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毫微塵
塔山腳下的這片陂地,是兖中為數不多的天然溫泉區之一。十年前政府大力推動旅游業發展,将這塊土地公開競标,兖中兩大龍頭企業濟匡集團和敬旗公司為争奪其使用權,紛紛開出天價。最後還是濟匡實力雄厚,勝得一籌,搶下這塊寶地,建成兖中迄今為止最大的溫泉度假村。
由于天然的地熱條件,每到冬季降溫,半山便會氤出一片霧氣,山形樓影隐匿其間,宛如仙山瓊閣。此刻複查現場的一行三人站在池邊,漫散的熱浪将清冬肅寒隔絕開來,讓人如墜仙境,不知今夕何年。嚴寒的冬日裏,能舒舒服服地泡個溫泉,的确是不錯的享受——如果不是今晨在這裏發現了一具屍體。
天沐溫泉度假村共有新舊兩片溫泉區。老區位于山腳,從度假村建成之初一直使用到現在,緊鄰山腳賓館,往來方便。新區則近半山,年下剛剛修建好,各項設施還不是十分完備,只陸續開放了幾個池子。發現屍體的溫泉戲水池便是其中之一。
戲水池積攢半山溢流而出的溫泉,水深常年保持在成年男子齊胸高度,剛投用不足一周。眼下這片池水已被隔離出來,禁止游客進入,而山下其他水池仍照常營業。
清早警察來得興師動衆,發現女屍的事情自然瞞不住,早就在游人間傳開。所幸度假村公關出色,山腰的屍體倒是絲毫沒有影響山下游客高漲的興致。齊治平一行途經山腳舊池區,還不斷聽人談起半山女屍,俨然把其當成一樁趣聞;甚至還有人絮絮地跟同伴埋怨:“你說我老遠來一趟,就沖這新池子,結果還給封了,這人也是,死都不挑個地方!”
兖中古來民風淳樸,舊俗是一家有事百家忙;後來經濟發展起來,卻變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到如今一起命案竟成了言談間的笑料,不由讓人好氣又無奈。齊治平反感地皺起眉,似乎把這不悅轉化成了動力,腳步愈發急促起來。
最先發現屍體并報案的,是負責給水池消毒的員工。頭一批出警的偵查員做過筆錄,沒有獲得更有價值的信息。不過經過一上午的排選偵查,屍源已經找到:死者名叫李薇,32歲,青邰人,04年從兖中大學畢業後留在本市,先後換過多個工作,現為敬旗門下子公司雲海藥業的醫藥銷售代表。由于職業性質,死者人際關系龐雜,具體情形外圍負責的警員尚在加緊調查。
同時法醫室也傳來初步的屍檢情況。死者口鼻見蕈形泡沫,眼部結合膜有出血點,呼吸道布滿泡沫液,伴随水性肺氣腫——明顯的溺亡。此外死者周身無捆綁及打鬥痕跡,額上有小塊淤傷,屬近期産生,胸腹間隐現條帶狀蒼白區域,四肢關節各有幾處磕碰擦傷。
溫泉度假村的值班經理外出尚未歸來,齊治平謝絕了前臺邀請幾人喝茶稍候的客套,徑直帶着秦楠、禾苗兩人來到事發現場。溫熱的水汽蒸騰上來,從口鼻一直暖進腑肺,讓人生出輕微的眩暈感。齊治平也不交代什麽,兀自放慢腳步,負手沿着水池邊緣繞起圈子。
兩名警員裏,秦楠已有三四年警齡,不新不老,正是有待歷練、以成為警隊日後中堅力量的時候。禾苗卻是今年畢業剛剛分入警隊的新人,從前只接觸基礎的偵查理論,從未直接參與辦案。這會兒跟在齊治平身後,見他一副嚴威肅厲的模樣,心中不由惴惴:“齊隊,我們之前的勘查有問題嗎?”
齊治平搖了搖頭,似乎多一個字都懶得解釋,只簡潔地從唇縫裏迸出幾個音節:“你怎麽看?”
這句來得突然,禾苗毫無預備,一時有些發懵,怔愣着不知如何作答。反而是一旁的秦楠反應較快,也不見外,直接答道:“我看這案子也沒啥好查的,就一個意外而已。”說完自覺有理,把手一攤,便等着齊治平回應。
兖中處于半島北端,直面東海,域內湖泊、河流不在少數,每年的溺水事件一抓一把。何況這會兒現場勘查采集的樣本,技術室已經檢驗得差不多。屍體四肢擦傷系在相對光滑的表面磕碰摩擦所致,分布狀态及情況與池邊環境相吻合,瓷磚地面與人造鵝卵石上采集的組織也同死者相匹配;此外死者身着泳衣,一幹替換衣物用品具在岸上,并無暴力打鬥痕跡。
眼下略顯奇怪的便是死亡時間。按理說天黑以後露天環境氣溫降低、光線不足,游客通常都會轉移到更為溫暖明亮的室內,不過人來得多了,也總有幾個獨出心裁、想和自然來個零距離接觸,再或者天黑路滑,意外跌落溺亡,也都說不準。
“意外?”齊治平饒有趣味地緩聲念着,似把這兩字咬碎了反複咀嚼,然後挑眉望向水池中央,吐出一句,“想象力不錯。”
溫泉戲水池水深有限,像李薇這般身材嬌小的女性下去,最深也不過堪堪高抵口鼻。通常情況下,要淹死一個意識清醒且有準備的成年人并不容易。但凡事總有意外,人在慌亂中要麽爆發出極大的求生智慧,要麽幹脆手足無措,溺水通常屬于後者。淺水溺亡不乏其例,單從法醫室随便指個人,便能從表象到機理講出一節課來。如今技術科傳來的檢驗結果一項接一項地吻合,也無怪人往那個方面去想。
Advertisement
秦楠只當齊治平是在表揚他,撓了撓頭,倒還記得表現出幾分謙虛:“當然,這還得看法醫和技術的最後結果。”禾苗心中隐約覺得不妥,卻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猶豫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繼續保持緘默,不聲不響地跟在一邊。
齊治平不置可否,雙手插兜轉過身來,噙着嘴角,沒頭沒尾地又冒出一句:“你們誰托法醫室把溺液送去技術科分析的?倒是難得有心。”
“是顧隊吧?”秦楠和禾苗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地相互對視了一眼,全然猜不透這新隊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靜了片刻,只聽他接着問道:“顧寧?這人怎麽樣?”
“顧隊啊,那真沒得說,脾氣好,工作又上心……”秦楠連着誇了兩句,終究是言語匮乏,搜腸刮肚再想不出其他形容詞,于是只能尴尬地撓撓頭,總結道,“反正隊裏沒有說他不好的。”
“哦,老好人呀。”齊治平拖長語調,不鹹不淡地應了聲,也不等兩人反應,旋即轉換話題,“我看技術科最新的報告說,溺液成分含有少量次氯酸鹽?”
當下國內洗浴場所多用氯系消毒劑,在池水中自然分解為氧原子和次氯化物,實現殺菌消毒,而随着時間推移,次氯化物又進一步氧化成無害的氯化物,存留于水中。如今溺液中檢測到次氯化物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禾苗不明所以,微微眯起一雙桃花眼,蹙着細長的黛眉發問:“齊隊,這不是應該的嗎?”
“想當然。”齊治平也不客氣,開口扔出三個字,幹幹脆脆,除此之外一點兒多餘的解釋也沒有。禾苗臉上發燒,怯怯地閉上嘴,也不敢再多問什麽。
這會兒功夫,一個身穿深灰色西服的瘦小男子已匆匆自山下趕來。一見面便連忙熱情地沖齊治平伸出手,臉上更笑得如同開了花,一條條皺紋清晰可見:“齊隊長,我來晚了,真不好意思。”說着還不忘數落大堂前臺,“這小劉真不長眼色,也不知道留幾位休息休息,喝點兒什麽……”
來人正是溫泉度假村當值經理,姓胡,名仲秋,胸牌上黑體大字寫得清楚,齊治平等人也早在前臺員工展示欄上見過照片。似覺得那人有些聒噪,齊治平皺了下眉,擺手道:“不用麻煩,我們就是來詢問情況,你如實回答就行了。”
“這是當然,得配合工作嘛,您問,您問。”經理陪着笑,見齊治平沒有立刻提問,忙瞅着時機湊近幾步,低聲打探,“不說早上那事八成是個意外嗎?看您還大老遠地來一趟,我們這也沒什麽準備……”
齊治平沒容他說下去,不由分說地開口打斷道:“胡經理,你們這水池用什麽消毒?”
“我們采用目前最先進的臭氧消毒技術,國際公認的綠色環保,幹淨安全,對人體無刺激。看幾位也怪勞碌的,不如幹脆在這兒放松放松?”
——三句話離不開本行,老話果然還是準的。秦楠和禾苗心裏默想着,目光彼此交換了一下,然後齊刷刷地投向齊治平。就看齊治平擰着雙ㄟ字眉,徑直無視了那人的殷勤:“隔多久消毒?每天什麽時間開放?”
“每天消毒,行業規範嘛!”經理想都不想,答得煞是肯定,“度假村對外開放時間是早九點到晚十點,但對于住在度假村裏的游客沒有限制。不過咱們度假村又不是沒有其他娛樂場所,這溫泉區一早一晚都沒什麽人——可您也別說,偶爾他還真有那麽一兩個,就喜歡清靜!”
“消毒時間固定嗎?具體在什麽時候?”
“其實這個吧,我們早換了循環消毒系統,也就山上這片還沒完全開放,暫時沒開,趕着讓員工每早七點給幾個池子消消毒,淨上一兩個小時就能挂牌進人。”似猜測到齊治平問這話的意思,經理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跟您說實話,這池子設備雖新,可一時半會兒沒老區方便,來的人也就圖個新鮮。而且您都看到了,這是在度假村裏頭,欄杆就是象征性地一圍,防不住人,真要有的大半夜來出了事兒,可不能怨我們。”
胡仲秋說這話自然有給度假村開脫責任的意思,齊治平聽得清楚,也懶得跟他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但應付地“嗯”了一聲,又問:“你們客房接的是自己的用水系統,還是市裏統一輸送的自來水?”
胡仲秋不知他這話何意,愣了一愣,還是及時回答:“統一的自來水。”
這回齊治平沒有立刻追問,他托着下巴思忖片刻,才又道:“這邊有攝像頭嗎?”
“老區入口處有一個,這裏沒有——您知道,咱這是洗浴的地方,這要是安了,哪兒還有人來。不過客房大堂和走廊裏有,之前外面改電路,攝像停了半個月,這兩天剛修好,昨天才重新打開,您看……”
對于這個回答,齊治平還算滿意。嘴角微微勾起,語氣再無猶疑:“我需要賓館監控,另外要一份住宿登記,尤其是這兩日提前退房的。”
“沒問題,您這邊請。”胡仲秋連忙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準備帶幾人下山。齊治平倒不着急,剛走出兩步又悠閑地站住腳,挑眼笑道:“對了胡經理,你們水池真是每日消毒?”
“這……”經理猶豫了一瞬,大概也覺得眼前是個明白人,瞞不過去,于是還是老實交代,“您看池子這麽大,我們……哎呀,偶爾也偷偷懶,三四天一消毒。”
“嗯,這還差不多。”聽他這麽回答,齊治平方才滿意地哼了聲,擡腳跟上,“走吧。”
度假村的确頗會經營,新建的溫泉區有意模仿古代園林,加之現成的地熱優勢,山石草木到這時節依舊郁郁蔥蔥,行在其中,步移景異,別有一番趣味。禾苗順着鋪好的卵石小路跟在最後,眼見齊治平和胡仲秋走得稍遠,才稍稍拉了秦楠一把,小聲追問:“楠哥,他們以前認識?”
“我哪兒知道?”秦楠辦的案子也不算少,通常人見了□□确實都客氣幾分,可像今天這麽殷勤的倒的确不多見。這麽想着,又看看前頭兩個時隐時現的背影,自己也是納悶,于是無奈聳聳肩,應付道,“大概做這種大買賣的都見人三分熟吧!”
水汽再次蒸騰而出,此起彼伏,好像一波波觸摸不到卻又來勢洶洶的浪頭。齊治平和那經理的身影已經快要淹沒不見,禾苗看了秦楠一眼,心知問不出什麽結果,只得暫時放下疑惑,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從半山的溫泉下來,繞過老池區,就是山腳度假村賓館。胡仲秋跟前臺打過招呼,先引領禾苗去了附樓監控室,齊治平和秦楠則留在大廳調取入住登記。秦楠是個急性子,又素來憋不住話,這會兒功夫已經心直口快地問道:“齊隊,為什麽查賓館監控和登記?”
“不是第一現場。”齊治平極其簡要地說了句,把一個兩用U盤從前臺電腦上拔出,插/進自己手機,專心查看剛剛拷貝下來的住宿信息,連頭都不多擡一下。沉默了一陣兒,意識到秦楠完全沒有跟上的思路,這才伸手摸摸下巴,解釋道:“屍斑位置、蒼白區域,還有溺液成分,有問題。”
運回法醫室的女屍秦楠見過,屍斑集中在面腹部,本來好好的一張臉因血液沉積變得青紫不一,讓人不忍多看。屍斑已經發展到擴散期,開腔時,皮膚及皮下組織有血液緩慢滴出,不易擦淨。按照法醫陸文良的解釋,女性盆腔構造區別于男性,致使身體重心位于軀體後方,所以浮屍通常呈仰卧位。溫泉度假村女屍屍斑出現在人體正面,實數個別的情況。
至于死者身軀出現蒼白區域,則是因皮下毛細血管缺乏血液。由此可以判斷其生前軟組織曾受物體壓迫,以致血液無法通暢流動。然而第一次現場勘查,偵查員們并沒有溫泉戲水池及其周邊發現能夠攔腰阻擋死者的條帶狀物品。本來顧寧提過一句,要接下來的警員尤其注意查找可能造成類似情況的環境,卻因後來齊治平突然橫插一手而不了了之。
另外據方才詢問可知,度假村池水采用臭氧消毒,且最近一次消毒距今已有三天,即便使用氯系消毒劑也早已氧化幹淨,不會存在殘餘。若說前兩點僅屬懷疑,那麽這就是最直接的證明,溺液成分與溺亡環境不符,其中次氯酸鹽多半是來自于自來水——死者顯然不是在半山溫泉水池中溺水身亡的,第一現場多半在附近賓館,案件不是謀殺也是抛屍。
由此進一步推斷,擴散期屍斑出現在死後的12—24小時,排除誤差再結合度假村的營業規律,抛屍的粗略時間可圈定在昨夜溫泉人散後到今晨發現屍體之間。此地方圓幾裏,除天沐溫泉度假村外,再無其他洗浴場所,而度假村對外又有時間限制,不是住在其中的客人難很做到在這個時間段內出入,且附近便是塔山山區,抛屍反而更為方便。因此,能夠同時滿足致死環境和抛屍需要兩個條件的,首選度假村內的客房。
想通這幾點,再記起之前自己言辭鑿鑿地表示無需再查,秦楠不由窘得滿臉通紅,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鑽進去。為了轉移尴尬,他低頭咳了兩聲,沒話找話地又問:“那齊隊,你怎麽知道泳池沒按規定消毒?”
齊治平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沒多說什麽,只理所當然地扔下五個字:“他臉上寫着。”
秦楠下意識地點頭“哦”了一聲,接着才發覺這話明顯沒有道理。心下納悶,扭頭看看齊治平,卻見那人一臉平靜,也分不清是戲弄還是認真,只得默默撇嘴,心道:齊隊,你逗我吧?齊治平幹脆沒給他糾結的時間,确認登記信息能在手機上正常、完整地查看後,便招呼了一聲,按先時值班經理囑咐的路線快步向監控室走去。
賓館總監控設在附樓東側一個貫通兩間室裏,臨近是配電室,客服休息室等。許是樓道安了防盜網的緣故,陽光被隔在窗外,平白顯出幾分陰冷;四周少有人聲,行在其間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撞到盡頭牆壁又折返回來,一聲連着一聲,仿佛打着從容而規律的節拍。
齊治平推開房門。鎖舌的脆響驚動了屋裏人,禾苗一個激靈起身,忙讓道:“齊隊,您坐。”
當天的錄像正顯示在屏幕裏,齊治平也不客氣,徑直在轉椅上坐穩,側身問旁邊的監控員:“你們賓館有幾個出口?整個度假村幾個?”
“賓館三個,不過安全通道平時不開,只留一個正門。度假村兩個,南面是大門,出去就是沐新大道;西面還有個小門,車過不去,但附近開了不少小旅店。”
齊治平點點頭,心中大致有了數,于是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自在地叉起雙手:“給我調這三個出口的監控,從今天倒着放。”
從淩晨到清早天亮,鏡頭一直空着,沒有人進入攝像範圍。雖然調着快進模式,齊治平仍是看得不耐煩,扭頭給秦楠和禾苗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倆盯着,自己則低頭去翻出入記錄。
天沐溫泉度假村不僅是兖中最大的溫泉洗浴中心,也是市內外最受歡迎的旅游休閑場所,每日客流量極大。似嫌手機翻閱材料不夠方便,齊治平看了沒一會兒便皺起眉頭,握着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肘彎上敲着,又擡起頭去看那三段同時播放的錄像。
空鏡頭一直持續到清晨五點多鐘。錄像裏的光線開始變化,隐約能看見二樓過道有人影晃動。又過了七八分鐘,四五個人相繼來到前臺退房。齊治平皺眉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問那監控員:“你們度假村不是九點才開門嗎?”
“對外是九點,主要指溫泉區。”監控員糾正道,“園內還有餐廳、健身房、運動館什麽的,都是很早就開了。何況我們做服務的,就算不讓人進,也不能不讓人走是不是?這麽早退房的每天都有,跟大門打個招呼就行。”
齊治平“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但欠欠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看下去。除去五點多退房的幾個人,六點之後陸續有早起的游客出門,這樣的安靜一直持續到八點才被第一波人流高峰打斷。
看完錄像,齊治平閉目想了會兒,開口吩咐道:“把五點到七點這段時間的錄像快放一遍。”
監控員依言照做,錄像删頭去尾,打着快進,不長時間就播放完畢。齊治平看得清楚,心中已經了然。他舒了口氣,拍拍手站起身來:“秦楠,把這段兒拷貝入檔,另外過一遍之前的錄像,我要看到死者進出賓館的畫面。”
“明白。”秦楠答得利落。
齊治平交代完畢,滿意地點了兩下頭,轉過身,見禾苗咬着嘴唇發愣,不由有心多提點了句:“看出問題了?”
“五點多出來的那個拖行李箱的男人有點兒奇怪。”突然被齊治平問到,禾苗心裏一慌,更加沒底兒。說完蹙緊眉頭仔細回想了一遍,才小聲跟道:“很顯眼。”
“呵,顯眼?”齊治平咥笑一聲,顯然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我們做警察要的是證據、是邏輯,不是感覺。”說罷略微仰起下颌,目光繞着牆壁與天花板的合縫游走一圈,又道,“不過還真讓你蒙對了。他是顯眼,從賓館步行到度假村西門需要五分鐘,北門十分鐘;他六點一刻從賓館出來,四十五才出去,走得真悠閑啊!另外你注意沒有?這一路上,他行李箱的重量變了。”
齊治平話說得幹脆直接,雖非嘲諷卻也毫不留情。禾苗心中不悅,偏又不得不服氣。三個錄像同時開着,她只顧看每個鏡頭裏有沒有異常,如此尚覺應接不暇,誰能想到齊治平竟然還根據游客的出入情況,計算出進出度假村所需的大致時間!心下哀嘆了一聲不如,愈發小心翼翼地追問:“那他中間……”
“三零的箱子,夠塞一個人了吧?”齊治平的聲音涼涼地補上來。禾苗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只覺這清冬的天裏有一股冷風從後背穿脊而過。她本人是将近一米六五的個子,适中身材,屈膝抱腿尚可以被一個大行李箱完全遮住,何況死者李薇不足一米六,體型上甚至比禾苗還要瘦小一圈。
尚怔仲着,就聽有人叫了聲自己的名字,接着眼前一花,便有什麽東西朝懷裏飛來。禾苗暗自叫苦,險險接下才發現竟是齊治平先前拿着的手機,屏幕上正顯示在一個名叫孫瑞冬的入住登記——房間本應定到明天,卻在今早五點十五匆匆退了房。還沒等禾苗做出反應,齊治平聲音便已傳進耳中:“走吧,去他房間看看,運氣好的話說不準有線索。”
孫瑞冬訂的房間牌號303,齊治平和禾苗到前臺取了房卡,也不等電梯,徑直從旋梯奔向三樓。房間退訂已經整整一個上午,雖然尚無他人入住,但服務員還是頗為盡職地将房間打掃出來:開窗通風、清掃衛生、換洗床單,甚至空氣中還隐約殘留着清新劑的味道。
看着這明顯被破壞過的現場,禾苗心裏頓時涼了半截。齊治平倒是習以為常,大致觀察了一下房間格局,便熟練地吩咐道:“把手、開關、床頭,這幾處提取指紋,服務員不可能打掃得太徹底。另外床下可能有皮屑、頭發之類的檢材,別放過。”說罷忽想起現場勘察箱還在樓下,一拍額頭補道,“你等着,我拿東西。”
讓齊治平這麽簡潔明了地一說,禾苗也大概有了數,咬唇在心底默念一遍,方才記得回話,當下忙小聲道:“那個,齊隊,箱子還是我去拿吧。”說罷也顧不得問問齊治平有沒有別的交代,便匆忙悶頭出門。
禾苗走得太急,齊治平再要說什麽已來不及,搖頭等了會兒,見她遲遲沒有回來,自己也耐不住性子,索性踱去裏間的衛浴室——死者既然是在客房的自來水中溺死,那麽浴室才是死亡的第一現場。
衛浴間靠近房門,空間不小,正對門是個洗手盆,裏內角落處安有閉式淋浴,旁邊還橫放着一個浴盆。此處打掃得不比外面幹淨,從水跡幹涸留下的印痕來看,浴盆明顯被人用過,甚至可以想見,盆中的水曾一度滿上來,漫到衛浴間的地面上。閉式淋浴裏倒是整潔,沐浴露、香皂之物都原樣放在架子上,毛巾也和外間一樣标準地折疊着。
齊治平的目光沒有停留多久,很快便又移回牆邊的浴盆上。片刻,皺着眉頭屈膝蹲下,開始檢查浴盆和地面間形成的縫隙。縫隙不寬,剛好可以透進一點光亮,齊治平努力壓低身體,神情變得愈加認真,過了一會兒,站起身來,雙手扣住浴盆短邊兩角,發力将那沉重的家夥向外拉開一條縫來。
被浴盆遮住的牆邊露出一個打火機和一小片泛着金屬光澤的薄紙。齊治平彎下腰,墊了張紙,小心地捏起兩樣東西。打火機尚能使用,錫箔浸了水,表面光滑幹淨,沒有氣味殘留,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中間的折痕以及背面燒灼過的痕跡。
齊治平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旋即掏出手機給魏可道打了個電話:“在哪兒?對,你給我找個叫孫瑞冬的人,資料我一會兒發給你。還有,讓法醫室給死者做個尿檢,要快。” 說完這些,齊治平稍顯輕松。他将空着的那只手插回衣兜,便扭頭看着窗外大好的天光,頗為悠閑地等待禾苗回來。
微風從半開的窗戶間湧入,似一泓清流沖淡了屋中暖悶的氣息。陽光簌簌落進來,揉碎的金屑一般,明媚又不刺眼。兖中頭頂的一輪圓日已經開始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