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是非安知
冬日天亮得遲。
劉柳來的時候,遠天漂青剛摻着漂浮不定的雲絮,露出晨曦的一抹剪影。顧寧臨窗坐着,晨光斜落下來,滑過他的肩背,好似用銀線細細地勾勒出一層輪廓。
“說說吧,當時到底是什麽情況?”顧寧把筆往桌上一放,聲音平靜中帶着一點疲憊,像自遠山緩緩淌來的流水。
劉柳低着頭,呼吸不自覺停頓了幾秒。片刻,偷眼望向對面,卻見顧寧并沒有看自己,只是低頭微阖着眼,支起一只手徐徐按揉眉梢。于是深吸口氣,含糊地說道:“我,已經說過了。”
聽到這個回答,顧寧睜開眼,低頭翻開面前的記錄本,似乎根本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又好像早已洞悉一切。“劉柳,你已經成年了,應該知道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
話裏帶了暗示,劉柳聽得清楚。他緊咬嘴唇,猛地擡頭:“我當然知道!”
這一句接得雖快卻毫無底氣,早已露了怯。顧寧入警三年見過的嫌疑人不少,面對這樣的孩子就像照鏡子般看的一清二楚,卻不想太過逼他,因而只是點點頭,并不立時戳穿那份強自維持的鎮定。
“筆油漏在紙上,急着去擦卻會把污跡越抹越大。人不怕犯錯,可一味遮掩,反而會讓錯誤越積越多。”說着話音一停,重新聚起目光,投向眼前瘦高的男孩兒,“雖然老話說死無對證,可現在技術這麽發達,痕檢能讓現場說話,法醫能讓死者說話。你說,還有什麽真相是可以掩蓋的?”
劉柳下意識地與他對看了一眼,旋即低下頭去,一言不發。好像受了驚的蝸牛縮回殼中,驚惶地祈求危機盡快過去。顧寧靜等了一會兒,見他還不說話,縱然無心苛責,也不想再平白浪費時間。于是搖搖頭,起身從周邊拿過一個透明封袋遞到他眼前:“你不說話是沒用的,這裏有我們的偵查員在陽臺上采集到的痕跡,經過對比确定只有你一個人。”
劉柳從眼鏡邊上飛快地掃了一下那袋子,連動也沒動,仍把兩只手在桌下絞着,說道:“我說過去了陽臺。”
“你去過陽臺沒錯,但你隐瞞了實情。”顧寧的聲音凜肅起來,說着拆開透明塑料袋,從中取出證物,一個個在劉柳桌前排開,“我們收集到的手印分為指尖向內和向外兩種。向內是從外翻進陽臺的痕跡,屬于灰塵減層手印;而代表向外離開的手印中,除了減層手印,還有一枚潛在汗手印——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劉柳緩慢而小心地擡起眼,沉默着搖了搖頭。
“陽臺上落了一層灰,你翻越陽臺總要借物施力,不管抓到哪裏,都會把手弄髒。那天同你們握手,我還注意到你的手汗很重。倘若如你所說,你是翻進宿舍發現死者再出去報案,那麽進入時手掌接觸灰塵,留下減層手印,再翻出時,牆壁上留下的就該是灰塵加層手印或者明顯的手印污跡。反之,若你是先從屋中出來,手上未染灰塵,才會留下這樣的汗手印。”顧寧屈指在桌上輕點了兩下,不徐不疾地加重語氣,“劉柳,還要我再說下去嗎?”
“不用了。”一片岑寂中,劉柳猝然開口。顧寧也不說話,只是聚起目光平靜地注視看着他。
“鴻鳴他,特較真。那天,他在寝室刷微博,看到一個寫上吊的,說除了懸空,坐着、跪着都能把人吊死。我當時忙着給社團做海報,也沒搭理他。可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說他要試試,自己在寝室裏翻了一通,沒找着合适的繩子,就拿了大鵬的跳繩,叫我看着點兒,萬一真不行了趕緊放他下來。我壓根就沒當真,我沒想到就那麽坐着真能把人吊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劉柳咽了口唾沫,聲音隐約發顫:“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就沒發現,我發誓他沒有叫過我!我只是覺得好久沒有動靜了,扭頭一看他就、就……真的很難看。我摸過,沒有呼吸,一點兒都沒有……我沒想過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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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回憶太過痛苦,劉柳抱頭蜷縮起來,聲音帶着哭腔:“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們就在一個寝裏,離得這麽近,他在我面前吊死了,我該怎麽說,能怎麽說啊……我就想,趕緊跑吧,回頭就說是我從外面回來看到他的,誰知道呢?何況人本來也不是我害死的……”
“所以,你就撒了謊。”日光漸亮,顧寧背對着窗口,身前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劉柳或許真的不知道,自缢的人會在短時間內迅速失去知覺,很可能已經來不及呼救。亦或者崔鴻鳴曾經試圖求救,但他太過專注,沒有注意。不過這一切解釋對于結果來說,都太過蒼白無力。
“劉柳,崔鴻鳴的死有他做事荒唐的成分,本來怨不得你,你可以這麽安慰自己。但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訴你,機械性窒息的第四個階段是呼吸暫停期,也就是我們說的假死狀态,這時候人還有微弱的心跳——及時施救,活下來不是沒有可能。”點漆似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剎那轉為銳利,“可是你,卻選擇扔下他,逃跑。”
百葉窗簾高挑,陽光順着落地玻璃窗滾落下來,好像細碎尖利的鎏金片子,明亮、透涼。蜷縮在椅子上的人全身顫抖着,終于嗚咽出聲。
從會客廳出來,沿着向東的樓梯走過一個長廊就是審訊室。走廊兩側貼瓷,顯少開窗,故而白天也零星亮着燈。清冷的燈光被牆壁反射,落入四下濃重的陰影裏,很快稀釋殆盡。
二隊抓回來的人就在這裏提審,顧寧在走廊大門邊略站了站腳,一只手突然從後面拍上肩頭:“站着幹什麽?老魏審着呢,一塊兒看看吧!”
屋裏的燈比外面亮了許多,冷色強光将明暗對此凸顯的更加鮮明,恰似棋盤上交戰的黑白雙方。禾苗正坐在魏可道右面做記錄,見齊治平湊過來看,壓低聲音說了句:“齊隊,照這樣不行呀,這家夥死硬。”
顧寧站在旁邊,聽到這話下意識地側身去看那人。嫌犯翟志遠三四十歲的模樣,相貌還算周正,看那通身的打扮,頗像個小老板。正打量着,就聽齊治平兩步走上前去,“啪”地一聲把什麽東西敲在那人桌上。
顧寧早先也注意到他一只手背在身後拎着什麽,這會兒才看清是用大號證物袋包裹着的一截金屬管。心裏有了數,就聽齊治平厲聲喝道:“翟志遠,別以為什麽都不交代我們就拿你沒轍兒。你看這是什麽!”
翟志遠被這氣勢震得一抖,目光下意識地觸上塑料袋裏的東西,臉色立時起了變化。
齊治平看在眼裏,乘勢又道:“你看清楚了,這可是從你家找出來的,你兒子的折疊自行車前叉。你妻子說孩子的車壞了,讓你給修修,結果案發當晚你出了趟門,回來就把車鎖進車庫,孩子吵着要還讓你揍了一頓——我沒說錯吧?”說着走近幾步,兩手撐膝俯視翟志遠,“技術室已經做了檢驗,上面不僅有你的指紋、死者的血液、案發現場的河泥,還有死者枕部印下的商标圖形!你知道這叫什麽?鐵證如山!”
此前二隊偵查員按照最新線索,拿着搜查令去了翟志遠家,果然在車庫一輛組裝車上發現了潛血反應。東西拿回技術科,剛剛發來檢測結果:血跡、指紋、印記,乃至螺紋縫隙中的河泥,與此前勘查痕跡一一對應,證據鏈算是徹底連上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翟志遠也知道自己賴不過去,很快就全招了。原來從今年下半年來,警方大力追查器官交易,風聲太緊,上邊為避開風頭,中斷了大部分活動,翟志遠等人便在其中。但他們平日大手大腳花錢慣了,下面又得養着這麽多人吃喝,經濟上很快捉襟見肘。加之他本就有些小聰明,不甘心只擔任招募和圈養腎/源的小角色,遂動起腦子,想脫離上邊轄制,自己出來弄錢。
正巧他的聯絡者,人稱李姐的,也不滿于上頭越來越謹慎猜忌的态度,想要自立山頭,兩人一拍即合。翟志遠下面貨源充足,李姐手裏又抓着一堆關系和路子,來源去路都能打得通,只差中間摘腎環節。就在這時候,老天将失意的何平送到他們視線中。于是醫生和地點也跟着有了,幾人又輾轉托關系買來動手術的器材,一切準備妥當,正待大幹一番,卻不想才沒幾單就出了事兒。
這一來診所肯定不能要了,還得被迫去外地躲着,何平心裏不甘,想在臨走前要點兒錢。可翟志遠等人本就出了所有籌備行動錢的錢,這回本沒賺夠還得倒貼,哪裏會同意。一來二去被逼得急了,索性生出殺人的念頭,以給錢為由約他在通彙渠見面,打算伺機滅口。
翟志遠本想把事情僞裝成一場交通事故,可沒想何平被撞進水裏後還沒死,掙紮着呼救,這讓翟志遠有些着慌,沒多想抄起後備箱的自行車零部件,卯足力氣又給了一下,才聽不見動靜。開車回家的路上,他逐漸冷靜下來,想想兇器扔在周圍肯定會被警察找到,就大着膽子帶回家,清洗了一遍又原樣裝起來放着。沒想到這樣還是被找了出來。
見他交代地還算痛快,齊治平略點了下頭,問道:“李姐是誰?”
“大名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兩個字兒。我們做這個的都喊诨名,我只知道上面叫她蝴蝶。”
“怎麽聯系啊?”齊治平抱手又問。
“我有她電話,15763722535。不過這兩天一直關機,打不通。”
齊治平冷笑一聲:“翟志遠,我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們都能查出來,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我不想打麻煩,你也別給自己找不自在。”說着打住話音,把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一遍,接着問道,“給你們提供手術器械的是誰?”
“好像吧,好像叫飛哥。”
齊治平一挑眉毛,瞪眼喝道:“什麽叫好像!”
“哎呦政府,這我可真不清楚。人是李姐找的,她門道多我哪能比啊!不過吧,我猜着不是她勾搭那院長給的,也八成是他幫着聯系的。李姐話從來不多說,我也就是聽風猜的。反正最後她給了我個電話,說打過去告訴對方是飛哥的意思,這事兒就能成。”
“具體電話!”
“開頭是135,我也記不住,不過政府,手機裏都存着呢!”
顧寧會意,起身去外間寄存處取回翟志遠的手機,翻出通話記錄。翟志遠的手機每日打進打出的電話不少,但近期以135開頭的號碼倒是只有一個。于是沉着聲音念道:“1356257……”
不等念完發問,翟志遠已經忍不住打斷:“沒錯政府,就那一個,最後是個9。”
“你說什麽?”聽見回答,齊治平蹙起眉頭,也顧不上态度,一把從顧寧手裏搶過手機,打眼掃過去就變了臉色。
翟志遠見他表情不善,還以為在疑心自己撒謊,連聲表白道:“是那個沒錯!政府你看我都這地步了,哪還有必要說謊啊。”
齊治平卻沒再搭理他,一聲不吭地甩了門出去。一番舉動不僅把翟志遠吓了一跳,連旁邊坐着的魏可道和禾苗也一頭霧水,不知是個什麽情況。顧寧倒還沉得住氣,聽魏可道接着問了幾句,這才給禾苗遞個眼色,示意他們繼續審着,自己掩門出去。
甫一出門,便見齊治平雙手撐在窗臺上,死抿着嘴,一言不發地看着窗下。顧寧上前,頓了頓聲道:“齊隊,怎麽了?”
齊治平聞聲,仰頭吐出口濁氣,猛一拳砸在牆上:“那號碼我認識。”顧寧沒接話,少許,就聽齊治平緩口氣說道,“齊雲飛,永濟醫療器材有限公司經理,我侄子,親侄子。永濟的母公司匡濟實業,也是齊家控股。”
永濟公司是近年興起的行業新秀,匡濟實業更是老牌集團,對整個兖中經濟都有不小的影響。顧寧早就知道齊治平家裏背景不小,也知道他做警察壓根不是為那點兒工資,但聽他點名道出來還是稍微有些吃驚。不等說什麽,又聽他發狠地牙縫裏擠出一句:“那小子要真跟這事兒有關,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這話倒純是為了出氣,顧寧心裏明白,當下笑了笑,便肅容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頭頂燈光落下來,糾纏在細密雜亂的陰影裏,好似一副玄機難辨的抽象畫作。齊治平掐腰挑起目光,語帶煩悶:“按規矩,回避!”
小道消息總是傳得飛快,這點即便在警局裏也并沒有什麽不同。當顧寧替齊治平辦完回避和交接的手續,回到辦公大廳時,隊裏對于他的議論早已是沸沸揚揚。
關于談論的內容,不過腦子也知道,無外乎是什麽“土豪求做朋友”“高富帥脾氣不太好”的戲谑玩笑,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好奇齊治平這樣吃喝不愁的人為什麽會來刑警隊自虐。在某種程度上,齊治平的确是把追尋真相當成了一種信仰,所以當初才會違背家人意願執意報考警校,放棄更為輕松安逸的生活而選擇做一名刑警——至少顧寧所知道的是這樣。
優秀而驕傲的家夥,這是顧寧對齊治平的第一印象。但他心裏是羨慕齊治平的,倒不是因為他的家世,而是那種肆意率性,無拘無束,就像高空的太陽,熱烈而直接——與他恰恰相反。羅守一曾說過,小顧像水,靜水深流。那時,他只是笑笑。顧寧很清楚,他來兖中刑警隊,并不是出于什麽堅貞而純粹的理想。至于原因,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幾個年輕的警員正湊在一起說笑着,聊的最歡得無外乎是活潑開朗的湯小米。看見顧寧進來,旁人已經知趣的閉嘴,唯獨她背對着門口,恍然不覺,仍喋喋地說個不停。顧寧在背後站了一會兒,看她毫無知覺,不由好笑,卷起手中的單表輕敲兩下,提醒道:“小米。”
顧寧嗓音略低卻甚為溫和,在警隊裏煞是好認。湯小米聽見這聲身形驟然一僵,又見周圍人表情都頗不自然,心中便已了然,旋即尴尬地轉身賠笑:“顧、顧隊來啦,呵呵……”
“最近沒別的案子?”顧寧沒追究她的八卦,只随口問了句。
“哦,前天晚上出了個文物失竊案,敬哥出馬才一天就解決了,那家夥估計已經送去阜田看守所了。”湯小米笑答,表情一時鮮活得如同開了花兒,好像話裏那快速破案的神探說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一般。說罷,偷眼看顧寧心情尚好,連忙趁機賣乖:“顧隊,我這都整理了大半天的卷宗,無聊死了……”
“嗯。”聽她這麽說,顧寧颔首接過話頭,“那你把這回兖大案子的報告寫了吧,有什麽不清楚的問問朱梓。”
“诶?不顧隊你別這樣啊!”湯小米臉色一苦,兩道彎月般的眉毛差點兒沒撇掉下來,“這回不是說齊隊要避嫌麽,你就帶我查案子呗!”
顧寧在玻璃隔斷前站定,也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問道:“我說你們這都是從哪兒聽的?”
“大家都這麽傳!”見湯小米不好作答,朱梓好心地插話替她遮掩過去。說着又下意識往長廊那頭瞥了一眼,補充道:“那閻王可是把自己關檔案室好些時候了。”
齊治平,齊閻王。這外號才不過幾天就在隊裏傳遍,除了這人,自然也不做他想。顧寧忍笑:“你們背後就這麽編排人家?”
湯小米一吐舌頭,小聲争辯:“還不是苗兒她們先這麽叫的嘛,我們可不就跟着……”話沒說完,就讓朱梓一拐胳膊拉住,順帶遞上個白眼:小禾苗就這麽被你賣了。
顧寧不再接話,但笑笑,正色道:“二隊的案子有線索牽涉齊隊親屬,他的确需要回避,我也接過來了——”聲音稍微一拖,又說道,“不過目前還不需要太多人參與,他們一路跟下來,省得再上手熟悉了。”
“得,顧隊你講了這半天,就說沒我們的事兒嘛!”朱梓撇撇嘴抱怨,“真不夠意思!”
“怎麽,能按時下班你有意見?”顧寧挑眉笑道。
“沒有沒有,一點兒都沒有!”一聽這話,朱梓連忙擺手,還不忘扯一把湯小米,讓她給自己幫腔,“我們倆堅決服從安排!”
顧寧對這個表态甚為滿意,點頭道:“這還差不多。這兩天齊隊可能會跟着整理卷宗,他想看什麽就給他看。另外,你們兩個注意點兒,這回是讓我聽見了,下回讓正主聽着可別讓我救你們。”
“知道啦顧隊!”兩人滿口答應着,過不過心倒另說了。
“哦對,告訴範敬,兖大那案子後續工作還得他多費心思。這麽個結果,家屬那面恐怕不好接受,還要多安撫,實在不行給我打電話。”
“明白,範敬就在接待室,我正好順路去。”朱梓一口應承下來。
送走顧寧,湯小米和朱梓聳聳肩,正想重新接上之前的話題,忽覺背後光影搖晃得厲害。心中警鈴大響,再一轉頭,就見齊治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穿過走廊,斜靠在門口,拿個檔案夾不輕不重地在手中敲打:“我說,兖大那學生父母做什麽的啊?”
說罷不等回答,又緊接着厭棄地吩咐道:“你們倆誰會說話倒是趕緊去幫範敬勸勸,鬧得整個走廊都能聽見,還讓不讓人有個清淨了?”
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心中暗自哀嚎:顧隊要不要這麽神,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