自入警以來詢問也好、審訊也罷,什麽樣的人沒遇着過,但進了警局還這麽大脾氣的倒的确鮮見。想起齊治平那直率火爆的性子,心下暗笑不是沒有原因,面上卻只是如常清清嗓子,肅容問道:“齊雲飛,翟志遠這個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齊雲飛毫不猶豫地搖頭。
顧寧頓了一頓,沉下聲音:“你再好好想想,真不認識?”
齊雲飛不以為意地聳肩:“或者他認識我,我沒印象。”
“嘿,這人……”禾苗被這态度激得生火,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就聽顧寧厲聲問道,“齊雲飛,那你怎麽解釋,15964374109,這個手機號碼與你有過多次通話記錄!”
說罷目光銳利地射向對側,見齊雲飛微微偏頭凝眉,緊接着又跟上一句,“我給你提個醒兒,這個電話的主人在你這裏購買了高頻電刀、負極板和單極電燒等醫療器械。”
“不可能,醫療器械賣給誰那是營銷部的事,我一個總經理還沒閑到搶別人的活幹。”齊雲飛下意識地坐直要背,神色終于認真起來,“你們說有通話記錄,總得拿出實物吧!”
顧寧笑了,轉頭給魏可道遞個眼色,示意他把從營業廳調取的通話記錄拿來:“給他看。”
魏可道如言抽出單表,向前走近兩步,舉在齊雲飛眼前。通話記錄單中的目标號碼已經用記號筆圈出,齊雲飛上身微傾,皺眉浏覽一通,旋即又靠回椅背:“這幾條記錄全是打入的,他愛給誰打電話我管得着嗎?照你們這邏輯,我現在随便撥個電話出去,中了哪個倒黴家夥,他也得來一趟是不是?”
“齊雲飛,兖中有多少家醫療器材公司你比我們清楚,這麽多選項裏,器官交易者偏偏就用着你們公司單獨出售的器材,拿着你總經理和經理秘書的私人號碼,這不是用巧合可以解釋的吧?”
顧寧說着笑了一聲,目光利刃般切入對方視線:“好,就算你不認識他,一個陌生人三番五次給你打電話,你就沒有一點兒印象和反應嗎?你可以不配合,大不了就這麽靠着,反正也是我們的工作。不過齊雲飛,你是做生意的,這耽誤的時間和傳出去的名聲,值不值得,你可得自己掂量着。”
幾句話直擊要害,齊雲飛憤憤地瞪着顧寧看了半響,終于緩下口氣,生硬地回答道:“好像是有個人。大概一個多月前吧,晚上在外面應酬,有個不認識的號打進電話,沒等說話就挂了。隔了一天他給我撥過來,還是什麽都沒說就挂了。後來這種情況又出現了一兩次,我跟秘書小張說了聲,讓她給我處理一下,再就沒了。”
“你當時是怎麽和秘書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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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手機上有個159的號碼,讓她幫我處理了。”
“這個號總共給你打了幾次電話?”
“能有三四次?”
“什麽時間?”
“晚上。我不喜歡把工作帶回家,所以到家以後直接關機。可也巧,那幾次要麽是有事,要麽是忘了,都沒關。不過我說,你們辦案子,這種查查後臺記錄就能知道的準備工作都不做嗎?”說這話的時候,齊雲飛眉毛上挑,分明便是一個對下屬苛責挑剔的老板,又仿佛此刻他才是坐在訊問席問話的警官。
顧寧不由失笑。實際在詢問之前,偵查員們并不是沒有比照過兩個號碼間的通話記錄,只是調查和問話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往往破案的關鍵,就隐藏在某些看似無用而被忽略的細節裏。
到目前為止,齊雲飛的回答與警方所掌握的情況沒有明顯出入或漏洞。顧寧側過身,低聲和魏可道交流了兩句,重新斂容道:“齊雲飛,你的手機設了呼叫轉移?”
“圖省事嘛!做買賣到處都是開會、談生意的事,有的不想接,有的怕錯過,索性都轉給小張,哦,就我秘書,省的鬧心。”
看着他同自家上司一般飛揚得招恨的神色,禾苗把筆一撂,終于忍不住出聲插話:“那你怎麽不早說?”
齊雲飛這才把目光吝啬地分去一瞥,接着一偏頭,答得煞是無辜:“你也沒問吶!”
——得,整個請來一祖宗。禾苗被他一句硬生生堵得沒了脾氣,當下只能扶額嘆氣。身邊顧寧嚴肅而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齊雲飛,你覺得你的秘書張芸鴿怎麽樣?”
齊雲飛想了想:“幹活還算利索,人怎麽說呢,挺乖的吧!”
顧寧點點頭,不再多問,但側身低聲對魏可道說道:“魏大哥你來問吧,我去楠子那邊看看。”
天不知何時由晴轉陰,長廊中光線少得可憐,乍看上去像是調低了飽和度的相片。顧寧從屋裏出來,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順手打開牆邊照明燈開關。
與此同時,秦楠正拿着筆錄從一牆之隔的訊問二室出來。不等顧寧發問徑直說道:“顧隊,這條線怕要廢。張芸鴿我問了,就一小秘書,聽人說飛哥吩咐的,一看還是從經理手機轉過來,本來将信将疑,再加上齊雲飛說了句讓她處理電話,就信了,于是繞過銷售直接從生産部調了臺機器給人家。我讓她認了人,打電話和接貨的就是翟志遠。”說着頓了頓,便問顧寧,“那面什麽情況?”
“齊雲飛也蒙在鼓裏啊,呵,這倆人!”顧寧就手看看張芸鴿的審訊筆錄,哭笑不得地搖頭道,“行了,沒什麽問題就放人吧。”
秦楠聳肩:“又白忙活一趟!”說罷忽想起什麽,又湊上前去問道,“哎,齊雲飛那小子審着怎麽樣?”
這話擺明是要看熱鬧,顧寧腳步一頓,拍拍秦楠肩膀,笑道:“還行,跟你齊隊像一家子。”
一條路走不通,少不得從別的地方想辦法。而與翟志遠相關聯的線索中,還有一個關鍵的聯系人,李姐。除此之外,這個由原有嚴密網絡重組得來的器官交易鏈條上,涉及的每一個養腎基地、組織成員、涉案醫院等等,都需要大量的警力投入調查。等顧寧将大致的行動計劃安排妥當,回到辦公區,天色已然暗了下來。
大廳裏已經亮起燈光。湯小米抱着一摞文件要出門,看見顧寧進來,打了聲招呼,見他點點頭便向辦公室走去,連忙好意提醒道:“顧隊,裏面可是剛吵了一架!”
刑警隊辦公室是兩隊共用,顧寧不用問也知道她說的是誰。只是齊治平脾氣雖然不好,卻也不是無緣無故發火的人。當下腳步一頓,問道:“齊雲飛?”
湯小米撇嘴:“可不是!人剛走。”
“案子有點兒棘手,齊隊也是着急。”顧寧笑笑,回應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欸。”湯小米口中應着,走到門邊又回頭張望了一眼,見徹底看不到人影,這才轉身離開。
辦公室房門半掩着,站得近些剛好能看見齊治平颀長的側影。顧寧拉開門,剛踏進一步,就見桌邊那人迎上前道:“我正想去找你呢,兖大那學生父母有問題。”
顧寧站住腳,目光投射過去:“怎麽說?”
“下午你訊問齊雲飛的時候,那夫妻來大鬧了一場,非說他們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說罷停頓了片刻,有節奏地敲打着桌面,說道,“我知道死者是坐位不全缢死,一般人難以理解。可這兩人口口聲聲說有人要報複他們才對孩子下手,問到具體原因卻又不正面回答。我翻了一下這個案子的調查記錄,男的叫崔皓,女的叫胡心怡,一個醫生,一個護士。”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齊治平住了聲,目光越過北窗玻璃,順勢放遠。大片雲潮從遠天湧上來,似咖啡杯中洶湧的浮沫,遮住了最後一束陽光。“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顧寧看着他,沒有立刻回話。半響之後,突然接着說道:“兩人都是兖中本地人,曾在中心人民醫院工作,十三年前雙雙辭職,開起栖梧山人民醫院。2000年後醫院逐漸發展,與兖大腎髒研究所合作,至今在本市腎病方向最強。另外它一直同敬旗公司旗下的康亞醫療器材有限公司,也就是永濟最大的競争對手,保持着良好的商業關系。”
“原來你早就盯着啦,成,算我白說!”齊治平擡手擺了擺,順勢靠上桌後的大櫃。
顧寧笑笑,把備忘錄往書架裏一夾,轉而問道:“我聽說你和齊雲飛——”
“嗨,沒事兒,話不投機半句多呗!”齊治平自嘲地挑起嘴角,難得多說了兩句,“你也知道永濟和康亞競争,雲飛怕這事讓媒體炒出來影響不好,想讓警局出面給他扯個謊。我沒答應。這不,沒說兩句就吵起來了。”說着話語一頓,聲音低沉下來,“其實他也沒說錯,我才是家裏最渾的那個。”
齊治平的父母早年白手起家,創立了匡濟實業,可沒過幾年就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去世。于是撐起公司和照顧未成年弟弟的責任就落到大哥齊治安夫妻身上。齊治安有先天性心髒病,身體一向不好,本指望這個弟弟大了能接過父母的産業,可沒想到他随性慣了,竟跑去當了警察,別說管公司,就是家都不常回。六年前齊治安因病去世,齊治平也不在當地,侄子齊雲飛心疼母親操勞,放棄自己喜歡的計算機專業學了金融,回國後一直幫母親打理生意。
其中詳情顧寧雖不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出幾分。知道齊治平心裏不舒服,正想找話安慰幾句,卻看他自己先釋然道:“對了,我還忘問了,案子怎麽樣?”
顧寧抿了抿嘴,語氣不若之前輕松:“有點兒麻煩。”
齊治平雙手往兜裏一插,歪頭笑道:“怎麽,雲飛那小子給你們臉色看了?”
“挺配合的……”顧寧還想說句好話,哪成想話音未落便讓齊治平一口打斷,“得了吧,他那脾氣我還不知道,比我都臭!”
顧寧讓他逗樂了,緩口氣才重新正色道:“翟志遠雖給雲飛打過多次電話,但他本人只接到四次,且通話時間很短,其他通話由呼叫轉移接給了秘書張雲鴿。雲飛審訊表現也很正常,基本可以排除懷疑,你不用擔心。不過作為案件涉及人員,他近期不能離開本市,我們會随時詢問。”
“我懂,按規矩來就是了。”齊治平點頭附和,“既然這樣,就該順着查張芸鴿啊,怎麽,人跑了?”
顧寧搖頭:“跑了還好說。問題就在這張雲鴿只是個普通小職員,誤以為是雲飛暗示,沒敢多問就給辦了。”
“你是說這倆人怎麽回事兒都沒搞清楚就把東西送人家了?”齊治平不可思議地迎着他的視線看回去。幹了七年警察,這麽糊塗的事頭一次撞見,還出在自己家裏,當下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恨道:“呵,你說翟志遠這家夥,要膽量有膽量,要運氣有運氣,怎麽就沒把事兒辦成啊!”
“聽聽,這是警察說的話嗎!”顧寧說着瞥了齊治平一眼,“就是太順了才有問題。我懷疑雲飛和翟志遠都讓人耍了。”
手機呼叫轉移固然容易造成誤會,但只要對比雙方通話記錄就會發現端倪。如果齊雲飛和張芸鴿參與器官交易,斷沒有理由選擇這種麻煩而無益的聯絡方式。除非雙方都不知情,而提供電話者另有所圖。但不管是為了摘清自己還是借刀殺人,這個人都必然與兖中醫療和器官交易有着莫大的關系。
齊治平心中有數,濃長的眉毛一蹙,立刻接道:“還有個問題,兖中出售醫療器材的公司不少,他為什麽單單選了雲飛?”
顧寧沒有回答。齊治平沉默了一會兒,轉而追問:“就算這條線作廢,李姐那兒呢?”
“我查過翟志遠交代的號碼,這幾天一直沒有動靜,怕也廢了。好在他見過李姐,我讓秦楠帶他下去做模拟畫像了。”
齊治平抱手皺了皺眉:“你說這李姐是不是醒了?”
顧寧不答:“說不好,還是再等等看吧。”
衣兜裏的手機就在此時猝然響起。電話對面是秦楠,聲音很大,齊治平站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顧隊,你猜李姐是誰?”
那邊似乎有意賣個關子,齊治平卻忍耐不住,徑自奪過手機,吼道:“你少跟我啰嗦,是誰快說!”
那頭不期齊治平就在旁邊,倒吸一口涼氣,立刻公布答案:“齊隊我說,是李薇。”
“李薇?”這回驚訝的卻是顧寧和齊治平兩人。
李薇正是前些日子天沐溫泉度假村裏溺亡的女人。屍檢時法醫曾在她身上發現摘腎手術的痕跡和蝴蝶紋身,如今一想倒的确合得上。現下她一直租住的房子已被房東收回,連屍體都被家人帶走。顯然,這條線也中斷了。
顧寧沒再說話。談了半天難免口渴,他動身去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水,一杯自己拿着,一杯遞給齊治平。窗縫未曾合緊,依稀的風聲正順着混入屋內。齊治平突然開口:“顧寧,我可能犯錯了。”
溫泉一案,齊治平偵查得出的結論是:死者在正蓄水的衛生間裏吸毒,意識模糊之際不慎跌倒昏迷,期間盆中積水滿上來,造成死者溺亡。
有依稀的念頭從腦海中閃過,顧寧沒能抓住,索性放棄思考,直接問道:“我看過,有問題嗎?”
“不能肯定,但今天知道她是這麽個身份,我突然想起來:李薇為什麽要放着水吸毒?”不等顧寧回答,自己便接着說道,“如果她想舒舒服服的泡澡吸粉,享受一下,應該先等着水滿坐進浴盆;如果她的确想在沐浴前吸毒,也該知道這個時間将長于将浴盆盛滿。”
天沐溫泉度假村賓館的衛生間設計之初就靠近房門,一旦房中無人有水漫出,很快會流到走廊上,引來服務員處理。李薇經常來往此處,斷沒有明知情況還自找麻煩的道理。至于突然毒發就更不能,在那種情況下,她甚至根本不會有精力重新回到衛生間。此外,衛浴裏的沐浴用品絲毫沒有使用過的跡象。齊治平先前以為這正說明死者沒來得及沐浴,但如今看來也可能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想沐浴!
顧寧皺起眉頭,又聽齊治平繼續說道:“若按孫瑞冬的說法,他第二次進入房間時就發現李薇已死,那的确沒有作案時間。可如果他說謊了呢?譬如在外出購買抛屍所用的行李箱時,李薇剛剛死亡,或者尚未死亡……”
那麽,所有的巧合,可能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
雲天素淨,游風從遠天吹來,透窗而入。端在手裏的水無端漾起一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