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珍珍憤憤地想着,轉念間情緒又低落下來。
哎,姐姐好歹算是在宮裏站穩了腳跟,她的未來還像浮萍一樣沒個着落。
如果真的無法成婚,難道她和郎清要來一段清代西廂記?
她偷偷看了一眼陪在身邊一臉怯生生瞧着她的李玲兒,剛才越過腦海的想法立刻被她打入了冷宮。
崔莺莺有聰明伶俐的紅娘幫忙,她卻只有一個膽小的李玲兒,還是算了吧……
珍珍用傅達禮送她的那支狗皇帝賞賜的紫毫筆心不在焉地在宣紙上練着她的狗爬字,心裏不住長籲短嘆。
她如今好歹也算是個官宦人家的小姐,已經不能三天兩頭往外跑。尤其上次馄饨攤的事發生後,幾個堂兄們約好每天上下學堂都要護着她走,別說野男人了,連野狗野貓都不讓靠近。
到底該怎麽在沒有電話和微信的時代同郎清聯系上呢?
齊大柱媳婦此時掀了簾子進屋。
“二小姐,寧壽宮的大格格又派人來招你進宮了。”
珍珍擱下筆在心裏算着這是大格格第幾次叫她進宮了,好像五天前招過她一次,那一回她用身體不适應付了過去。
“額娘你就同宮裏來的人說我去學堂了不在家。”
塞和裏氏謹慎地問:“雖說大格格不是皇上的親生骨肉,但到底是宮裏養大的金枝玉葉,你這麽推三阻四的會不會惹得她不高興?”
珍珍笑着說:“額娘你不用擔心,這都是姐姐教我的。大格格為人心胸豁達,宮裏宮外能陪她的人很多,她不會怪罪我的。”
塞和裏氏一聽有大閨女的囑咐便不再多言按着珍珍的說法出去回話。
珍珍以為大格格再召喚她怎麽也得是五六天後的事了,沒曾想第二天她剛被耿柱哥哥護送進家門就瞧見伺候大格格的周太監站在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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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安。”
“周公公,是大格格派您來招我進宮嗎?”
“二姑娘,大格格只讓奴才把這個給您。”
珍珍以為周太監來招她進宮,她心下算算這剛好是第三次,她已經做好準備進宮面見大格格,沒想到周太監伸手遞過來的是一張字條。
珍珍有些出乎意料,她展開字條,大格格的漢字和她人一樣,灑脫奔放地橫滿了整張紙:
太後娘娘問阿靈阿如何,吾看其人玉樹臨風天資甚好,吾欲選其為夫婿。
珍珍把字條一收,一本正經地對滿臉壞笑的周太監說:“周公公,不知道大格格今兒有空嗎?我想進宮拜見大格格。”
周太監自然無不可,他帶的轎子就停在院外,請了珍珍上轎後直送大格格住處。
攸寧在宮裏的住處是挨着寧壽宮的一處小院子,太後自己都将寧壽宮布置得生機勃勃,對攸寧這個孩子就更不用說。
攸寧的閨房裏挂滿了天南地北送來的新鮮又稀罕的玩意兒,有藏羚羊的大羊角,海邊送來的帶粉色條紋的海螺殼,整張的老虎皮以及半人高鮮紅的珊瑚樹。
攸寧盤腿坐在炕上,正怡然自得地看着伺候她的大宮女向她演示才從蘇麻喇姑那兒學來的泡茶技巧。她眼光瞥見珍珍進來後忍着笑,憋着瞧也不瞧她一眼。
珍珍進門後規規矩矩地欠身請安:“給大格格請安,不知大格格進來安康否?”
攸寧拿着茶杯,誇張地嘆着氣說:“哎,我也不知道咱們七少爺到底有什麽樣的魅力,才一面就能讓人神魂颠倒。”
“您……您真想好了要選七少爺為婿嗎?”
攸寧跳下炕走到她身邊,搭着她的肩說:“是呀,我打算同太後娘娘說我看上了小七爺,你呢同明相的二公子看起來也甚是相配,索性就讓太後娘娘替我們四人一起指婚,太後能一次促成兩對好姻緣會覺得自己又積了功德,我還能投桃報李幫惠嫔娘娘一次。”
珍珍心裏其實知道攸寧是在拿她取樂,可是有什麽法子呢,自己的尾巴就是這麽大,尾大不掉活該被人抓着把柄。
“大格格……我……我……”
珍珍愁眉苦臉要說說不得的表情徹底逗樂了攸寧,她捂着嘴“噗嗤”笑了出來。
“好了好了,看你這發愁的樣子不逗你了。霞光,你出去候着吧,我同珍格格有幾句話想單獨說說。”
在伺弄茶具的宮女識趣地福了福退了出去。
攸寧拉着珍珍到炕上坐,她一副好奇寶寶地模樣追問:“我呀是真不明白,你兩不就見過一次,怎麽就看上了?”
怎麽看上了?還不是因為上輩子呗。
她小學的時候,每天郎清都會在她家門口等她,牽着她的手去學校;初中的時候有一回臺風天下大雨,郎清冒着雨跑回家拿好傘再渾身濕透地來接她;還有考大學之前的整個高三,兩個人是在圖書館互相幫對方補習度過的。
這些記憶都是她心中最珍貴的回憶,可這些珍珍都不能告訴攸寧。
她搓着手裏的帕子,扭扭捏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概……大概是上輩子的緣分吧。”
珍珍覺得她這麽說也不算撒謊。
攸寧是在太後身邊長大的,太後篤信佛教,佛教裏講究的就是前世今生,珍珍這樣說攸寧覺得也有幾分道理。
“都說姻緣前生注定,大概也有幾分道理吧。”
珍珍瞪大了眼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噎着,這……這都行?這都能信?
不過她再看看面前的大格格,到底還是十歲多一點點的孩子,的确是心智還未長全。
“好吧。”大格格眼裏閃動着戲谑的笑意,“本格格心善人好,那我就去同太後娘娘說我沒看上七少爺。
“謝謝大格格。”
珍珍笑得尴尬。
她算是坐下少女思春的實錘了。日後這些事她非得一件件讓郎清補償她不可。
大格格瞧了她半天突然嘆了口氣。“你這事呀即便沒有我也是難成。”
珍珍微微點頭,她懂,門戶、階級,這是橫亘在她和阿靈阿之間的兩座大山。
“鈕祜祿家是滿洲第一勳貴,他家的婚事即便是有太後出面指婚也必須得是兩家都能互相瞧對眼。對了,你姐姐吳貴人可是能幫你?”
珍珍苦笑說:“太後娘娘都辦不到的事我姐姐一個小小的貴人又能怎樣?再者若是驚動了前朝扣一頂後宮幹政的罪名到我姐姐頭上該怎麽辦?”
另一個原因珍珍沒有說出口,姐姐可是打一開始就說了,她早就把一等公府排除在她妹夫的候選人名單之外了。
哎,真是千頭萬緒她不知道該從哪根線理起,還是要早日同郎清接上線好好商量才是。
大格格不知珍珍心中的百轉千回,她扯着珍珍的衣角說:“我可把你當好友,以後我再叫你你可不能推三阻四總是不來。”
珍珍心裏甚糾結,姐姐的話猶在耳邊,如果為了郎清就違背對姐姐的諾言,她總有一種為了外頭的野男人背叛親人的罪惡感。
大格格含笑拉着她的手說:“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過一陣子就會回家去住,下次我請你耿家做客吧,這下你就不用擔心宮裏人多嘴雜了。”
珍珍有些意外地瞧着眼前笑得明豔的少女,她原以為大格格是個心無城府直率單純的人,沒想到她竟一眼就識破了她和姐姐的顧慮。
原來在這宮裏沒有一個人是真的傻,只是有人裝傻有人不裝。
…
有了大格格這邊的承諾,第一重障礙總算成功去除,接着就是該怎麽和郎清,哦不,現在是鈕祜祿氏的七少爺阿靈阿重新取得聯系——這目前成了珍珍最頭疼的一個問題。
珍珍同今兒負責護送她回家的長壽告別後心事重重地踏進院子,她一路低着頭在想心事,一個沒注意撞上了一堵肉牆。
“珍妹妹當心。”
對方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避免了她與地面的一次親密接觸。
珍珍擡起頭,曹荃望着她的眼裏含了一抹化不開的笑意。
要說曹荃也是生得眉清目秀,氣質又溫文爾雅,且極有可能是大名人曹雪芹的祖宗,但珍珍每次見他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她退開一大步,行了個極為标準的半蹲禮。
“姑父安。”
曹荃似乎已經習慣了珍珍只肯喊他姑父這件事,他也不在意,依舊自己說自己的。
“我陪秀芳回娘家來看看岳父岳母,我娘讓我來時也來你家,向你阿奶問個安。”
你來就來呗……犯不着同我解釋吧……
珍珍低着頭反複琢磨着該找個什麽樣借口才能不失禮又盡快脫身告辭。
但凡人和人成了親戚就這點不好,說話行事都得留三分餘地,尤其她們家如今和薩穆哈家還做了鄰居。
“二姐,二姐!”博啓急匆匆地從外頭跑進來,他見着曹荃先是愣住似乎是想不明白他在這裏做什麽,然後才問安,“曹姑父好。”
曹荃對威武家的姐弟都十分親切,他含笑又和氣地對博啓說:“啓哥兒這是才從官學回來?”
博啓傻乎乎地點頭,對曹荃那點子“別有用心”毫無防備毫無察覺,但同時也對這個人毫無興趣。
他打完招呼就急着扯了扯珍珍的手,“二姐,我的筆墨用完了,你陪我去買吧。”
博啓這一請求對珍珍而言是瞌睡碰上枕頭——求之不得,她趕緊抓住弟弟這根解圍稻草匆忙說“行”,然後拽着博啓的手就要出門。
可人還沒跨出去,曹荃就在身後喊住了他們: “等等,剛好我畫畫的紙這幾日也快用完了,我陪你們一塊去吧。”
珍珍轉過身猶豫着說:“秀芳姑姑她……”
曹荃說:“她在屋裏同你阿奶和額娘說話,她們也是久未見了怕是有好多話要說,等咱們回來我再接她回去,不耽誤事。”
曹荃看着意志十分堅定,珍珍到底是晚輩也不好質疑他太過,于是三人帶着三個家仆就這麽一起出了門。
博啓帶路,珍珍和曹荃跟在他身後。珍珍長了心眼特意走在曹荃身後,确保兩人有半步之遙的距離。
沒走幾步曹荃發現她落在身後停下對她說:“抱歉,是我走得太快 ,忘記珍妹妹年紀小身子弱跟不上。”
珍珍無奈只能笑笑說了句“謝謝姑父”,然後越過曹荃同博啓并肩而行。
什剎海一代柳樹成蔭,湖面波光粼粼,既沒有後世的電線杆子也沒有電線杆子上重金求子的小廣告煞風景,可說是風景宜人。但珍珍卻莫名地覺得今日的陽光照在湖面格外刺眼,以至于讓人渾身不自在。
她瞪着走在身前自己這個傻弟弟蹦蹦跳跳的身影,心裏想着這呆小子究竟要帶他們去哪家店?怎麽走半天了還沒到?
“珍妹妹。”
珍珍下意識地擡起頭,曹荃溫柔似水的眼中含着笑問:“我送你的玉呢,怎麽不見你戴?”
說起那枚玉佩珍珍就來氣,她是秀芳的堂侄女,秀雅是秀芳的親妹妹,這麽好的玉佩他不送秀雅送給自己,送禮原因用的還是阿奶教了秀芳幾天規矩這樣拙劣的借口。
這是玉佩嗎?這是燙手山芋!
尤其是她如今同秀雅共同在學堂讀書,擡頭不見低頭見,若是秀雅看見這枚玉佩非得撕了她不可。
也不知道這個曹荃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她想了想決定給曹荃旁敲側擊提個醒。
珍珍的笑客氣裏帶着疏離,道:“姑父送的玉佩玉色溫潤,我覺得更配秀芳姑姑的清雅呢。”
珍珍陡然間覺得落在腦袋上的視線比方才更重,半晌之後耳旁傳來曹荃幽幽一嘆:“她有得是金銀珠翠,可這般美玉無瑕還是珍妹妹更合适。”
珍珍頭皮一陣發麻,立刻加快了腳步只當沒聽見曹荃的話。
好在此時博啓終于指着前面一家裝潢華麗的紙筆店說:“就是那間,到了!”
珍珍沒好氣地瞪了博啓一眼,“這是新開的?你帶我們走那麽久就是為了來這?紙筆店不都一樣嗎?你還挑店啊?”
珍珍一看這店面就覺得裏面所賣之物必然價格昂貴,雖然吳雅家突然得了富貴,一躍成為了小康之家,可博啓這小子“腐化”得也太快了,這就要開始朱門酒肉臭了?
博啓争辯道:“官學裏的人都說這家好,要買這家的!”
“官學裏的人考上等,你考了嗎?”
博啓被姐姐嗆得滿臉通紅,只能耷拉着臉一個快步鑽進了店裏。
珍珍跟着他走進去環顧一圈立即明白博啓的那些官學同學喜愛這家店确實有些道理。
這個時代生意人的經營理念同後世大不相同,講究的是貨品種類越多越好,大多數的店鋪幾乎把自己所有的貨品都堆在店裏的每個角落,以至于店都十分狹窄擁擠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家店卻截然不同,首先每個品種的貨品只擺了兩三件樣品,幹淨整齊一目了然。
大類之間擺放的也十分有技巧,貴價的文房四寶都是成套地放在一處,而不是像其他店鋪筆墨紙硯各壘成小山一般。讓本來只是想買一支筆的人,自覺産生了一種應把硯臺和墨都買回去的沖動。
總而言之,這家店走進來就讓人覺得寬敞舒适有檔次。
官學裏的孩子都是品級不錯的官宦人家出身,按照現代的标準全是“官二代”。京城如今的官二代們随着家中財富越來越多,品味也一個個日漸高端大氣起來,這家店能受他們歡迎也在情理之中。
博啓進來後便開始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珍珍則走在架子前欣賞起那些看着就價值不菲的貨物。
“珍妹妹。”突然曹荃修長的指尖握着一支湘妃竹湖筆遞送到她的眼前。
珍珍擡起頭,曹荃笑說:“我送你的竹紋玉佩你若不方便戴,那我換送你這套湘妃竹的文房四寶如何?你瞧這是湘妃竹,配着竹紋硯臺很是風雅。”
珍珍連連擺着手說:“不不,不用了。多謝姑父好意,文房四寶我都有的,而且這太貴重了,我配不上。”
曹荃拉過她的手把那竿湖筆放進她手裏。
“我知道你有,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難道妹妹是不喜歡這套?是嫌棄東西太粗糙?要不再看看別的更好的?”
珍珍無奈,曹荃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說她若不收這套就要選更好的送她。
唉,她看着這套湘妃竹制成的精致文房心裏默嘆,這江寧織造到底有多少油水能讓曹家如此闊綽,皇帝能不能管管這些貪污的,也不看看大清江山就要被掏空了!
曹荃看她不吭聲便默認她會收下,嘴角一彎朝店家說:“掌櫃的,把這套竹紋的文房四寶包起來,要包的精心一點不要有地方磕壞了。”
掌櫃還沒吭聲,就有位上了年紀打扮體面的老人從簾後走出。
珍珍眼神一黯,她覺得這個老人有些些眼熟。
老人拱手對曹荃不卑不亢地說:“實在抱歉,店裏所有的竹紋貨物都不賣了。”
曹荃愣住,問:“為何不賣?”
珍珍跟着幫了一句:“是啊,還沒聽說過店家賣貨的時候突然不賣的。”
老人說:“我家主人說原本以為歹竹出好筍,可細究下來竹子外表堅實內心空空,竟是個表裏不一的東西,可不是讀書人大忌諱?不妥不妥,很是不妥啊。”
曹荃和博啓都被老人這一通歪理說得摸不着頭腦,只有珍珍瞅着他身後微微晃動的簾子暗自發笑。
歪理自然是由歪人出産。
即使隔着簾子她也能想象出“歪人”氣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