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林新僚
兖中地處古青州大地,依山傍水。許是得這寶地恩庇,一年四季時節分明、冬暖夏涼,始終在各類宜居城市名單裏占據一席之地。即便如今進入末月,也不過一早一晚略帶些濕冷罷了。
公安局辦公大樓開着空調,內溫外冷,很快在灰藍色的玻璃牆上凝起一層水霧。遠目望去,街道樓宇一片朦胧,和着初陽染上的斑駁色彩,像是哪個印象派畫家筆下的新作。顧寧卻沒有什麽賞畫的閑心。他步履微急地從刑事技術室走出,穿過中央大廳,直奔刑偵辦公區。
時間尚早,廳裏幾個內勤民警無甚事做,正三三兩兩地聚着閑聊。顧寧本無意去聽,偏有那麽幾個壓不住的聲音不痛不癢地鑽進耳中:“……南郊那場爆炸你們知道嗎?聽說死的是咱局的……”“可不是,上周下的葬,整個刑警隊都去了……”“哎,剛才過去那個是不是他們新隊長呀,長得倒是好模樣,好像還在省城領過隊,怎麽到咱局來了?”
顧寧蹙起眉頭,餘光一掃,果不其然地看到幾個面熟但又一時叫不出名字的職員。那些人顯然也注意到他的存在,讪讪閉了嘴,快速四散而去。
這是個尋常的早晨。指揮中心轉來電話,塔山天沐溫泉度假村發現一具女屍,顧寧剛出現場回來,恍惚覺得還同從前無數個清晨一樣,大家各自準備着一天的工作,規律而充實。廳裏挂鐘敲了整時,顧寧不再停留,加快步伐向警隊走去。
刑警一二兩隊同在一片辦公區,隊長辦公室也是共用。此刻古常青的位置已被內勤收拾出來,随時迎接它即将到來的新主人。顧寧站住腳,向那空位方向看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伸手從書頁裏抽出一張合影,拉開抽屜。
古常青的照片很少,僅這一張還是收拾遺物時顧寧特意留下的。照片有些年頭,已經微微泛黃,裏面長短錯落地排滿穿着老式軍裝的兒郎:清一色洗的發白的淺綠,生氣勃發,一如所有處在那個年紀裏的青年。房門半掩,範敬就在這時走進屋裏。順勢看了一眼,便自覺地收起視線,出聲喚道:“顧寧。”
“怎麽樣?”顧寧也不耽擱,說話功夫已将照片放好,就勢關上抽屜、轉回身來,神色舉止仍舊是一貫的從容平和。
“死者只穿了件分體泳衣,沒有明顯外傷,池邊個人用品中未發現能夠證明身份的物件。另外死者鎖骨上有蝴蝶狀熒光紋身,可能對查找屍源有所幫助。”
範敬把當下情況概略地一總結,目光投向對面空蕩蕩的桌位。古常青犧牲後,他的辦公桌一度保持着原來的模樣,而這個名字也在短短幾日裏成為兖中刑警隊的一個忌諱,似乎只要大家心照不宣地避開,那人就僅是單純出了趟遠門——盡管誰都知道,這樣自欺欺人的安慰并不會持續多久。而今天,就是這最後的期限。
顧寧的聲音已經安穩地響起:“從屍僵和屍斑狀态看,死亡至少八小時,但不會超過二十小時。”他的語調不徐不疾,好像一詞一句都在心中仔細斟酌過,無需懷疑,“你着重查一下度假村賓館及其周圍旅店的女客。”
眼下法醫和痕檢尚未給出報告,外圍警員尚在走訪潛在目擊者、查找屍源。而死者于晚間死亡,随身物品精簡,的确是當前偵查的一個明顯指向。這點範敬出警時也曾注意,當下只點頭回複:“我知道。”
屋裏暖氣開的略大,待得久了不覺氣悶。顧寧深吸了兩口氣,又問:“屍體是周科在解剖嗎?”
“老周參加青州法醫大會了,下午才回,現在是文良屍檢。”
顧寧不甚在意,但颔首道:“催一下,如果是溺亡,給我一份溺液成分表。”
“好。”範敬應聲。走到門前,忽又頓住腳步,轉身補上一句:“出那事大家都不好受,你也別悶着,等這案子撂了我們出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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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常青于顧寧亦師亦友,按理說此時最沉痛的亦莫過于他。偏他又是個凡事壓在心裏的性子,每日裏仍按部就班、盡職盡責,倒讓人看不出所以。此際忽聽範敬放出這麽一句,顧寧自己倒也意外,便笑着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這份好意。
說話間,房門忽然篤篤響了兩下,接着有一名長着娃娃臉的年輕女警推門進來:“顧隊。”
案件處在偵破的前期,大量信息等待彙總分析,正是要忙起來的時候。顧寧沖範敬點點頭,便不再多言,轉而向那女警問道:“小米,怎麽了?”
“哦,這是上個案子的偵查報告,您看沒什麽問題我就交了。”湯小米說着遞上幾頁薄紙。剛剛打印出來的紙張還帶着微熱的溫度,淡薄墨味揉進融暖的空氣裏,很快被沖散殆盡。
“行,先放這兒吧。”顧寧伸手接過,并不立刻查看,但就勢往書立上一搭,又彎腰從下層抽屜裏取出一個新記錄本,拔筆在扉頁上落下字跡。
湯小米在一旁看着,心知是來了新案,眼前一亮,連忙又湊上近前去,明知故問:“顧隊,來案子了?”
“剛開始調查,還沒定性呢。”聽湯小米這麽問,顧寧随口解釋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只俯身快速補寫勘察細目。
湯小米引出話頭,本指望顧寧安排自己查案,可聽他說完就再沒下文,心裏登時涼了半截。略一猶豫,終于還是直言:“顧隊,我轉外勤都大半年了,你不能老讓我在辦公室待着呀!”她說這話的時候,本就大而清澈的杏眼瞪得更圓,一雙眼眉彎彎地倒扣下來,像是夜幕上高懸的弦月。雖是抱怨,可滿臉嬌憨的模樣卻讓人不由發笑。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顧寧到底不能無視。這才停下手頭的事,想了想道:“這樣吧,你先等朱梓他們回來,然後把勘察材料收集起來跟老嚴報備,我回頭來帶你。”
這話湯小米已盼了多時,此際一聽,登時喜上眉梢,整個人仿佛重歸大海的魚兒,愈發鮮活起來:“是!”一聲應完,剛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什麽,扭頭道,“差點兒忘了,顧隊,你出現場的時候羅局開了個會,正式宣布二隊新隊長轉任。剛才他來了,問有什麽可做的。”
臨近年末,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新年氛圍的影響,大大小小的案子竟難得消停不少。顧寧稍一回想,只道案子都結得差不多,除了眼下這起,的确無事可忙,便随口說道:“還真沒什麽,就是近期案卷堆得不少,他要願意帶二隊整理一下,到年末大家都能清閑了。”
顧寧初來刑警隊的時候,古常青就讓他跟着內勤整理了一個月的卷宗,一來明晰流程,二來熟悉同事。再上手時,果然大不一樣。但齊治平到底不是初次接觸刑偵的警員,自然不能依法照套。何況也沒真指望他去幫忙,不過私下閑話,哪兒說哪兒了罷了。
湯小米會意,正想開口應和兩句,冷不防被身後一個陌生而又清亮的聲音壓了下去:“我是來破案的,可不是來做內勤的。憑什麽來了案子,一隊能接,我二隊就得去收拾案卷?”聲音的主人輪廓分明,穿着件蘆灰色薄毛衫,外罩純白長風衣,明明素淡的顏色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鮮亮飛揚的味道。來人大大方方地從門口走過來,象征性把手一伸,也不客氣:“齊治平。”
“齊隊。”顧寧不期人在這時進來,忙放下簽字筆,迎面伸手道,“你好,顧寧。”
然而對方卻顯然不打算就這麽算了,他的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上來,又繼續說道:“剛才的話,顧隊想必也聽見了。不知道這是照顧我呢——”眉眼一挑,揚起一點戲谑的笑,“還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齊隊哪裏的話,既然齊隊這麽想——”顧寧依舊客氣,聲音幹淨利落,聽不出分毫情緒,“小米,填份移交表,把案子給二隊。通知外圍偵查的回來,等我安排。”說罷,重新拿出湯小米剛剛交來的偵察報告,徑直走出房間。
年終整理的工作雖然繁雜,但終歸用不了太多人,相比于外出查案倒是個清閑活兒。正午時分顧寧從食堂回來,轉了一圈兒,實在不想在屋裏悶着,便索性買上點兒水果,步行去了兩條街外的栖梧山人民醫院。
兖中刑警一隊前任隊長魏可道的妻子就住在栖梧山醫院住院部的三樓內分泌科。魏可道比顧寧大六歲,有十二年警齡,人踏實肯幹又有能力,一直被局裏看好。可老天似乎總容不得人過的太舒暢,魏可道的家庭就沒有那麽幸運。他們夫妻一直沒能要上孩子,而妻子燕玲的糖尿病更是在年初急劇惡化,發展成尿毒症。為此魏可道不得不撂下隊長的擔子,騰出時間照顧親人。
顧寧不是警校出身,初入警隊的時候沒少得魏可道幫助。走得近了知道他家的難處,這些年也時常反過來幫襯着。溫泉度假村的案子交給了二隊,魏可道想必正忙,沒有如時趕來醫院。燕玲倒是習以為常,加之早已熟識了丈夫這個溫潤和藹的同事,便拉着他聊起家常話,只是病中終歸精神不濟,說着說着竟自己睡了。顧寧見時間還早,便耐心在旁邊陪着,暗自琢磨自己的事情。
魏可道到時已是半點。顧寧聽見動靜,連忙回頭做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屋裏人正睡着,自己起身迎出去。魏可道手裏提着從食堂捎來的午飯,看得出是費了心,份量不大,搭配起來種類倒不少,裝了好幾個塑料袋。顧寧伸手接過,暫挂在病房外的扶欄上,口中說道:“早說忙着,打個電話我就捎來了。”
“這不不知道你過來嘛!”魏可道笑笑,隔着房門玻璃窗仔細打量了幾眼,也不進屋,只陪顧寧靠走廊窗邊倚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兩句,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小顧,我怎麽聽說你和新來的隊長不合?”
“嗨,說來也寸,是我說話欠考慮,不巧就讓人聽去了。”顧寧看他神色鄭重,還以為是什麽要緊的事,聽見這話不由失笑,“這才多大功夫啊,怎麽傳成這樣了?”
“得,我就說嘛,這是誰也不能是你啊!”刑警隊一向不乏火爆脾氣,不過顧寧卻是少有的穩重和善,聽他如此回答,魏可道一拍額頭,徹底放心。頓了頓聲,又補充道:“齊隊我也見着了,大概就是那麽個脾氣的人。畢竟不到三十就當過省城重案組領隊,有些傲氣是肯定的。這回下來,說是犯了錯兒,指不定也是受人排擠。”
魏可道這一番話自是好意,只是再說下去未免有點背後說長道短的意味。顧寧無意深言,但把話岔開問道:“對了,溫泉度假村那個案子,你們查到哪兒了?”
“具體我也不清楚,齊隊帶楠子他們去現場複查,我就是去檔案館調幾個舊案。”魏可道應聲回答。
像是最靈敏的獵犬嗅到空氣中獵物熟悉的氣味,顧寧皺皺眉頭,又多問了句:“因為女屍左腹有手術疤痕?法醫那邊有說法了?”
“女屍左腎缺失,從傷口的愈合情況看,已經有兩三年了。文良說手術做的很粗糙,照現在的技術不應該,就算是因病切除,那也是在沒有執照的小醫院偷偷做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賣過腎。”
顧寧了然。相比于前一種情況,後者的可能性顯然要大得多,而兖中地下器官交易素來猖獗,懷疑之下調取舊卷比對,自是情理中的事。“那你肯定找不全了。前段日子我和古隊追的就是賣腎,材料還在我手上呢!”顧寧說着頓了一下,旋即笑道,“等下午上班我給你送過去。”
“行,這幾年的別落了,都要。”魏可道應得也快。話音甫落,卻驀地勾起心中念想,遲疑稍許,重又開口道:“那案子雖說沒個準兒,還是一塊給我吧,畢竟是老隊長一直挂記的。”
顧寧沒說話,他知道魏可道指的是什麽——2002年裴曉曉失蹤案。就是這個看似普通無奇的案子,引出多少悲劇,讓古常青追了整整十一個年頭還始終不能釋懷。
像所有失蹤案一樣,起初它并沒有特別值得留意的地方。若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孩子的父親是現役特種兵、古常青當年帶的第一批兵。古常青也的确上心,案子很快就破了:裴曉曉是被對門的鄰居給拐賣的。鄰居夫婦帶到警局,還沒怎麽審,就雙雙交代了始末原由。原來他們家中有個一兩歲的孩子,先天性心髒病,急等着治療,兩口子實在缺錢急瘋了,聽說有人想出錢要小孩,就動了歪念頭。
認罪,也忏悔,憑誰見了都相信的确是真心實意。可就是一點:每次問到孩子究竟賣給了誰,夫妻倆寧可拼着可多判,也死活不肯張嘴。最後警方毫無辦法,只得先對兩人提起公訴。法院到底是以拐賣兒童罪給那對夫妻判了十年。那家裏一下沒了勞動力,也就此斷了經濟來源,只剩下個年邁的奶奶,靠低保勉強拉扯孩子過活。
而裴曉曉一家本就過得不容易——因為祖父母去世早,母親難産而死,多年來一直是父親裴安民當兵養家,小姑裴安寧一面就近上大學,一面照顧年幼的侄女。孩子丢了,做小姑的外出尋找,自己卻斷了聯系;孩子父親當時在封閉集訓,知道消息已經是幾個月後,沖動之下攜了槍支從部隊逃出來,從此不知所蹤。
古常青那時候也發了狠,動用了一切關系打聽孩子下落,最後有人說,在火葬場見過那個小姑娘。人已經火化,骨灰也被領走,留下的材料全部都是假的。繼續追查的線索少的可憐,除了關鍵的一點:孩子是RH陰性AB型血,漢族人裏不到萬分之三的罕見血型。于是古常青一路追查,從鄰居孩子做手術的醫院,懷疑到兖中地下的器官交易組織,可線索卻一路查一路斷,怎麽也推進不下去,為此甚至還耽擱了不少案子。最後局裏領導看不下去,勒令他把這事當懸案挂着,日後再慢慢計較。
這麽多年過去,古常青從未放棄對案子的偵查,也的确有幾次探出門道。可就像明明能感覺到風的存在,卻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摸不到一般,案子始終沒有突破性的進展。
時至今日,當年那家鄰居不出意外都已放了出來,而顧寧和古常青追着一起鬥毆致死的案子,再次查到器官交易和舊案的線索,本來馬上就要看到曙光,卻偏偏出了南郊爆炸。就像迷途多時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前路,又被造化斬斷,進退不得。
顧寧長長勻出口氣,目光徘徊于醫院長廊。那牆壁粉刷已久,本該雪白的表皮微微褶皺泛黃,仿佛兖中城北漫漫的海灘。他盯了一會兒,踱開幾步:“算了,不說這些。嫂子這病怎麽樣了?”
魏可道的臉色變了,喉結裹着低啞的聲音在喉中翻動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比劃着自己上腹位置,嘆氣道:“腎不行了,現在全靠透析撐着,醫生說沒別的法子,只能換腎。”
顧寧蹙眉。他雖知道燕玲病得重,卻着實沒想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一瞬間竟也明了魏可道的心情。且不說做手術的錢不是一個小刑警能輕易負擔起的,光是找到能匹配的□□,就是幾輩子攢不來的運氣。顧寧跟古常青調查地下腎交易的時候跑過醫院,多少有些了解。不談個人,就是整個兖中,一年做下的腎移植手術也屈指可數。究其原因,不是沒有技術,也不是沒有財力,實在是□□太少。多少人只能在絕望的黑暗裏掙紮,只為祈求那一縷希望的曙光。
雖說世上充滿變數,凡事不能說的太死,但顧寧還是清楚這份可能究竟有多麽微小。心裏感慨,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徒勞地安慰道:“魏大哥,你也別太着急,嫂子是個有福氣的人,總會有辦法的。
“是啊,”魏可道應和着,像明知途窮路盡的人徒勞地自我安慰,“總有辦法……”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混雜在冷暖交織的空氣裏,戶外天光明麗而純淨,穿過剔透的鋁塑框玻璃落在肩頭,分明近在眼前,卻又像隔着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