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你的陪伴,(1)
高潔用如此方式在三天的時間裏回複了數百位客戶, 小方功解幾回,均告失敗。好在到了第三天,來店中如此言語挑釁的客戶越來越少。
一場聲勢浩大的與論批駁日漸消弭,,網絡上的種種痕跡也在消失, 高潔越來越平靜,她的悔痛被撫平,仿佛一個結痂的瘡疤,必須掲開,在大太陽底下被暴曬, 才能得到真正的愈合。
也是到了第三天, 她已經不用持續坐在位置上, 不停敵打鍵盤。她站起身,推開了窗戶,今日的天空, 一半燦爛, 一半陰霾,有一朵沉重的雲遮蔽了半邊太陽。
高潔摸摸肚子,深深吐了口氣,辦公室裏很安靜,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盡責盡力。她很感激他們,正在想是不是預訂一份下午茶給大家分享時,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高潔看到屏幕上閃動的是“言楷”的名字,沒來由地, 心頭一陣驚慌。她摁下接聽鍵,那頭言楷的聲音更慌亂。
“那啥……嫂……高女士,您今天有沒有空?”
高潔眼皮跟着心跳一跳: “怎麽了?”
言楷說:“直哥昨晚出了車禍,住市一醫院,您來看看行不?在四號樓401病房。”他仿佛是怕高潔會追問或拒絕似的,講完即刻将電話挂了。
高潔的心跟着話筒內那一串忙音跳個不停,良久,才反應過來。于直一出了車禍?她的手一顫,手機掉到地板上。
裴霈趕忙替她檢起手機遞過來,高潔已經胡亂地将包理了理,忙說:“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她抓過手機,塞進包裏。
裴需問: “有什麽急事嗎?”
高潔擺擺手,走到辦公室門前,穿上外套,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工作室大門。
她是一路疾步下樓, 出了公寓,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才立定, 跟着剛才手機裏頭忙音跳個不停的心少許平穩了些 . 她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 待十字路口的紅燈明滅兩回,終于伸出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市一醫院。”
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不容她再有猶豫和遲疑,拐過幾個路口就到,車停下來時,她低呼:“好快。”
司機笑她:“快還不好嗎?”
高潔打開手包預備拿錢付車費,手一搖晃,錢包掉下來,等錢撒了一地。她狼狽而艱難地彎腰一枚枚拾起硬幣,付清車款,拉開車門下了車。
這七個多月來的例行治療和産檢,以及一周的住院,讓她對市一醫院的地形太熟悉了,她很快就找到四號樓,坐着電梯抵達四樓,走到服務臺時,當班的護士正安靜地坐着翻閱着什麽資料,服務臺對面就是401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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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服務臺兩米的距離,高潔停了下來,醫院裏涼飕飕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心情卻無法因此平靜下來。她抓緊手裏的包,又放松,又抓緊,又放松,不知重複着這個單調無益的動作有多久,一直到護士終于擡起頭注意到她,問道:“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可她還是慌亂,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時,401室的門被打開,出來的是衛轍,衛轍第一眼就看到站在服務臺跟前的高潔,疾步走了過來,絲毫不讓高潔有反應的機會。
高潔知道回避不了,只得硬着頭皮打招呼:“衛總,你好。”
衛轍笑道:“沒想到你這麽快就來了。”
“我……”高潔支吾着,“他……”她鼓起勇氣,“還好嗎?”
衛轍在高潔身前長臂一展:“你進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呗。”
高潔不禁往後一退,可不知衛轍用了什麽手法,她竟不能由此順利後退一步,他說:“來來來,于直剛打了一針睡着了。”
高潔慌亂地說:“我先走了。”
衛轍半轉身體,竟然将高潔輕輕巧巧地往前推了一步:“來都來了,別急着走啊。”
他将高潔半扶半推地帶到401室病房門前,将門一推,高潔就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于直,他合着雙眼,睡得正沉,額頭上纏着一卷繃帶。
衛轍說:“在北京談事兒,連着幾天沒合眼,昨兒下午回的上海,晚上又應酬了個飯局,被灌多了,身體沒扛住。找來公司的司機代駕,誰知道在高架上和人撞了,幸虧司機駕駛技術還行,于直也就額頭被撞到了有點兒擦破。如果他自己能開車,也不至于出這事兒。”
高潔抓着門把手:“他……沒事就好,我……我就不進去了。”
衛轍說:“別啊,他病還是挺重的。他這幾個月忙得太瘋了,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你瞧瞧你瞧瞧,那樣子都不成人形了是不?”他輕輕巧巧将高潔扶進門內,又悄無聲息将門關上。
高潔的背抵着門,遠遠看着躺在病床上如衛轍口中一樣“不成人形”的于直——現在真實地躺在她面前。她可以看到他蒼白的面孔,強壯如她,也會消瘦,也會病倒。而這些天,她沒有發現。高潔想起衛轍剛才的話,他不全是病倒,是出了車禍。她擔心起來,不禁往前走了兩步,離他又近了一些。現在她可以看清楚他了。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的睡容了,她所熟悉的他睡着時男孩一樣稚氣,唇微微地翹着,有一種他醒時絕不會有的天真稚氣。
睡着的他于直忽而翻一個身,高潔以為他要醒了,吓得往後退一步,想要打開門逃走。可她背轉身體時,分明聽見于直低低沉沉地喚了一聲:“媽。”
高潔扶着把手的手停在了那裏,她想她沒有聽錯。于直是個從不會說夢話的人,與他同床共枕一年的時間裏,她從未聽他說過任何夢話。他的一切情緒和念頭都是他最深的隐秘,被他掩藏得極好。她看不透他,因而更加懼怕。可是,他此刻在叫什麽?
于直又喚了一聲“媽”,高潔莫名地眼中一熱。她由林雪處所聽聞的、讓她驚駭到不想輾轉去想的于直的童年,由他的一聲呼喚,輕而易舉地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再也甩不掉避不開。
高潔握緊了把手,用力到骨節泛白,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想,應到速速離去。她今天反常的行為已經讓她後悔了。可于直又是無意識地喚了一聲:“別走,媽。”
她的淚不受控制地跟着這一聲落下來,滾落到手背上,她檫了摖眼睛,想要拉開門,可是身後的人又叫了一聲:“高潔。”
高潔怔住,轉過頭來,于直已經醒過來了,睜開了眼睛,正牢牢地看着她。
于直将手伸了出來:“高潔。”他就像一個求請着大人幫助的孩子一樣看牢她,眼裏居然有着高潔從未見 過的哀請,牽着髙潔一步步走到他身邊。
他伸出手來,第一個動作是撫摸到她的肚子上,問:“他今天好嗎?"髙潔不由得答:“他很好。 ”
于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欣慰地笑了。這一笑,讓高潔心中莫名暖了一 暖。他又問:“你呢?”
高潔心中那一點點暖漫到眼底發了澀,她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了,只怕一開 口,剛才未落盡的淚又會湧出。
也是恰在此時,她肚子裏的孩子動了動,就像天空上不受控的小雲朵兒, 輕巧地飄忽忽着,搖晃在兩人之間。
小雲朵兒的飄忽好像讓于直又清醒了一些,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撐着自己的 身體,讓自己半坐起來,另一只手撐到她的腰上,挪着身體讓出了床鋪邊的一處空位。
慌忙中,高潔開了口 : “你不要急。”
于直說:“坐下來。”
他的手環在她的腰上,用着期待的神情瞅着她。高潔沒有任何拒絕的氣力 了,在于直的床鋪上坐了下來。
于直調整着姿勢,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掌心上。掌心下,奇妙的 躍動還在持續着,奇異的令她無比投入這份專注。
好一陣子的靜谧讓髙潔開始不自在。他的手正緩緩地随着她腹中的脈動而 動,他擡起頭來又問她:“會疼嗎?”他臉上的神情,和他前兩回摸到胎動時 一樣,好奇、覺得不可思議,而眼裏躍出興奮的光芒,像個正在探索的大男孩 一般0 _高潔忽然蒙了,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拉進了于直這股子興奮的神情中, 她無措地垂下眼,除了搖搖頭做不出任何反應。于直好像因此受到鼓勵-樣, 手在她腹上随着胎動的節奏輕輕撫拍,似同裏面的胎兒嬉戲着。
這是高潔在胎動時從不會做的動作,她腹中的孩子卻立時感受到了不—樣 的節奏,活動得比平時更劇烈,震了震高潔,令她不禁低呼一聲。
于直小心地停下動作:“弄疼你了?”
‘不,沒有。“高潔伸手覆上肚子。
此刻她的感受亦是奇妙的,她看着于直的手和自己的雙手都覆在自己的孩 子之上,孩子在此刻的激越完全超出了她既有的經驗。她既蒙又驚,心頭刮板了。 “他動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于直問。
他問出的問題傻氣得不像平時的他,高潔遲疑着,但也誠實地分享:“像 咕嚕咕嚕吐泡泡。"于直輕笑了聲,望一眼牆壁上的挂鐘,又問t“你餓嗎?"“不。”
他又問她:“今天晚上吃什麽?”
髙潔也認真地想了想趙阿姨她開的菜單,答:“水煮蝦、豬肝、蔬菜。” 于直又問:“水果快沒了吧?”
髙潔眼睛又是一熱,怕自己抑制不住眼淚。
于直的手還放在她的肚子上:“球球喜歡吃這些水果嗎?”
高潔喉龐口有什麽被堵着,沒有答。他的問題天真稚氣得她都有點兒不清 醒了。她喚他:“于直 ”她很想問他這兩天做了些什麽事情,是不是處理網 上鬧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她想了想,還是沒有把想問的問題問出口。
這時候響了兩聲敲門聲,有人推門進來,首先是衛轍的聲音:“哎?你醒 了啊? ”
高潔慌張地推開于直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卻被于直将手一握,反而更加 親密。
衛轍笑着說:“高潔還在啊? ”回頭沖着後面的人說,我說他好着呢。“ 跟着衛轍走進來的人,高浩認識,是于直的發小漠北。莫北只往裏一探就 停在了門口。
高潔将手從于直的手裏抽了出來,于直看了她一眼,才仰頭看向門外推着 嬰兒車的莫北:“怎麽把孩子帶來了?"莫北說“今天來做體檢。"高潔的眼光立刻跟着黏到了門口的嬰兒車上。莫北便将嬰兒車推了進來。 于直問:“你愛人沒來?”
“在家裏休息呢! ”
見到莫北的高潔是有點兒不自在的,莫北溫和地朝她點頭笑了笑。高潔的 目光又落到莫北推着的嬰內。隔着嬰兒車上的紗簾,她可以看到不過幾個 月大的小小嬰兒醒着,正吸允着手指,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大人。
高潔情不自禁地問:“我可以抱一抱嗎? ”問完以後就羞赧了,知道自己 一時失态,好生冒昧。
莫北拉開嬰兒車的紗簾,彎腰把兒子抱出來,交到高潔懷裏。
高潔小心翼翼地接過嬰兒,好似手內握着珍寶般格外謹慎。初生的生命,溫軟到不可思議,暖和到無比溫馨。孩子睜着明亮的大眼看着她,嘴一咧,笑 起來。高潔跟着笑起來,輕聲問嬰兒:“你叫什麽名字呀?是男孩子還是女孩 ?”
孩子的父親答:“叫莫遠,是男孩。”
高潔逗着懷裏的孩子,不知不覺露出毫無防備的臺灣腔:“遠遠長得好帥 氣哦!”
于直未承想能見到這樣的髙潔,這樣的情境,她眉眼輕揚,臉龐發光,安 寧靜逾,似有馨香浮動,看得他竟心生向往。她看着孩子,他看着抱着孩子的 她。雙雙都在想,懷裏這樣一個孩子,誕生下來,見風就長,不幾年,就能入學,又幾年,畢業工作,他們看着他成長,延續着自己所經歷的。想到這裏,又雙雙否定,不能夠延續自己的經歷,他會更好,他們現在有了義務,就是讓他更好。
這就是一個新的人生,髙潔和于直都有點想癡了。
衛轍和莫北相視-笑,衛撤聲:“瞧你們把人家孩子搶過來幹嘛, 不怕自己家孩子吃醋嗎?”
于直醒過神來,瞪衛轍一眼。高潔跟着醒過神,連忙将孩子還給他的父親, 看到莫北将孩子放入嬰兒車內的睡籃後,問:“ ‘bugaboo’的嬰兒車用起來 很輕便吧?”
莫北答:“是啊,本來想買‘stokke’的,試下來‘bugaboo’更輕便,方便孩子媽媽搬動。”
髙潔點點頭:“這樣最好了。”
于直仔細看了會兒嬰兒車,問莫北:“你兒子是不是做檢查了?”
莫北立刻明白于直的意思,對高潔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們順路。”
高潔貪戀地看着一眼睡在嬰兒車內的小嬰兒,點點頭。她回頭看—眼于直, 于直朝她一笑。她說:“我先走了 .”
于直點點頭:“我過兩天就出院了,放心吧。” 高潔沒有再同于直多說什麽,就跟着莫北走出病房。
在病房外的服務臺處,有一位坐論椅的男士正由一位女士推着,同護士說 着話。莫北停下招呼了一聲:“小嚴,你怎麽來了? ”
他稱呼的小嚴正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聽見莫北的招呼回過頭來:“莫先 生,你好。我給于小先生送點小菜過來,這裏先給護士 ,不好意思去打攪他。
他傷得重不重?我聽小朱說翻了車,吓死人了。“莫北說:“沒有翻車,他明天能出院了,小嚴看到了莫北推着的嬰JL車,也看到了髙潔,有點奇怪。
莫北毫不見外地介紹道:“這位是于直的太太。 ”
髙潔待想否認已經不及,小嚴一臉真誠地恭喜道:原來于先生要當爸爸 了,這太好了。恭喜你們恭喜你們! “他轉頭對身後的女士不住講,”哎呀, 這實在是太好了! “熱忱到高潔只得客哪笑着。
小嚴身後的女士說道:“于先生沒事就好,我們還是先走吧,莫先生和于太太也要趕着回去休息了。 ”
小嚴被提醒到,不住點頭:“對 對 對”
他們向莫北和高潔道別,等他們都散了,莫北突然對高潔說:“這位小嚴, 他的腿因為于直斷的。”
高潔吓一跳:“什麽?”
莫北說:“于直年紀小的時候幹過一些荒唐的事情,他弄傷了小嚴的腿, —直到現在過意不去,心裏放不下,這幾年一直資助他們,一心想彌補 他自己以前犯過的錯吧。小嚴腿傷以後,去學了一手廚藝,和以前跟着于直一 起混過日子的小朱一起開了兩家餐廳,現生意很好。他一直挺感謝于直的, 就是于直自己有心魔,不肯坦然面對他,接受他的原諒和感謝。 ”
莫北說完望向高潔。
高潔卻不敢直視莫北,輕聲說:“原來這樣。 ”
莫北說:“會不會覺得于直有點孩子氣?”
高潔想了想,噗一下笑出來:“是有點。”前方電梯門開,她說,“我們走吧。”
于直是看着門合上,怔了幾秒後,才看向未跟着離開的衛轍。衛轍走過來晃晃悠悠地坐到床鋪邊高潔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于直嫌棄地伸腿把他踢了下去。
衛轍便站在他跟前:“喲,這就把你的高參給踹了啊?過河拆橋要不得啊要不得。”
于直說:“你話太多了。”
衛轍突然問:“高潔的預産期是啥時候?沒算錯的話應該是夏天吧?”
“六月,還不算夏天。”
衛轍存心露了一個摩拳擦掌的表情:“那我得準備準備了。”
于直挑眉問:“你想幹嗎?”
衛轍說:“準備好給孩子當幹爹啊。我現在是不是特有幹爹的腔調,為他積極調解了家庭糾紛。”
于直斜睨衛轍:“你想多了。”略一沉吟,又說,“講正事吧。”
衛轍收斂起來:“你料對了,剛才言楷給我電話,車是被人動了手腳,幸虧小鄭技術好。我們明天去局裏和李局溝通這事兒。”
于直點頭,皺起眉頭:“安排人再查查穆子盷.”
衛轍說:我也是這想法,網上這些帖子不會平白無故突然冒出來。那些可疑的網址我都査了,全都用的代理IP.“于直問:“該删的都删光了吧?”
衛撤答:“就知道你關心這個,我出來前和他們過了一遍,都删光了,連 捜索引擎快照定了。網上再大的熱度也就幾天,過段時間新熱鬧出來了, 網民就把這茬給忘了。對了,正想問你呢,那個說髙潔抄襲的丫頭你打算進一步處理嗎?她說讓她發帖的人用QQ聯系的她,給了她一筆錢,找了記者去采訪她。”
于直說:“她是被髙潔辭退的,髙潔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先這樣吧。” 衛轍又笑了:“挺了解高潔啊? ”他問他,“你和髙潔總不能一直這樣下 去吧?”
于直沉默了會兒:“這樣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守着她和孩子。”
衛撤嘆一聲:“于直啊,你有時候冷靜得讓哥哥害怕啊!這不,昏迷前都 能一句廢話沒有把這事兒的疑點交代出來。也幸好哥哥我知道你這鐵人心腸到底有幾個彎,讓你一醒來就見到你想見的人。我是不是太貼心了?”
于直說:“老衛,以後換你去應付媒體吧?”
衛轍舉手:“可別。哥哥我最不擅長和記者打太極。”
衛轍走後,于直捏着眉心躺下來,身邊還留着剛才高潔坐過的位置,那小 小的一個空間,他已經很明白高潔的所求了—不過一個小小的空間,容她帶着孩子平靜生活,一個她想要的家。
就在昨晚,當猝不及防的車禍降臨,他整個人被猛烈撞擊,不能控制自己 的身體時,他心裏頭唯一的一個念想呼之欲出,他的孩子、他的愛人—這些都是存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他想要的家。
在莫北送高潔回家的一段路上,高潔反複斟酌,不停猶豫。她很想問一問 莫北,有關于于直的過去她所遺漏的那些細節,幾欲脫口而出,又勉強克制。 或許是由于她心緒不停地波動,也或許是因為于直剛才和胎兒的嬉戲,牽動了她腹中的孩子,這一路上,她腹中的孩子一直在動彈,她感受到他在踢動小腳Y,伸展小手臂,仿佛在尋找什麽。
抵達公寓,告別莫北後,高浩只身走進電梯,才按住孩子活動的地方,輕 輕孅。
“你是想找爸爸陪你玩嗎? ”她問孩子,也想問自己,隔了十幾秒,電梯 門開,她沒有自答,但孩子漸漸安靜下來了。
高潔走到家門口,見趙阿姨站在對面于直租住的那間屋的門前。趙阿姨見 她招呼道:“我幫于先生拿幾件衣服送到醫院去。”
高潔看着她打開了那扇門,仿佛受到莫名吸引,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進去。
室內的格局和自己住的那一間一樣,就是除了必備的櫥櫃以外,別無他物, 不像是有人在住。高潔想到了于直那間設在他辦公室的小小蝸居,他一個人住的地方,就不像是有人在住。這就是他一個人的療草生活。
趙阿姨打開了衣櫥,彎身翻找半天,拿出塞在衣櫥裏的幾個紙袋,打開一 探,“咦”了一聲,她又翻找了幾個紙袋,轉頭朝高潔笑着遞去一個紙袋:“你看看這個,買了這麽多小嬰兒的衣服,夠穿兩年了。”
髙潔接過紙袋,裏頭放了好幾件小衣服,暖暖的粉色和黃色,她撫摸上去, 觸手也是軟軟的。她又打開一個紙袋,還有喜悅的紅、蓬勃的綠……她不知道于直是什麽時侯置買好的這些小嬰兒的衣服,但是她幾乎能感應到他将這一件件小衣服摸在手上的感覺,一件一件翻着,就像翻着自己的各樣情緒,溫暧的、 喜悅的、蓬勃的……高潔将紙袋一只只歸于原處,問趙阿姨:“趙阿姨,你什麽時侯去醫院?”
趙阿姨答:“等陳小姐那邊的車過來一起走,她要送文件給于先生,正好 帶我一程。約好七點半的。”她不忘記囑咐高潔,“你一定等我回來再洗頭啊!”
自上一周開始,高潔因為身體越發沉重,站立淋浴時愈加吃力,好幾回都 是洗了-半就累得氣端籲籲地坐在浴缸邊沿歇息一陣。趙阿姨怕她這樣洗洗停停容易着涼,便開始幫她洗頭。高潔很感腿阿姨的周到貼心,說:“好的。”
她回到家中看一眼挂鐘,默算了下時間,剛剛好。便打開冰箱找了找了找,找出一塊半筋半油的牛膀。趙阿姨跟過來問:“你要吃牛肉啊?我來我來。”
高潔将牛腩拿到水洗臺上先沖了沖:“我炖個湯,一會兒,麻煩你一起送過去。”
趙阿姨聞言便不再插手。
自趙阿姨來到身邊後,高潔得以專心致志地工作和養胎,已許久未曾親自 下廚,但曾經熟悉的動作未曾忘卻。她熟練地将牛腩出了水,再将血沫子沖洗幹淨,用鍋盛了清水,從蔬菜籃裏找出一只洋蔥一只胡蘿蔔,從櫥櫃裏翻出白胡椒。雖然還不是她以前熟制此物的全部必備材料,但目前也湊合了。她把洋蔥和胡蘿蔔切了塊,同牛肉一起放入清水鍋內,撒上白胡椒,開了小火慢煨。
映着瑩瑩微火,高潔望着窗戶。那面窗戶上曾經映出他們擁抱的身影,他 的雙臂摟抱着她的腰,氣氛家常而溫馨。
可惜那一刻很短。高潔走到榻榻米上坐下,靠在于直送給她的那張懶人沙 發上,望着窗外斜陽餘揮努力普照大地,天空已無陰霾密布,待皎潔彎月升起,已經過去兩個小時。
高潔起身去廚房,再一次聞到了熟悉的牛肉清湯的香氣。她打開湯鍋,用 網勺濾出湯渣,加了适量的鹽,攪拌均勻後,找來一只保溫杯,連湯帶肉倒人。 最後打包妥當,遞給即将出門的趙阿姨,終還是忍不住提醒了—句:“路過哪家面包房的話,再捎一根法棍。”話說出口,往日牢記心中的種種席卷而來 自心底而起,她沒有一刻忘記。
高潔有些倉皇失措了,有些習慣,一旦養成,終是難戒。手機響了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接起來,來電話的是司澄。
司澄說:“Jocelyn,我們明天就出發去美國了。”
“這麽快?”
“我們已經停留很久了,現在這個時候離開剛剛好。你身邊有很好的人在 照顧你。”司澄頓了頓,“你身體不方便,明天不用送我們,我們這次只去三個月,等到球球出生後,我們應該就回來了。我有個請求,很冒昧。”
髙潔說:“沒關系,你說吧。”
“我可以當球球的幹爹嗎?”
高翻擴着肚子:“當然。”她笑了笑,“球球會很開心。”
司澄的聲音也很開心。?“太好了。”他頓了頓,又道,“Jocelyn,我接下 來的一個項目是和‘路客,合作拍個紀錄片,不是那位于先生和我接觸的,是他們美國的合作夥伴。 ”
高潔也頓了頓:“那很好啊。”
司澄說:“他,至少他領導的團隊,給我的感覺很好。效率高,執行力強, 眼光長遠,戰略清晰,我很看好這個平臺。”
高潔聽司澄說出這樣的話,不自覺地笑了笑。
司澄繼續說:“所以對你,我也有一句話。”
髙潔靜靜聽着。
“因為相愛‘所以會怯懦;因為相愛,所以要體諒。”
在挂上司澄的電話很長久的一段時間內,髙潔坐到了廚房裏,廚房裏還氤 氲着牛肉湯醇厚的香氣,她沉浸在香氣裏,直到手機第二次響起來,屏幕上閃 爍的是于直的名字,星星一樣,晃在她眼前,又近又遠。她鼓起勇氣接了起來。
“湯很好喝。法棍也不錯。”于直的聲音也是又近又遠,“我很久沒吃到了。”
“那……就好。傷口……還疼嗎?”
“我沒事兒。球球晚上動了沒有?”
高潔摸着肚子:“還沒有。 ”她突然聽到話筒那頭一聲汽車的鳴笛,一種可能性躍上她的心頭,她站起來,走出門外,摁了電梯。
于直在那頭問:“莫北家選的嬰兒車怎麽樣?”
電梯門打開,她走了進去:“挺好的,我也想買這個牌子。"“好,我也覺得不錯。莫北對他們家兩個小子都挑好的買,比較靠譜。關 止也是照着他買的牌子買。”
“關止? ”高潔看着樓層號碼一閃一閃越來越接近-樓。
“他們家是雙胞胎,和我們球球差不多大。”
電梯門“叮”一聲開了,高潔循着亮光走出大樓,走進夜色下的林蔭道, 在昏黃燈影中,她靠在-棵不知長了多少年才長到能遮蔽她身體的粗壯的梧桐樹後,偷偷地、賣力地,又想隐藏自己,又想找到那人。
“雙胞胎?真好呀。”她由衷地羨慕,欣羨的聲音也隐藏了她已經身體力 行的行動。
“高潔。”這聲呼喚遠在信號波段另一頭,又近在耳畔。
高潔沒有轉過身,她身後靠近了熟悉溫厚的懷抱,熟悉的山野氣良,她陷 入進去,一點兒都不想動彈,因是早已經習慣的沉醉,還有安全。
有一雙手自她背後按到她的腰上,有力但溫柔地撫摩着,一下又一下。她 的身體由此感受到的舒适也是熟悉而眷戀的。她握着手機的手放了下來,握住 那雙雜她熟悉的眷戀、安全、舒适的手。
于直在她身後說:“趙阿姨說每天晚上還會幫你做腰部按摩。這個時間你 不該站在這裏。”
高潔也知道這個時間自己不該站在這裏,但她還是來了,在她的意識以外, 本能以內。她放開自己握着他的手的手,很難答他,只能打岔:“趙阿姨呢? 我怎麽沒有看到她?她還沒有回家。"“趙阿姨已經上樓了,大概和你走岔了。"高潔轉過身來,于直用雙臂環住她的腰身。他以前可以僅用雙掌就握牢她 的纖腰,而現在合擾雙臂都無法環抱住她還有他們的孩子。他想用點力氣攏住她們,又怕太過于用力而傷害到她們。原來左右為難也是幸福,也是滿足,多好?她主動走了過來,現在就在他懷裏,帶着他們的孩子。
高潔貪戀而專注地看着面前她希冀着出現、結果真的出現的于直。他額頭上的紗布已經換下,貼上了三四厘米寬的醫用膠布,在他的右眉上方。她的心一緊:“你怎麽出院了?”
于直答非所問:“我帶你去個地方。”他借着昏暗路燈看着她一頭烏黑如 緞的長發,随意地盤在她的腦後。他最初發自本能喜歡的樣子,她一直沒有改變。他撫摸上她的發。
髙潔卻從貪戀和專注中逐漸清醒,她竟然真的下了樓,他競然真的出現, 他們正擁抱着,就像以前。她彎起手臂,冷靜下來,又想要退開了: “我得上去了。”
于直松開雙臂,轉而牢牢握住她的手,想要重新掌握:“就一會兒,你的 頭發都亂了,找個地方我給你洗頭。”
“我可以上去洗,趙阿姨在等我。"于直重新掏出手機,撥了號,不一會兒電話通了: “趙阿姨,高潔在我這兒, 我帶她去洗頭,你準備好夜宵就早點睡吧。 "髙潔瞠目結舌。
于直握牢她的手:“就在前面一條馬路,五分鐘就到,你在那兒剪過頭發。"在這裏住了一年有餘,除了那套已真心當成家的公寓,高潔早将周邊生活 範圍內的環境摸得熟透,就像自小生長在此地一樣。她知道于直提的是前面一條馬路上的美容美發會所,就開在改建的連體石庫門內,很有些別致的風格。那家美容美發會所是夜裏九點關店,現在已近九點。
高潔說:“他們要關門了。”
結果她還是被于直帶到那間美容會所門前。美容會所臨街的玻璃櫥窗雖然 映出裏頭的燈火通明,但門前的霓虹燈已經關閉。有兩位美容師候在門口,笑着招呼他們:“這邊都給您準備好了。”
于直說:“接下來就不麻煩你們。 ”他領着高潔熟門熟路地就往裏走。
已至此地,高潔也只好跟着于直。雖然多次光臨,但她倒是從未将會所內部走遍。他們穿過長廊,兩邊都是VIP美容室,房門緊閉,一路燈光漸暗,到了盡頭是石庫門的天井,天井中間有棵法國梧桐,是一扇通向隔壁石庫門的雕花鐵門,再穿過鐵門,又是一圍石庫門天井,天井中間矗着一棟亭子間。在亭子間門口,背手站着一個同于直形貌氣質相近的男士,三十來歲的模樣,剃着再簡單不過的板寸。山眉淸目,着一身筆挺雷白的廚師服,顯得寬肩窄腰,十分英挺但也十分怪異。
高潔只聽于直同那人開了口,似乎極熟的樣子:“你怎麽在這兒?
那人把髙潔一通打量,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