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塾只上半日,傅達禮走後孩子們陸陸續續歸家。珍珍開心地牽着姐姐的手也打算回家,一轉身,兩個女孩擋在了兩人跟前。
這兩個女孩一個看着十五六歲,通身一件鵝黃色撒花夾袍,脖子上挂了一塊長命銀鎖,另一個五六歲,身着一件桃紅襖子外頭罩了一件青緞褂,細細的辮子垂在胸口,頭上插了一枚小花簪。
大點的五官秀美只可惜生了一張國字臉,原本一個能打九分的小美人立時是減去了三分姿色,小的倒是一張瓜子臉,偏最重要的一雙眼睛生得不好看,眼尾微微朝上吊起俏得俗氣。論容姿也能稱得上是兩個小美人,卻遠不如珍珍和她姐姐兩,一個嬌美秀麗,一個清麗絕色。
兩人五官生得頗為相似看得出應該也是一對姐妹。
珍珍忍不住一直打量兩人的原因在于,自打她穿到清朝她周圍的人都衣着樸素,就連剛才那位官至翰林的傅達禮日常也是一身布衣衫,這對姐妹雖然身上也沒怎麽穿金戴銀但衣服卻是緞子的。
珍珍前世的男友郎清是個十足的歷史迷,他曾對她提過清朝真正富裕的時代是在康熙四十年之後到乾隆中期這段時間。
順治朝和康熙初年,清政府實際只控制了長江以北的半壁江山和兩江,那時明朝因農民起義滅亡沒多久,關內百廢待興。旗人雖然是統治階級,但整個國民生産力因為戰亂遭到了破壞,也只有上層貴族的生活條件優渥。
像珍珍家就是,溫飽生活不是問題,一日兩餐有葷有素,魚肉不斷,但無論是李氏還是塞和裏氏頭上不過帶兩件銀首飾,一家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布衣衫。
“你妹妹的病都好了?”
大點的姑娘說話聲很溫柔,眼神裏也透着真真的關切。
珍珍還在猜測兩人同自己的關系的時候,只聽她大姐柔聲說:“多謝芳姑姑,珍珍的病全好了。”
珍珍嘴角一抽,眼前這一位是姑姑,那她牽着的那個蘿莉也是她的姑姑了?
秀芳一對含愁的柳眉微微一擰,長舒一口氣:“那就好,我這心總算是能放下了,我好幾次想來探病,只是怕妹妹年紀小過了病去,我阿瑪和額娘也惦記得很。”
這芳姑姑人似乎還不錯,可她的妹妹卻是個十足的熊孩子,打剛才起臉上就挂着“不耐煩”三個字,珍珍看向她時她還鼻孔朝天別過了臉。
呵,沒教養的熊孩子,欠教訓是吧。
珍珍輕輕扯了扯姐姐的衣角裝着小可憐樣兒說:“姐姐,咱們回家吧,珍珍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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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的妹妹聽見這句話立馬是翻了個白眼,似乎珍珍說肚子餓是多麽低俗的一件事。
“行,咱們家去吧,額娘應該做好飯了。芳姑姑,我和妹妹先走了。”
珍珍甜甜一笑由着姐姐牽着她的手往外走,沒走幾步她就趁姐姐不注意的時候回頭朝芳姑姑的妹妹作了一個鬼臉。
小女孩似乎完全沒想到她會如此,氣得就想追上來還以顏色,她剛一動就被她姐姐一把拽着,板着一張臉說:“秀雅你上哪去?還不趕緊跟我回家,不聽我話仔細我告訴額娘打你。”
小女孩用力跺跺腳一張小臉鼓得和皮球似的。珍珍仗着自己現在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孩,幹起惡作劇毫無心理負擔。
額森牽着孫子博起在院子裏散步,兩姐妹一進門額森就樂呵呵地說:“喲,你們出門遇着什麽好事了?瞧二丫頭這笑得和偷了腥的貓似的。”
珍珍跑過去仰着頭說:“阿爺,大堂兄今兒送了我一本《千字文》還讓姐姐教我。”
額森摸了摸小孫女的頭,“好,咱們珍丫頭如今也是讀書人了,讀書人好,有出息,咱們啓哥兒将來也要好好讀書考個進士老爺光耀門楣。”
博啓不知道為什麽阿爺突然點他的名,含着手指呆呆地看着大家,一圈人圍着他直笑。
額森彎下腰對珍珍說:“阿爺給你烤肉吃好不好?”
珍珍一聽眼睛都亮了,剛興奮地喊了個“好”,額森趕緊“噓”了一聲,沖小孫女擠眉弄眼道:“別喊,咱們悄悄摸去廚房,可別讓你阿奶和額娘知道。”
老爺子活到這把歲數簡直就是個老頑童,他一手牽着小孫子一手扯着小孫女,果真做賊似的左右張望了一下,老婆子在屋子裏繡花,兒媳婦在炕上納鞋底,老爺子腳底抹油提溜着兩個孩子就溜進了廚房。
姐姐含笑跟了進來,瞧着左摸摸右翻翻嘴裏嘀咕着“哎,我的刀呢,她們給收哪去了”的老爺子說:“阿爺,我也來幫忙吧。”
額森彎着腰在一個舊籮筐裏不知道翻什麽,手往後一擺說:“不用,你看着啓哥和珍珍就是了,竈臺那燙,別讓他兩往那靠。”
他摸索了半日翻出一把寬菜刀來,粗粝的手指像是愛撫什麽珍寶一樣輕輕在到身上摸索,眯着眼睛笑說:“呵,老夥計又到用你的時候了。”
他拿起一大塊五花肉,先切了一小塊肥肉往刀刃上蹭了蹭。珍珍前世的時候也見過自己的外婆這樣做過,說是刀時間久了不用會鈍,拿肥肉擦擦上點油會好很多。
額森接着手腳麻利地将一塊五花肉切了一盤肉片,每片肉片幾乎都是一指來一寸來寬,規整的很。他取了一只空碗,倒上醬油、醋、糖、鹽,放上一把胡椒面用筷子迅速攪拌均勻,最後再倒進用清水洗過瀝幹的肉片。
珍珍傻傻地摟着博啓看得是目瞪口呆,她阿爺這刀工這把式簡直就是廚師水準啊。可是古代不是男子遠庖廚的麽?她穿來這麽久了也沒見額森和威武做過一頓飯啊。
額森抓起一塊抹布擦了個手,悠哉地提起煙杆子吸了口煙說:“成了,這肉腌個一刻鐘就行,咱們先把竈臺裏的火升起來。”
珍珍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一擡頭,看見她大姐面露難色,秀氣的眉毛擰到了一處,高挺的鼻尖上微微冒汗,不知是因為廚房裏越來越高的溫度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阿爺,阿奶說過不讓在爐竈裏烤肉。”
額森轉過身壓着嗓子說:“要不我說別吱聲呢,咱們悄悄地烤完,悄悄地吃完,然後再悄悄地回去,誰都不會發現的。”
珍珍同她懷裏的弟弟一樣,現下是一臉呆相。這怎麽想都不可能不會發現吧!
額森已經把火生上,麻利地開始往竹簽子上串肉片刷油了。珍珍拽了下姐姐的衣袖悄悄問:“姐姐,我們會不會挨罵……”
她和姐姐的漂亮臉蛋基本都是遺傳自她們這美人阿奶,可這位老太太通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她是真害怕李氏發火。
她不安地仰起頭,大姐拿帕子輕輕給她抹去額頭上被爐竈的火烤出來的汗,溫柔地說:“算啦,阿爺高興,咱們就算挨罵也是值得的。”
珍珍一想也是,橫豎她現在就是個五歲的娃娃,就算要挨罵上頭還有額森和姐姐頂着呢。
說話間一股子肉香飄了出來,小弟嗅了嗅,興奮地在珍珍懷裏拼命往飄出香味的地方伸頭。
額森抹了把汗将一把竹簽子從爐竈裏取出來。肉烤得恰到好處,表面微微泛着金色,汁水四溢香氣撲鼻。
“來,快趁熱吃。”
額森給孫子孫女一人塞了一根竹簽子。
珍珍略吹了吹咬了一片肉,一時感動得眼淚都快淌下了。肉不但鮮美無比還烤得恰到好處的嫩,她就算是上輩子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烤肉。就為了這口,挨罵也是值得的!
額森志得意滿地笑了。
“好吃嗎?”
珍珍火速地吃完了一串,小手一攤,用實際行動給了答案。
“阿爺,珍珍還要。”
“咱們珍丫頭是個小饕餮呀,有口福會吃!”
額森笑着把小孫女抱懷裏,親自拿了一串肉串喂她。珍珍自然是很享受這樣有人伺候的待遇,吃得津津有味。
小弟一看急了,他還一口都沒吃上呢!他話還說不利索只能着急地直哼哼。珍珍想喂她,一旁的姐姐說:”你吃吧,我來。“
她怕簽字戳着他,拿筷子把肉撥到碗裏喂他,小祖宗吃得滿嘴油,喂完一片就張着小嘴要第二片。
一夥人在廚房幹壞事幹的熱火朝天,打突然門口響起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冷淡如水卻活似地獄來的閻王。
“老爺,您在這做什麽呢?”
珍珍一口肉差點沒嗆喉嚨裏。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李氏站在廚房門口,她一眼就看見滴滿了油的爐竈,但依然神情未變,只是兩道同珍珍兩姊妹生得一模一樣的眉毛微微擰着。
額森的表情那就是孫悟空見了如來佛祖,“蹭”一下把珍珍往地上一放,站起來說:“呵呵,孩子們想吃肉我就随便弄點。”
李氏淡淡地說:“老爺,随妾身進屋說幾句話。”
額森垂着頭跟着老伴出去了。
珍珍抱着碗看得目瞪口呆。她這阿奶果真厲害啊,這是顧忌着老伴的尊嚴所以才要進屋去馴夫啊!
三個孩子擔心地站在院子裏,主屋大門緊閉,別說罵聲了連說話聲都沒漏出一絲來。這倒也頗符合李氏的為人。
威武此時回家來了,珍珍只見小弟邁開小短腿朝爹爹撲了過去,嘴裏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嘀咕什麽。
珍珍對這位便宜爹到底還有幾分不适應,只依在姐姐身旁小小地嗫嚅了一句“阿瑪”。
威武抱起兒子,因常年習武而練得粗糙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小女兒的頭頂。“怎麽都站在院子裏?”
威武嘀咕了一句,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摸了個紙包出來塞到小女兒手裏,“乖,同你姐姐一起吃吧。”
紙包裏是幾塊花生酥,這東西對在現代生活過的珍珍來說沒什麽稀罕,可在古代卻十分少有,聽她那個額娘塞和裏氏說得跑到鼓樓大街那兒才有的賣。威武下值回家要帶這一包,就得繞一大圈。
珍珍并不真的稀罕這一包糖,她所珍惜是眼前這一家人。
前世她的爺爺奶奶在另外一個城市生活,父母雖然十分疼愛她,但兩人都是救死扶傷的醫生,平日裏忙于工作。她高中開始住校,很早就學會了獨立生活。
考上大學後她忙于學業,同父母之間聚少離多,一家人相守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事在她記憶裏少到可憐。
她喜歡這個家裏老頑童般的爺爺,喜歡溫柔的阿瑪額娘,疼愛她的姐姐,就連平日不怎麽說話看着十分嚴肅的奶奶在她病重的時候也是毫無怨言幾日幾夜地守候在她身邊。
珍珍覺得也許老天爺讓她穿到清朝來再活一世是想讓她經歷一次家人的溫暖。
想到這裏珍珍接下來那句“謝謝阿瑪”就說得格外自然。
威武人高馬壯說話中氣十足,這幾句話主屋裏的人當是聽見了。
沒一會兒額森裝着沒事人似的慢慢跺步出來,一絲死裏逃生後般的僥幸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威武問了聲安,額森點點頭抽了口煙袋,在吐出的白煙中問:“宮裏都好嗎?主子爺如何?”
威武說:“主子爺看着精神好多了,南邊戰事也算有了點喜訊,還聽說今兒早朝的時候讓幾位大人們議立太子的事。”
額森默默地抽了口煙鬥,半晌後才用力一點頭,“看來主子爺心裏已經定了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