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果有據
死去的學生家住城北海濱乘風小區,與兖中新校隔了整一個市區。兩人走訪完死者的父母和鄰居,回到隊裏已是傍晚時分。遠處零星有路燈亮起,單薄的光暈揉進天邊霞色,迅速融為一體。
調查結果和學校裏一樣,死者的确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社會關系也簡單。非要說有什麽缺點,那就是好奇心太強,小時候因為這個沒少闖禍。在死者父母的反複追問下,顧寧也委婉地透露出目前斷定非他殺的傾向,但對方反應異常強烈,堅稱自己的孩子絕不可能自殺,一定是有人害了他。
然而法醫室科長周沐仁親自複查過屍體,确認先前結論無任何問題。技術科也沒有特別的發現,只是通知朱梓去取痕檢報告。一句話,案子用技術手段查不出任何異常,要想畫上一個句號,還是必須打通自殺動機這個重要環節。
所有線索都已再度核對過,只剩死者崔鴻鳴留下的一臺筆記本電腦。如果最終答案不在這裏,那只能說明他們的勘察存在遺漏,還有隐藏在暗處的關系未被察覺。
夜幕從極東的天邊攏上整個穹廬。屋中的光線漸趨昏暗,終于只剩下屏幕光暈在黑暗中熒熒地亮着。盯得久了眼睛難免酸澀,顧寧閉目休息一會兒,再睜眼才發覺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于是伸展一下腰背,起身去門邊開燈。
朱梓就在這時推門進來:“顧隊,陽臺痕檢出來了,幾處新鮮痕跡都屬于報案人——我就說嘛,一大學生能招惹什麽事!”
事發現場的房門不但自內插上,還堵着具屍體;陽臺雖然可供進出,但沒有其他人攀登的跡象——朱梓一口咬定非他殺不是沒有道理。見他說得頗有底氣,顧寧也沒做聲,只是低頭查看取回來的報告。
技術人員一共在陽臺上取得六枚完整指紋,其中三枚特征清晰可供檢驗,均為報案人劉柳所留。欄杆和牆沿上兩枚灰塵指紋,方向一內一外,由紫外線反射顯現,照相提取。另有牆壁上502濾紙貼附獲取的一個指尖向外的掌印。
白紙鉛字在青冷的燈光照射下鮮明如枰上經緯。顧寧的目光緩慢下移,忽地停在一處,蹙眉沉吟道:“向外的是汗液潛在手印?”
“是啊。”痕檢報告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顯然無需懷疑。朱梓挑了挑略顯粗短的眉梢,有些不解:“怎麽了?”
“沒事兒。”顧寧搖搖頭,并沒有再多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又出聲道:“我有數了,明天叫報案人來一趟。老槐村那案子一來周末也沒休成,你要沒別的事兒,今天就早點兒回去吧!”
朱梓與顧寧共事也有一段時間,知道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願輕易發表意見,本來沒打算多問。但聽他後面這話,顯然已經琢磨出頭緒,當下便忍不住折回身,追問道:“顧隊,我就知道你看出來了,別瞞着咱,趕緊的,老實交代!”
顧寧沒接話,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拍拍桌子:“你讓我交代?我倒得問問你了,崔鴻鳴的電腦你之前怎麽檢查的?”
“挨個檢查的呀!”聽他這麽說,朱梓心裏“咯噔”一聲,情知是哪裏出了問題,可一時又想不明白,只能一臉無辜地挨個數着,“電腦手機上,什麽聯系人、通話、短信、Q/Q、微信、人人、貼吧、網頁浏覽記錄……都沒問題啊!”
顧寧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微博呢?”
“也看了。”朱梓說着,愈發确定問題就出在這裏,當下忙又辯解似的補充道,“哦,是近三個月的。他關注了百十號個人,光轉發的就三四千,我也沒功夫全看完啊……”
Advertisement
顧寧沒再難為他,但拍拍朱梓肩膀,向電腦的方向瞥了一眼,示意他自己去看:“我找了一下,法醫給出的死亡時間在下午兩點左右,當天一點到一點四十五的時候,崔鴻鳴曾通過微博發出一段對話。”
死者的電腦沒設密碼,桌面浏覽器除了系統自帶就是下載的遨游客戶端。從未及删除的歷史記錄不難看出,後者才是其經常使用的。工具欄上有快捷鍵,自動記憶密碼,點開便可直接進入用戶界面。顧寧所說的那條微博,此時就赫然呈現在屏幕正中。
朱梓肩頭一聳,将信将疑地湊上前去:“不是吧,我怎麽沒找着?”微博內容有關特殊體位缢死,配有簡筆示意圖,乍一看還有模有樣。朱梓點開大圖,大致浏覽一遍,甚是不以為然:“什麽呀,就是打着科普的幌子獵奇!”說着又拉到微博下的評論。
正如顧寧所言,在死前四十五分鐘內,崔鴻鳴與網上其他用戶對微博的內容進行了多次交流,直到差一刻兩點發出最後一段對話:—我不信—那你試試呗!—試就試。
死者直接在原博文下評論,沒有轉發,而他人的評論此後又層層覆蓋上去,以至朱梓第一次檢查時并未發覺。但這不是借口,在看到對話的同時,朱梓就明白疏漏出現在哪裏——自己沒有查找消息記錄。他揉了把略長的頭發,撇嘴指着屏幕道:“顧隊,這熊孩子不是真去試驗能不能坐着把自己缢死吧?”
顧寧搖頭苦笑:“你可別小瞧他們的好奇心。別說他了,咱大學的時候誰還沒幹過兩件傻事?你再想想當時的情景:外賣、電腦、跳繩,還有窗簾。”
死者是被一根跳繩缢死的,當時雖是白天,宿舍裏卻拉上了窗簾。試想真有心自殺的人,為何不提前準備好繩索,或就近拆取自己的網線或者電線,卻要奇怪地翻出別人跳繩?且一個存心求死的人怎麽可能還有心思拉好窗簾,更別提點外賣玩電腦了——只有一種說法,崔鴻鳴自缢本來就沒打算動真格。
“倒也是。”被顧寧這麽一提醒,朱梓也覺得在理,撐着桌子想了一會兒,忽又想起哪裏欠妥,追問道,“不對呀,他一個人關門堵窗在宿舍試驗自缢,就不怕出點兒狀況真把自己吊死了?”
顧寧沒有立即回答。他轉身面向青白光潤的牆壁,沉默片刻,方接着說道:“如果不是一個人呢?”
這話來得意外,朱梓猝不及防地一愣,不等追問,就聽房門“咔噠”一聲被人推開,接着便見外間加班的範敬進來打招呼:“顧寧,朱梓,怎麽還不走呀?”
“有個案子,加會兒班。”顧寧應了聲,順便問道,“裴安寧那案子怎麽樣了?”
範敬笑笑:“移送檢察院了,是否起訴還兩說呢。”
顧寧點頭:“行,忙了幾天,大家也辛苦了。”說罷稍一停頓,似無意問起,“對了,二隊那案子結了嗎?我這半下午都沒見着人。”
範敬扭頭看看身後空蕩的大廳,攤手笑道:“可不是看不見!人抓回來了,死活不撂,說是沒形成完整證據鏈,時間一到就得放人。這不,齊隊下午就帶着全隊人出去找作案工具,這會兒估計是回不來了。”
顧寧啞然。他與齊治平雖算不得相熟,但相處幾日,也知道他腦子活、有能力,而今為了一個案子這麽興師動衆,怕是真給惹急了。心下想着,口中只道:“行,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吧,我過會兒再走。”
當刑警的難得準點兒回家,即便加班能早走一刻也是賺着,一聽這話自然不再客氣,當下便招呼着離開。顧寧目送兩人下樓,轉身續了杯熱水,重新坐回辦公椅上。水汽氤氲擴散,像無聲燃燒的篝火,将窗外幽邃的天地無限扭曲放大。
齊治平回到隊裏已是夜裏九點多鐘。兖中公安局位于市區邊緣,這個時間周圍的便利店早已關門,齊治平買不到充饑的東西,只盼望辦公室還能剩點存貨。屋裏亮着燈,倒讓他略感意外,沖顧寧招呼了一聲,便自顧自地翻找吃的。
“沒吃飯?”顧寧聽見響動,擡頭看了看,好意提醒道,“櫃子後面有泡面。”辦公室裏備一箱方便面早就是隊裏的習慣,東西雖然沒什麽營養,但保質期長,方便果腹,也就夠了。
齊治平倒不客氣,扔下句“謝了”,就手順出兩桶,拆開調料包,拿去飲水機邊接熱水泡着。做完這一切,他就勢往牆邊的文件櫃上一倚,這才有所察覺,回頭問道:“你在等我?”
顧寧客氣地點了下頭,并不否認。
“我不覺得自己有這麽大的魅力,你想問案子吧?”齊治平走近幾步,放下紙盒,自然地把手往兜裏一插,宣示主權般補充道,“我的案子。”
顧寧笑了笑:“聽說有點兒麻煩?”
“你似乎對涉及器官交易的案件格外感興趣。”齊治平沒接話,一雙眸子亮得像暗夜裏的明星,直迎着對方回看過去。
顧寧坦然承認:“是啊,古隊生前就一直在查兖中的器官交易。”
齊治平皺眉:“你想替他查下去?”
顧寧站起身,沉默了一刻,笑道:“齊隊別誤會,案子還是你的,我是想,可能的話,了解一些情況。”
“你這人倒是比我想象得有趣。”齊治平勾起嘴角,往辦公椅上一靠,歪着頭爽快地說道,“現在案情很清楚,堇苑小區診所是一條非法腎交易鏈上的摘腎基地,手術失誤致人死亡。實施手術的醫生叫何平,也就是通彙渠案的受害者。”
何平死在這個時候,無異于告訴警方:診所案除了他自己,至少應該還有一個人,同他保持着密切的合作關系。很可能是手術失誤誘發了他們之間的沖突,并致使其中一方因此萌生殺意。
顧寧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問道:“我聽說人已經抓了……”
“是抓了,那家夥叫翟志遠,診所便條上有他電話,技術室也已經證明他開車去過案發地,且與死者發生過碰撞。” 周圍路段的監控顯示,定案發時間只有一輛汽車經過通彙渠,事故現場的車漆殘片與其銀色面包匹配,車輛外形同死者身體瘀傷吻合,采集的足跡更是與翟志遠做同一人定。
齊治平說着,攥手狠敲了一下桌面:“但事故非致死直接原因,何平死于顱腦鈍器傷。”從時間上看,撞擊與死亡時間非常相近,按常理推斷,別人根本沒條件行兇。但當下實行無罪推斷原則,沒有兇器就缺少直接證據,無法定罪。這一點兩人心裏都清楚得很。
“河渠和沿路找過嗎?”現場沒未發現兇器,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兇犯可能已在逃跑途中将其丢棄。顧寧不假思索地出口,轉念也知自己問得多餘。但看對面挑着嘴角,遞來一個不甘的眼神:“別說沒找到,就算真找出來,留沒留指紋也得看運氣。”
齊治平說的是實情,找到一個被丢棄的無任何指紋的染血兇器,同樣毫無意義。顧寧沉默着,低頭凝視面前光滑的漆木桌面。燈光在桌上暈開一圈圈變幻不定的銀邊,宛如晴日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他抿唇思索了一會兒,再度開口道:“你也別急,沿路和河渠都沒找到,或許是個好消息。”
“好消息?”齊治平笑了一聲,并未在意,“怎麽說?”
顧寧也不急于解釋,但問道:“法醫那邊确定兇器了嗎?”
“金屬棍棒。”齊治平答得簡潔。
答案一如所料,顧寧略微點了點頭,迎上他的目光,笑道:“我問你,城市裏可以取到的棍棒狀金屬物有哪些?”
“你考我?”齊治平挑眉觑了顧寧一眼,毫不猶豫地答道,“多為金屬管、鋼筋、三角鐵、車軸、撬杠一類,沒錯吧?”
話音落地,目光卻在這一瞬間猝然點亮:通彙渠附近沒有建築工地,基本可以排除就地取材的可能,兇器應是兇手攜帶而來的,且不會很長,可以輕易放入面包車中。此外通彙渠案發現場一段水量有限,流速慢,金屬物體扔下去,多半會陷進淤泥裏,而沿路除了小土路就是大道,也沒有藏東西的地方。
二隊人沿路找了整整一個下午,卻始終一無所獲——或許不是因為他們有所遺漏,而是兇手自行帶走了兇器。如果這樣,只要警方成功在翟志遠家中搜出帶有死者血跡的金屬物,那就是鐵證如山。
想通這點,齊治平心下又喜又惱,忍不住一拍桌子,擡聲道:“這小子,膽兒夠大啊!”
見齊治平反應激烈,顧寧笑笑,稍等了片刻,簡單補充說:“如果他真敢把兇器帶走,這件東西應該不是明面上的,你們搜查的時候還得多留心。”
“我有數,多謝了!”齊治平點頭應着,端起方便面剛準備吃兩口,就聽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看了眼夠到面前的泡面,撇撇嘴,無奈掏出手機接聽。
電話裏不知說了什麽,齊治平“嗯”了幾聲後,整個表情都變得飛揚起來。撂下電話,便沖顧寧笑道:“周科電話,說死者傷口處能分辨出一個圖案,像是商标的一部分,他正在查,讓我一會兒過去。”
這的确是個重要的發現,看樣周沐仁已經有把握确定具體兇器,甚至很有可能就此成為案情的突破口。一晚上連得兩個破案的關鍵提示,齊治平不由心情大好,瞥眼被自己放下的泡面,一咧嘴,爽性說道:“你晚上也沒好好吃吧,走,今晚我請你們吃火鍋!”
顧寧也笑:“行啊,那我不客氣了。”
“千萬別客氣。”齊治平順話接了句,忽地站住腳,說道,“我說你們這周法醫真有幾下子,就是性子寡淡,怪沒趣的。”
顧寧抿嘴笑笑,沒應聲,不想齊治平反倒湊上前來,繼續說着:“聽說他這樣是因為有個朋友酒精中毒,屍體是他查的?”
“你聽誰講的?”顧寧不以為然地笑了下,背身去門後取外套,“別聽他們瞎說,周法醫就是那麽個性子,人是好人,久了你就知道了。”說罷沉默片刻,突然低聲嘆道,“不過兖中公安局的确有酒精中毒沒的,那是我父親。”
齊治平不期問出這麽句話,略一愣神,剛想說句抱歉的話,就看顧寧如常回身,催促道:“不說這些,你不還要去周科那兒嗎?走吧!”說罷徑自披上外套,穿過辦公大廳,走進夜色環抱的玻璃長廊。
窗外夜幕被無數凝結的水珠切割放大,宛如頑童打散的拼圖,靜靜等待着下一次的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