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話說怕什麽就來什麽,入了臘月大家夥忙着準備過年,有一天威武肅着一張臉回來,一進門沖珍珍她姐喊了一句:“大丫頭。”
珍珍擡起頭,只見原本在幫塞和裏氏準備早膳的擺桌的姐姐,聽見阿瑪喊她便放下手裏的碗筷走到威武跟前。
威武的粗厚的大手輕輕摸上女兒的頭,他臉上幾番掙紮卻終是欲言又止。姐姐蕙質蘭心卻懂了。“阿瑪,是要選秀了麽?”
摟着弟弟在炕上玩的珍珍腦袋上仿佛被打了一棍子,一下子悶了。
她溫柔的姐姐不過還是個十五歲的女孩,擱前世應該是每天刷手機追星最無憂無慮的歲數,如今要進宮去為奴為婢伺候人了麽?
塞和裏氏把手裏的活一放,往圓杌上一坐低頭默默地抹眼淚,威武勸道:“好好的,你怎麽先哭上了?”
塞和裏氏哽咽道:“我能不哭嗎,我一想到咱們閨女要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我這心口就跟被刀子剜了一樣。”
威武是個老實人,心疼女兒是真但想不出什麽辦法也是真,他一頭悶坐到炕上眼巴巴地瞅着塞和裏氏掉眼淚。
兩人的話隔壁屋裏的兩位老人也都聽見了,額森盤腿坐在炕上悶頭抽煙,李氏幽幽地嘆了口氣。
想當年思宗皇帝選妃,直隸總督是她爹的同窗好友提前知會了她家,她的爹娘便讓她躲去了山東的姥姥家。
沒想到清軍入關擄掠,王氏一族全沒了包衣為奴,兜兜轉轉她的孫女竟然還是要進這紫禁城。
李氏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隔壁屋,對着一屋子茫然不知所措的人說:“三房家的秀芳這回可是也得進宮?”
她這句話一下點醒了威武,威武連說:“是,是,我怎麽把這茬子事給忘了。”
李氏不緊不慢地說:“三房如今坐上了戶部郎中也算是體面人家,自然是不會想女兒進宮去做伺候人的活,必定也是在想出路的。只是這事你出面怕是不夠火候,不如讓傅達禮出面,他是族長,咱們大房人丁單薄,傅達禮又一貫疼愛咱們大丫頭,他定是肯相助的。”
李氏短短幾句話便撥雲見日,塞和裏氏是個外柔內剛極富行動力的人,當下把眼淚一擦說:“咱們先吃飯,吃過飯了我同啓哥兒他阿瑪就上傅大侄子家去。”
半個時辰後,威武和塞和裏氏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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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珍看她姐姐坐在炕上捧着一卷《論語》看。
這是傅達禮額外給她的,她跟着傅達禮讀了好幾年書天資又聰穎,傅達禮早就不讓她像其他孩子一樣念什麽《千字文》、《三字經》了。
她靜靜地盤膝坐在窗邊,面容平靜又美麗,珍珍靠在姐姐肩頭問:“姐姐你不怕嗎?”
珍珍感覺到姐姐的頭靠了過來,柔聲說:“怕,當然怕。”
她一頓又一嘆,“可怕沒有用,該來的總要來。”
珍珍怔怔地看着姐姐平和娴靜的姿态,終于明白自己和這些古人的不同,他們即使無奈即使不願也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而她卻會想着去反抗去争取。
多年以後,珍珍依然感激自己這份不變的心态,而當姐姐也漸漸學會的時候,終是有一片別樣的天空與幸福等待着她們。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一個時辰後威武和塞和裏氏一起回來了,不似去時的如喪考妣,塞和裏氏的臉一看就是有了好消息。
額森問:“怎麽說?”
威武道:“傅達禮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還請了多畢兄弟一起去。他是咱們旗的佐領,選秀的事他最清楚。多兄弟說,宮裏馬上要立小太子和新皇後了正缺人使喚,這回內務府要人要的就格外的緊,過年前把名冊交上去,過完年就選看,二月就進宮。”
珍珍在心裏掐指一算,若一切按部就班地發生那她姐姐最多還有兩個月就得進宮。她的心陡得就沉到了肚子裏。
額森看着也是,兩條粗眉毛都皺到了一塊,他手重重地按在大腿上問:“那……那薩老弟怎麽說?”
這次是塞和裏氏回的話,“果真如額娘猜的,薩叔家正在替秀芳妹子走關系呢。薩叔媳婦托了內務府一位極靠得住的管事郎中,先前正白旗的高家和尚家,就是托的他打點才把家裏的姑娘給撩了牌子。只是薩叔媳婦說,這得花錢,一個人二十五兩,兩個孩子就是五十兩。”
塞和裏氏話裏提到的薩穆哈,就是秀芳和秀雅的阿瑪。他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如今是戶部郎中。
因先前在雲南的時候揭發吳三桂造反立了功,如今同傅達禮一樣算得上吳雅一族裏最有仕途的人。
他的夫人王佳氏是原肅王長史的小女兒,肅王家如今複起,她娘家也是水漲船高。王佳氏長袖善舞頗能來事,她是一心想借着娘家的東風把女兒們送上雲霄的,這也是李氏料定她們家不會坐以待斃的原因。
珍珍平日一直觀察着家裏的花銷,對如今的物價也算有本賬目在心。
如今南邊在打仗,物價聽說比前幾年漲了不少,但北京畢竟是都城,這個時代也有所謂“維。穩”政策。
三藩一亂皇帝就命河北的谷倉放糧平抑京師糧價,所以總體來說京城的物價是穩中有升,還算平穩。
現在一升米大約要九文錢,面粉貴一些要十文錢;牛肉五十文錢一斤,豬肉便宜一些也要三十五文錢一斤。
菜便宜,每次塞和裏氏出門買菜也就帶個十幾文錢,回來的時候提滿滿一籃子夠家裏做兩三天的菜。
旗人裏當差的俸祿是由銀兩和糧食兩部分組成,每年過年前發放,而普通旗人像額森這樣的也能領到一部分口糧。
珍珍家有男丁三個,其中一個老人一個小孩,壯年的體力勞動者只有一個,其餘三人都是女人,口糧上的花銷不算多。
珍珍估算過他們家大概一個月開銷在二兩銀子左右,再加上同僚應酬人情走動,以及購置一些衣物和雜物,威武一年奉銀不過三十五兩,這會兒塞和裏氏手裏最多也就能剩個五兩。
李氏轉身進屋,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又破又舊毫不起眼的小木盒交給兒媳婦。
塞和裏氏打開一看,盒子裏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器型成蘭花狀,色澤溫潤呈濃郁的羊脂白色,僅有靠下部的花托處包着一層黃皮子。
塞和裏氏雖然是個不識貨的也曉得這是件好東西,前世跟着律所大老板開過眼的珍珍一看就知道,這可是一塊上等的和田玉籽料,器型優美,色澤好,還帶黃皮子。
雖然是個小墜子但老坑籽料在清代就空了,這麽個小東西也能賣個小幾十萬,她本來以為這個家是實打實的一窮二白,沒想到她阿奶還藏了這麽一樣好東西。
李氏道:“這是我爹娘送給我的随身之物,因是個小挂件,被擄時姥姥讓我含在嘴裏這才沒被搶走留到了今天。你們拿去德勝門最好的玉器店賣了吧,要是國泰民安的時代至少能賣個五百兩,如今在打仗願意花錢的人少,但賣個一百兩也不成問題。”
塞和裏氏一聽這數捧着盒子的手都有些發抖,李氏握着她的手把盒子蓋上:“趕緊去吧,把錢湊出來要緊。”
威武和塞和裏氏對瞧了一眼臉上羞愧難當。珍珍悄悄摸了下眼淚,她姐姐亦是含着眼淚走到李氏跟前往地上一跪:“阿奶是孫女不孝。”
李氏臉上亦是難得的真情流露,她攙起大孫女,看着這個生得最是像她的孩子,眼裏淚光一閃。“傻孩子,那些都是身外之物,阿奶舍不得的是你。”
她抹了把眼淚又吩咐塞和裏氏:“你們拿到錢就趕緊送去薩穆哈家,但記得,這錢務必要親自交到薩穆哈手上,如果家裏只有王佳氏在那就等着薩穆哈回來。”
她這話說得就頗有深意了,塞和裏氏問:“額娘是不放心薩叔媳婦麽?”
李氏兩道柳眉微微擰到一處。“防人之心不可無,事關大丫頭的大事咱們還是小心為上。”
威武第二日拿了玉墜子去京城第一的玉器店,果然如李氏說的,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對方也就出了一百二十兩。
得了錢他托了傅達禮又和他一起去了趟薩穆哈家,親手把錢給了對方,接下來的事就是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