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城什剎海邊,天不過微亮,正黃旗下住在什剎海的各家各戶,便有仆人陸續開始灑掃門庭。
金絲套胡同口的老梧桐下,滿城裏最受歡迎的馄饨攤的主人王伯,已經早早豎起了自家馄饨攤的招牌,燒上一鍋水便熟練地坐在馬紮上包起了馄饨。
“王伯,包十包生馄饨,有一包不要蔥。”
王伯的眼神不好,他眯了眯眼睛才透過水汽看清了來客。
“喲,吳丫頭今兒把妹妹也帶來了?珍丫頭的病都好了?”
來的是南官府胡同裏住着的正黃旗包衣下吳雅家的兩個女兒,姐姐年方十四出落得亭亭玉立,妹妹不過五歲秀氣可愛,什剎海這帶不少人家的長輩們,都格外疼愛這對漂亮的姊妹花。
年長的姐姐點點頭,從荷包裏點了銅板放在王伯的攤位上,“昨兒郎中來過說妹妹都好了,我看着她也是有精神多了,就帶她出來買點東西醒醒神,她這一病在家都貓了有一個月。”
王伯也是什剎海邊喜愛這對姊妹的老人家之一,他含着笑意,看着年小的妹妹珍珍踮着腳拉了拉姐姐的袖口,嬌聲嬌氣地說:“姐姐,我也不要蔥。”
珍珍還帶着一點點嬰兒肥,像個粉雕玉琢瓷娃娃,王伯看着就心中歡喜,聽見這句立時笑彎了眼“诶”了一聲:“小丫頭放心,王伯一定給你包一碗都是肉不帶蔥的!”
小丫頭嘬着手指點點頭,又嬌聲嬌氣地說:“謝謝王伯!”
她姐姐看見她放在嘴裏的手指,不由掏出帕子蹲下身皺着眉說:“怎麽那麽大了又開始嘬手指了,你這一病個把月,越活越小了。”
珍珍有點疑惑地伸出手指看看帶着口水的指尖,再看看嫌棄又疼愛她的姐姐,鼓着嘴眨眨眼煞是可愛。
可事實上她心中卻是萬分苦惱加萬頭草泥馬蹦來蹦去地絕望:裝小孩真的真的好難啊!
眼前的小丫頭珍珍前世名叫吳曦珍,是一位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每天認真學習強國的社會主義好青年。
在不幸變為大清康熙年間一枚小蘿莉之前,曦珍剛帶着對幸福未來的憧憬,答應了男友郎清的求婚。
當郎清将求婚用的白玉戒指套上曦珍手指的那一刻,她突然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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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就變成了一個生活在清朝,病得奄奄一息的五歲小蘿莉,只有臉是她小時候的模樣。
穿越?
對于這樁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奇跡,曦珍是十二萬分地拒絕,開玩笑,她的四六級呢?她的司法考試呢?就這麽都白費了?
病得奄奄一息的曦珍想,自己要是這麽一命嗚呼了也挺好,反正自己才剛穿來,要是馬上就死了沒準還能穿回去。
可偏偏小蘿莉的家人想方設法地要救她的命,于是在花了許多錢吃了許多藥,無數個日夜一家人的輪流守護後,小蘿莉珍珍終于是恢複了健康,曦珍也自此認命,接受了自己要以這個身體在清朝長長久久活下去的事實。
“額娘,馄饨買來了。”
塞和裏氏從廚房裏鑽了出來,她接過大閨女手裏的生馄饨說:“我去把馄饨下了,阿爺阿奶都起來了,你去把啓哥兒喊起來吧。”
乖巧的大閨女點點頭,轉身鑽進了東廂房,屋裏有一張架子床,窗下則是一座大炕,一個看着兩三歲的男孩坐在炕上。
先前塞和裏氏已經給他穿好了衣服,他這會兒閉着眼,頭往前一點一點的,看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啓哥兒快醒醒,吃早點了。”
她兩手一箍把男孩抱在懷裏,一回頭,看妹妹珍珍盯着屋裏的一架銅鏡發愣,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輕輕摸了摸珍珍稚嫩的臉龐。
“珍珍怎麽了?身上還是沒力氣嗎?要不要姐姐抱你?”
珍珍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她不是身體不适,只是偶爾從鏡子裏看見忽然間變小的自己依然很不習慣。
主屋裏早點已經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雪白的小蔥豬肉包一屜,鮮黃的小米粘糕一屜,再有就是幾樣自己家做的小菜。
彼時可不是幾百年後的現代,想吃個包子北京城随便哪個街角都能找到包子店,若是懶得出門打開手機餓了麽叫個外賣就行。
這會兒的北京人民,只有宮裏的各位大小主子和一些王公貴族,才能随時随地有精致的點心吃,其他普通人則要到德勝門大街上的第一樓去買回來,所以吳雅家這一桌的早點就顯得分外不同。
塞和裏氏能張羅出這一桌,其實也是嫁過來後婆婆李氏手把手教出來的。
這李氏的身世稱得上離奇,她原是山東一大戶人家的女兒,清軍沒入關前有一次圍困北京城,其中一支隊伍殺到山東境內打秋風,她家全體被俘成了包衣,再之後就由當時還是旗主的皇太極做主配給了這家的老爺子為妻。
門簾一掀,吳雅家的老爺子額森和老夫人李氏前後腳走了進來。
老爺子一條腿似乎不大好,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人精神矍铄。李氏舉止端莊有度,皮膚甚是白皙,除了一頭的銀絲和眼角的魚尾紋外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殘酷的痕跡,看得出年輕時候定是個美人。
兩位老人家雖說衣着樸素,但收拾得頗是整潔,配色大方簡潔,衣角也熨帖平整看不見一個線頭。
三個孩子站了一排朝祖父母請安。
額森樂呵呵地點了個頭誇了三人一句“乖”,頭一個坐下,其餘人也依着大小順序紛紛落座。
李氏輕聲細語地問兒媳:“啓哥兒他爹呢?”
“他阿瑪今兒要伺候早朝,天沒亮就進宮去了,我給他蒸了兩個白面饅頭還有兩個雞蛋讓他在班房吃。”
李氏淡然地一點頭再沒說過什麽。
吳雅家雖然家境普通,但行容舉止都是依着李氏從前在家的習慣來,食不語、寝不言便是其中一條規矩,一頓早點就在寂靜中過去。
用過早點,塞和裏氏又一頭紮回廚房開始忙活,李氏則搬出繡架開始繡花,她這一副牡丹争豔已經繡了有個把月。只有老爺子閑來無事,翹着二郎腿,摟着耷拉着腦袋睡回籠覺的孫子,躺院子裏的藤椅上曬太陽。
大孫女牽着小孫女的手從屋裏出來的時候老爺子瞥了一眼問:“今兒是要帶二丫頭一起去私塾了嗎?”
珍珍心裏一喜,只聽她大姐說:“她病了一個月沒有去過,我昨兒問了額娘,額娘說已經大好是可以早點回去讀書了。”
老爺子點點頭,“行了快去吧,別累着她了,早些回來知道嗎?還有和你們大堂兄問聲好。”
珍珍高興地牽了姐姐的手出了家門,沿着窄窄長長的泥土路往東走,兩人沿着家門口的泥土路走了不到二十米就拐進了一座稍微大一點的院子裏。
這說是私塾其實學生也就七八個人,都是吳雅氏族裏的孩子。教書的先生是她們的大堂兄傅達禮,其人如今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這私塾的主意一開始就是他提的,說是給族裏的男孩啓蒙也讓女孩們識幾個字,功名其次,教授他們禮義廉恥陶養他們的性情才是第一。
作為翰林傅達禮除了要負責起草皇帝的各項旨意,還是皇帝的日起居注官,他每十日才得休沐一日,這個私塾也就只有在他的休沐日才開。
但族裏的孩子們都十分珍惜這每十日才得一次的機會,每到這一日大家都早早就到。傅達禮先教一篇新文章,再檢查上回留下的作業,此時孩子們便捧着習作一個個上前。
珍珍由姐姐牽着手一塊走到傅達禮跟前,珍珍借此仔細打量,她們的這位大堂兄約莫三十來歲,雖是個讀書人,但到底是關外民族的後代,生得身量修長肩膀寬厚,劍眉星目儀表堂堂。
今兒不用當值他穿了一襲石青色的布衣衫,腰上系的腰帶上垂着一只君子蘭花案的荷包,頗是襯他一身的儒雅氣質。
傅達禮垂着頭一張張認認真真地翻看習作,看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提起筆在紙上圈出幾個字:“你這一回比上次寫得好多了,筆勢流暢筆鋒微露,只是我圈出來的幾個字還需要再好好練練,回家後記得繼續按着字帖練習。”
珍珍看見她大姐得了誇獎,高興地一笑露出兩頰上的一對酒窩。
珍珍不由自主地想:我姐姐可真是個美人。
傅達禮微微一側頭,溫柔的目光這就轉到了挨着姐姐的珍珍身上。
“珍丫頭的病都好了?”
要說自己這位堂兄不但學問出衆,人長得帥連聲音都好聽,說起話來簡直就是如沐春風。珍珍的內核到底是個現代人,沒什麽男女大防的觀念,又知道這人是自己的堂兄更加不覺得有什麽要避諱的,打從剛才到現在都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傅達禮瞧這才到他腰的小女孩,一直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地看着他,兩頰紅潤精神奕奕,看樣子是全好了。
傅達禮心裏不禁生出一絲疼愛之心。他成親多年育有兩子,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只可惜不得。珍珍的歲數比他的小兒子還小半歲,在他心裏他一直都是把這個最小的堂妹當小女兒疼愛。
他嘴角含着一絲寵溺的微笑,修長的手指拾起案上的一卷書輕輕放到珍珍懷裏。
“這卷書送給你,你先前不過才來了兩次學堂就病倒了,想來之前學的都忘了。這本書你姐姐都學過,平日在家先讓你姐姐教你,有不明白的地方盡管來問我。”
珍珍努力恢複到五歲蘿莉的軟萌狀态,用撲閃的大眼加甜萌地嗓音說:“謝謝夫子。”
傅達禮的大手輕輕揉了下她的頭頂。
“下了學叫哥哥就是,往後跟姐姐常來哥哥家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