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業火扶風
顧寧給魏可道送完材料回屋,正趕上下午整點。
陽光穿過窗邊文竹細密的枝葉,投下斑駁碎影。時光好像在此處停滞流連,讓人只覺靜谧安好。辦公室裏沒有人,安靜得如同一只泛于午後湖面的小舟。
顧寧立在桌前,伸手從抽屜裏取了份普洱茶包投進盛着一半熱水的茶杯中。茶香很快從杯口溢散而出,清洌甜澀,自鼻端沁入胸腹,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滌洗一遍。他從前并不喜歡茶包,回國以後做了警察,忙起來每每忘了吃飯,甚至閉眼就能睡過去,也無心糟蹋好茶葉,反倒覺得這樣方便的東西挺好。
水汽逐漸淡薄不見,敞口放置的茶湯很快涼了下來。顧寧又兌了些熱水放到一邊,正要翻看桌上疊放的文件,忽聽外間啪地一響,接着便是一串脆生生的翻書聲。房門掩着,看不清情形,只聽那聲音又重又急,竟似帶着火氣,顧寧也無甚要緊事做,略等了一會兒,索性起身查看。
外間沒別人,只有湯小米搬了一大摞記錄簿,悶頭翻找着什麽,那嘩嘩的聲響正出自她手下。注意到有人靠近,她本能地擡頭看了一眼,出聲叫道:“呀,顧隊。”旋即又自覺尴尬,連忙停下手解釋,“我以為廳裏沒人呢!”
“沒事。”顧寧随口應了一句,目光略向下移,便見那翻開的簿冊題頭露出“失蹤人口登記”幾個字樣,“這怎麽了?”
“下面公安局托咱找個人。”湯小米顯然對此心存不滿,語句氣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說完自覺不妥,又補救似的岔話道,“檔案室沒上班呢,我這還是現跟老嚴打劫的!”
湯小米口中的老嚴,說的是內勤嚴宗本,将近退休的小老頭,對誰的都笑眯眯的,做事認真又啰嗦,常引得隊裏幾個年輕人打趣玩笑。顧寧幾乎能想見當時的情景,笑了笑,道:“找人應該去戶籍科啊。”
“說的可不是麽!”有些話繞不過去,憋在心裏又着實難受。聽顧寧提起這茬,湯小米忍不住就着由頭一股腦倒道:“倒不是怕幹活的事兒——哎呀,我從頭說好了,顧隊你知道闳下區西南邊那片大山吧?”
“兖南群山?我知道。”顧寧點頭。他就生在兖中,雖然中間求學曾離開數年,但故鄉的山河總還是熟悉的。兖中地處平原丘陵地帶,是個臨海的發達城市。然而西南的群山卻似兀地立在這片土地上連綿不絕的屏障,生生阻斷了通向徐北的道路。
兖南群山山高而深,與沿海的平原天然隔斷開來。雖然臨近兖中,開發程度卻很低。山裏至今還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幾個大小不一的老村,外出不算太難的地方,青壯年大多進城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守着村子;再往深裏去,連出山都成問題。山中貧窮落後但民風淳樸,加之處在兩省交界地帶,是個三不管的地界。城鎮分局警力有限,只在那兒零星設了幾個派出所,倒是一直安穩,也沒聽說出過什麽大事。
“沒錯,就是那兒!”一語落定,湯小米立即點頭接道,“那邊有個老槐村,前天晚上起了場大火,村子燒了一半,死了不少人。村民反映說有個瘋女人幸存下來,但婆家全沒了,要警局找她家裏把人帶走。哦,這倒也沒什麽。可是一問情況,你猜怎麽着?人叫什麽、多大年紀、娘家在哪兒,全不清楚,只知道可能是兖中人,來村裏十年了——”
湯小米話沒說完,卻已聽得顧寧皺起眉頭。村裏人日子過得不寬裕,沒人願意平白替別人養個光吃飯不幹活的瘋女人,也是人之常情,可一個家家知根知底的小山村裏,沒有一人能講出某家某人的來歷,這就說不過去了。“買來的媳婦兒?”
這句問在點兒上,湯小米激動之下一拍齊肘高的簿子,憤然道:“肯定是這事兒,沒跑兒!別說誰願把自家姑娘嫁那地方去了,但凡正經娶回家的,能連人家多大、叫什麽、從哪兒來的都說不明白?十多年了啊,早幹什麽去了,到這會兒又想起讓人家把人領走!”一通話放完,努力壓了壓氣,才降下聲音,繼續道,“都說那女人是個瘋子,我看還指不定是他們把人糟蹋成那樣的呢……”
顧寧象征似的點了點頭,沒有立刻回應。古常青曾說起過,十年二十年前,這種事不在少數。當時還有新入警的小隊員嘀咕:雖說地方是偏遠了些,可總有好人,有公安基層機構,怎麽就不能拼命逃出來呢?結果被古常青敲着腦袋罵:你當人都傻啊,哪是那麽簡單的事兒!
莫說有人看着鎖着跑不掉,就是僥幸逃到別的村子,也會讓人綁了送回本村。除非是人老實,等生下孩子死了心,才不再鎖着,單關在家裏幹活兒,再好些或許還能到村裏走動。這種事山裏見怪不怪,沒人管。甚至連警察也都是本村人,鄉裏鄉親的,誰犯得着為個外人得罪人?只要不鬧出人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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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古常青說了的,他沒說的,顧寧後來也漸漸知道了。當年菖蒲縣還沒發展起來,只是附近一個較大的村落,古常青的妻子玉華就是那個時候被賣過去的。那時古常青也才十六七,打小長在山裏,沒出過遠門,雖然心裏隐約覺得不好,可架不住家裏人硬逼着喝了喜酒,在新房關了三天。就這樣,他和那個女人圓了房。隔年,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他則跟村裏同輩出門參軍。他走後不久,女人趁人不備扔下孩子跑了,而他在部隊裏提了幹,幾年後轉業幹刑警,這才把孩子接到身邊帶着。這一帶就是十七年,直到兒子也跟他一樣穿上了警服。
後來顧寧倒也的确親眼見着一兩個回來找家人的,都是拖家帶口,也不過見了幾面,最後還是跟着夫家走了。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見着忿忿難平,古常青卻只是嘆氣。這些偏僻的地方都是監管的盲區,落後思想根深蒂固,人們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何況能出來的人大多沒了追究的心思,即便真較真起來,全村一起來吵來鬧,賭定了法不責衆,便連警察局都拿他們頭疼。再有魄力,最多也不過抓幾個鬧得厲害的,其他人該如何還是如何——終究不是一兩個小警察能改變的了。
窗外日光落在肩頭,柔和而溫暖,顧寧沉聲開口:“關于那個女人,現在都知道什麽?”
“說是人大約三十來歲,講普通話,偶爾帶點兒兖中口音,姓名不清楚,但有個音,叫‘pei-an-ning’。”湯小米回應着,兩道彎眉緊緊蹙在一處,神色不霁,“反正沒一個能拿得準,就這放數據庫裏都沒法查,只能一個個對了,找着是運氣!”
陽光流轉,被窗戶半開的金屬邊框一折,泛起一圈隐約的光暈。顧寧眼中似有微芒閃過:“符合這條件的,我倒是知道一個。”
裴曉曉的姑姑就叫裴安寧,本地人,當年二十露頭,還在上大學,出門找侄女,反倒把自己給找丢了。顧寧和魏可道中午剛說起那樁舊案,如今再度提及,着實巧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
依照顧寧提供的線索,湯小米将裴安寧的詳細信息通過內網傳送給分局同志,核對後的情況很快反饋回來——的确是同一個人。然而裴安寧父母早亡,嫂子難産而死,也只剩一個哥哥裴安民,因女兒枉死十多年來流亡在外,不知是死是活——終究是兩面都沒有能夠依靠的人了。
但是不管怎麽說,照裴安寧眼下的情況,也不能再留在山裏。她需要人照顧,兖中的環境畢竟比那邊要好得太多,更何況中間還夾着古常青和當年的案子。
顧寧長久地站在窗前,看着日光輾轉在數不清的高樓玻璃牆間。這一刻的城市泛着波濤般粼粼的光華,仿佛沉眠于大海深處的蜃樓。“先把人接來吧,往後的事我安排。”
從兖中去老槐村,車最遠只能開到菖蒲縣城。顧寧帶着朱梓和湯小米先去了一趟縣公安局,說明情況,那邊同志也很客氣,立刻派了個熟悉山區環境的警員帶路。幾人也不耽擱,趁着天色尚早,立刻啓程向山裏趕去。饒是如此,等翻山越嶺來到村口的時候,也已是第二天饷午。
老槐村得名于村口一棵長了幾百年的大槐樹。據警員小張介紹,村民平時極看重這棵老槐,認為它有靈性,庇佑着整個村子。如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老槐樹向着村子的一半完全燒焦,眼見不能活了,倒也算應了村人所說的禍福與共。
村口的古樹尚且如此,裏面的泥瓦房不消說,早已破敗不堪。由于地處偏僻,又缺乏必要資金建設供水管網,村裏至今還未通水;電雖已拉上,但對村民來說畢竟不算經濟,加上祖輩來的習慣,家家做飯取暖還靠着房頂牆角囤放的柴草。如今正值嚴冬,天幹物燥,火燒起來的時候又是半夜,村民正在熟睡,好多人沒等逃出去就已葬身火海。
災禍來得突然,村裏人一時之間還來不及收拾,許多屍體就匆匆蓋了張扯來的粗布,停在自家廢墟上。一路上沒人說話,只聽得腳下灰屑、枯草不斷發出稀疏輕響,寂靜得如同一場哀悼。這麽往村子裏走了一段,顧寧突然問道:“小張,鎮上派人做過火災調查嗎?”
“這有啥好調查的,山裏頭屋子本來挨得就近,有點兒空間也都給塞上柴草,但凡一個不留神,讓火星子燒開了就不得了。”小張不以為然,只道幾人不了解情況,既然話說起來索性便多說幾句,“您還別說,我們每年都特地來做防火宣傳,可到時候該出事兒還出事兒。這理兒說回來,你指着窮山村燒氣兒用電,他也不現實!”
小張說得在理,何況就山裏的情況,即便有人放火也得掂量掂量會不會燒到自己家,道理上便先講不通了。顧寧遂不再多言,但點了點頭,仍舊跟着向村裏走去。
村子不大,避開田地山路,民房鱗次栉比,形成一個緊密的東南-西北走向的下弦月形狀。正如小張所說,村東段燒的尤為嚴重,其次是中央,只有西北口火情較輕,幸存的村民都暫時聚集在這一片瓦房裏。
幾人來時從東南口進,沿村中最大的一條土路趕到這裏,才覺得先時一片死寂的村子總算有了點兒人氣兒。四下多是方石壘起的院子前,門外誇張地貼滿各種奇怪的紙符,一連串高低粗細各不相同的聲音正混雜着從不知哪一處院牆裏飄出。
顧寧撿了一戶敲響院門。院裏人許是沒有留意,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腳步聲,接着有人出來應門。顧寧适時亮出證件:“你好,我們是兖中刑警隊的,來接裴安寧。”
“俺們村兒的?”顧寧說的是标準普通話,幾個女眷大約聽不習慣,面面相觑地看了半響,才突然有個五十多歲的大娘,一拍腦袋,恍然應道,“你說呆柱媳婦啊!”
農村長輩平輩稱呼已婚婦女,大多叫誰誰媳婦或者誰誰家媳婦。這點顧寧知道,卻不清楚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正要再問一句,身後的小張已在後面點頭回答:“沒錯,麻煩帶個路。”
“成,跟我來吧!”大娘就着衣服擦了擦手,應得倒是極其爽快,像是翻山越嶺後終于甩掉了背在身上的沉重包袱。
顧寧禮節性地道過謝,便帶着幾人跟在那大娘身後,聽她邊走邊一路絮叨:“這閨女吧,是村東頭老劉家娶來的媳婦。他家老幺打小摔壞了腦子,周圍村裏頭沒人願嫁,他們就從外地找了個來。你還別說,閨女那會子長得真俊,跟棵小水蔥似的稀罕人……”
腳下的土路變得彎彎折折,一直延伸向村外。顧寧默默看了會兒,插話問道:“裴安寧不住村裏嗎?”
“哎呦,你可不知道,俺們哪敢讓她來住啊!”大娘眼睛一瞪,見了瘟神一般慌忙擺手。見顧寧還不明白,又比劃着自己的腦袋提醒:“瘋了,可別惹她,一見人就要打要殺的嘞!”
顧寧皺起眉頭:“來的時候就這樣?”
“可是有十來年了。”大娘怔愣了一下,看着顧寧答非所問。也不知是沒懂顧寧的意思,還是存心打岔。
顧寧倒不再問下去,但跟着她來到遠離村口的一所孤零零的小土屋前。說是土屋,看着倒更像略經改造的牲口棚:寬不過幾步,一個窗洞,大小僅容伸手;一扇合不嚴的破門,用鐵鏈鎖着。周圍皆是高齊腳踝的荒草,有條來往踩出的小路,直通向被鐵鏈鎖着的門前。走的近了,一股異味直沖鼻腔。
雖然早知道裴安寧在山裏生活得不好,可眼前的情形還是遠遠出乎幾人預料——這已經不是在安置一個人,簡直如同對待牲口。湯小米深吸了兩口氣,到底難壓心頭怒火,也顧不得頂頭上司還一言未發,便指着人發作道:“你們就一直讓她住在這兒?這是人能待的地方嗎?!”
湯小米的不滿表達得直接而激動,那山村大娘雖然不悅,但礙于幾人身份,還是趕緊解釋:“這不是怕她傷人嘛!你們是不知道,這人要瘋起來,好幾個漢子都壓不住哩!老劉家也沒多餘的屋子,還是特地給她在村外弄了這麽一地兒。”末了還怕幾人不信似的,又接着唠叨一遍,“瘋了,瘋好多年了。”
聽她如此辯解,湯小米愈發來氣,不等說完便又憤然道:“人怎麽來的?怎麽瘋的?就算瘋了你們就能把人這麽關着?這是買賣人口、非法拘禁懂不懂!”
這話說得嚴重,一套套的詞跟着冒出來,那大娘也不甚明白,被唬得一愣,尴尬地張了張嘴,不等再說什麽,就被小張使了個眼色,催促道:“大娘,啥都別說了,快把鎖打開吧!”
山裏大娘愈發窘迫,下意識地搓了搓手,為難道:“鑰匙是老劉家拿的,俺也不知道放在哪兒啊!”
“要是我們不來,人就一直這麽關着?”一聽這話,先時還算淡定的朱梓也跟着有些忍不住了。
大娘似乎還想分辯兩句,小張見這架勢,趕緊打圓場似的插話道:“那還不快叫人砸開呀!”
系在鐵鏈子上的鎖是老樣式,早已鏽跡斑斑,也就個頭大些能吓唬吓唬人,遇上懂行的,怕連一分鐘都招架不過。換句話說,村裏但凡有人上點兒心,不管是技術開鎖還是□□,也早就解決了。
顧寧看得清楚,忍不住沉下臉,打斷道:“行了!”說罷徑自從鑰匙圈上摸出一段軟鐵條,伸進鎖眼裏撥弄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鎖頭應聲而落。顧寧倒不避諱,直接推門進屋。
房門一開,四周異味更重。放眼漆黑中,僅有的一線天光從窗洞裏透入,單薄如同滄海中的芥舟。顧寧适應了會兒,才隐約看見那背光的角落處縮着一團東西。似被來人驚着了,角落裏的活物又往裏縮了縮,帶得幹草簌簌作響。
顧寧自知那是什麽,不由嘆了口氣,壓低重心,将聲音放得格外柔和,試探地叫道:“裴安寧?”
角落裏震動了一下,驟然安靜。許久,只聽一陣咕嚕嚕的喉音響起。那聲音很小,也不清晰,但足以分辨。顧寧聽見她說:哥哥。這聲叫得顧寧一愣,猝不及防間被人攔腰撲住,向後連退了幾步才勉強停下。懷裏的人似哭似嚎,顫抖得十分厲害。顧寧僵直着身子,卻沒動,只小心抽出一只手,憑着感覺輕輕拍了拍那人後背。
幾分鐘後,顧寧率先走出窩棚。墨藍的夾克布滿褶皺,裏面純白的毛衣也蹭上泥土,在天光映照下顯得好不狼狽。他自己倒渾不在意,稍微整了整衣服,回頭向屋裏喚了聲,片刻就見陰影裏慢慢蹭出一個人來。
跟出來的是個女人,長發散亂,皮膚粗糙,看不出年紀;衣服髒亂單薄,顯然許久不曾換過;唯一幹淨的只有一雙眸子,目光卻是呆滞渙散,好像寒冬臘月上凍的池水——的确不像正常人的模樣。
瞧見裴安寧這副情形,村裏大娘自知沒法交代,面上頗過不去。湯小米柳眉一豎又要着惱,卻被身邊的朱梓拉了一把,接着見他利索地脫下外套,給裴安寧披上,扭頭沖那大娘道:“我說,你們一大村子人,就眼睜睜看着,沒人管?”
這話雖在說村人自私涼薄,可也多少影射了當地派出所,小張不便說話,這麽難堪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見那大娘才四下看看,支吾着說道:“這個吧,它到底是人家自個家的事兒,咱也不好管呀!”
朱梓冷笑,嘴上連珠炮似的扔出一串:“大家都不瞎不傻,別說她好好的折騰成這樣,就是嫌犯罪犯也不能這麽幹!剛才小米說的沒錯,你們這就是違法犯罪!”
“這……”讓朱梓添油加醋地一說,再瞅瞅面無表情的另外兩人,大娘這下有些慌了,視線左右掃了幾下,連忙追上顧寧,打量着想伺機求情。
哪知道顧寧一張臉看不出半點兒笑意,目光甚至根本不與自己接觸。如此□□撂了半響,才聽他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大娘,我們也不吓唬你,這些事要查肯定能查清楚,你就說吧,她到底怎麽成這樣的?”
四周一時沉寂。風在山谷間徘徊游走,像是無家可歸者低聲地嗚咽。顧寧頓了一頓,聲音再度響起:“她從小沒有父母,跟哥哥相依為命。後來哥哥當了兵,她考進兖中師範大學心理系,生活眼看就要好起來了。可哥哥唯一的女兒突然失蹤了,她出來找侄女,從此再沒回家……”
說着目光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向裴安寧。那人卻仍是一副癡傻的模樣,一手絞着衣邊,一手摩挲着頸側,全無表情,好像這些話語完全與她無關。“誰也沒有找到那個小女孩,她死了,被送進火葬場,連骨灰都不知道在哪兒。做父親的得知消息,違例從部隊出來,至今生死不明。”顧寧壓着氣息,再開口,說的卻是當地土音,“大娘,誰活的都不容易,自家閨女是閨女,旁人家的,就不是了嗎?”
許是心中觸動,大娘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跺腳道:“欸,俺實話跟你說了吧!這閨女來的時候,是個好閨女,就是死活不肯留下,求俺們幫她出去。你說都鄉裏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俺們也不好做啊!何況老劉家待她真不糙,想着日子久了就好了。哪知道這閨女性子犟,後來傷了他家小孫子,才給弄這兒來了……她但凡沒毛病,俺們也不能不管,你們帶她回去,總好過擱這兒。”
觀念不同的人,有時的确講不通道理。顧寧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只得道:“大娘,趁着人都在這兒,你說說,怎麽處理吧!”
那大娘還沒回過味兒來,一旁小張心裏卻是透亮。認真地說,村裏人行為的确違法,可眼下的現實卻是:法不責衆,作為買方往往很難受到切實的懲處。他也明白,顧寧說這話便算是讓步了,當下忙和事般應道:“顧隊,您看,不如讓大娘帶着裴安寧去洗洗換換,吃點兒東西……這時間再晚了,幹什麽可都不方便了。”
軟話說着,顧寧這才點點頭,示意他們趕緊帶裴安寧去收拾。步子一動,忽又想起什麽,轉身問道:“對了,起火那晚,村裏刮什麽風?”
“風啊,刮北風!”村裏大娘略一回想,答得煞是肯定。
顧寧不再多問,掏出手機,卻發覺這深山裏根本沒有信號,無奈回身安排道:“這樣吧朱梓,你留下來,盡量勸說村民保護現場,我把小米和裴安寧送回兖中,就帶技術室的人過來。”
“好。”朱梓應承着,聽顧寧說要帶技術人員,心裏一動,不由多追問,“顧隊,這火不對嗎?”
顧寧沒有立刻回答。他放眼望向重巒疊嶂的遠方,許久方才出聲回應:“恐怕不是個意外。”
目光所及處,冬陽傾落,懸在西山頭上,仿佛巨浪中飄搖的小船。山風卻在這須臾積聚起來,順着蜿蜒的谷地輾轉流竄,一時蓋住了所有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