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路客’的創意廣告大賽正式開賽後,高潔重新回到工作室坐了幾天班。在她保胎期間,岑麗霞和裴霈的工作進度都沒有拖拉。
廣告大賽開賽的第一天,“清淨的慧眼”網絡旗艦店就隆重開幕了,如她所料,比賽帶來了大量的網絡關注,網店的流量一直往上漲,合作的運營不得不多派兩個客服回答客戶的提問。裴霈同岑麗霞也積極地充當網絡客服,來接待新的渠道裏的客戶。
兩個女孩工作勤力,高潔仿佛看到了在巴西苦幹實幹的自己,只是那時的自己并不太明确自己到底要什麽,盲目又愚蠢,現在的年輕女孩更明确自己的目标。這樣很好,自己走過很多曲折的道路,現在的聰明女孩都會避免。
裴霈頂明确地向高潔申請:“高潔姐姐,我還是想當編劇的,我把《清淨的慧眼》這個劇本當成我的處女作給影視公司創作部門的人評估,這樣做可以吧?”
高潔不無遺憾:“這當然沒有問題,其實我私心很想留你做推廣工作的。”
裴霈笑道:“我會跟完整個賽程和推廣期,等你生好寶寶,招到合适的人再走。你說多久就多久。”
高潔原本對裴霈的才華就十分欣賞,尤其她還幹了太多職責外的事務。她只能用為裴霈增加月薪的方式表達她的感謝。
裴霈笑着說:“在高潔姐姐這裏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太值了。”
高潔說:“不不,是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裴霈由衷地說:“高潔姐姐,我覺得你很有勇氣。”
髙潔也笑起來:“我以前一直生活得很糟糕。”
“你以後一定不會生活衡艮糟糕。”
裴霈知心解意的目光讓高潔的心柔欣慰,夜宴之後她的種種失态仿徨悲戚蒼涼,只落入這個相交未深的女孩眼中,她雖從不過問,只保持緘默,為她奔忙。高潔至真至誠地講:“裴霈,謝謝你。”
岑麗霞也向高潔提出了一個申請,她希望跟進羅太太的項目,親自去揚州現場監督産品制作 也實在是因為高潔為羅太太的設計動用了機巧的心思,吸引到了這個初出茅廬的新人。高潔這回的設計完完全全用足了巧妙的心思,她從吳門畫派裏頭選出線條粗犷明晰的文徵明的《漪蘭竹石圖》長卷做摹本,截了其中至關重要的十二處蘭竹圖形,使其可連成一幅完整畫面。然後仿了明代玉雕大師陸子岡的“子網佩”的形制,将十二處醒設計成一套十二枚既可組合又可獨立的古畫視用的石料是透明水紙高潔斷的玉牌并不像尋常“子岡佩”那樣四角雕花裝飾繁複,而是去掉了牌頭,集中體現了畫面。
這套設計不但令羅太太相當滿意,也讓岑麗霞驚嘆不已。高潔為了方便匠人雕刻,将畫面的線處理得更加簡潔但不是原作韻味,岑麗霞對照畫面原作,仔細研究着高潔的線條處理,對整個制作過程十分投入。
那模樣也讓高潔絕不會拒絕她的請求,其實站在她自己的角度考慮,也确實需要有這樣一個人能夠幫她監督工廠制作。高潔為了确保産品的質量,請工廠的廠長老王到瑞麗尋了最好的毛料,再尋一位揚州城裏老資格的玉雕師傅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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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王告訴高潔:“最近真不巧,城裏好幾個大牌玉雕師傅都出去講課了,我只好找一位脾氣有點怪的。這位李老師傅七十年代初出道,一直在玉器廠做生産制作的工作,拿過交關多的獎狀,就是不輕易接活兒。我給他看了你的設計,沒想到他居然有點興趣接這個活。就是他這個人做工前必須要跟設計師溝通,交流思想。以前在工廠裏當工會主席的後遺症吧。你看你有沒有空跟他談談? ”
高潔聞言不敢怠慢,這份辛苦她得自承,就親自租車往李老師傅工作室交設計稿。老師傅的工作室在揚州東關街深處的一處老宅內,車子無法開進東關街,高潔只好 一路步行,尋到這位李老師傅的工作室。
李師傅工作室內石塵漫揚,但是專業橫機、銀機、小吊磨、牙機等各種雕石刻玉的工具卻放置得錯落有序。高潔正要一步跨進去,被橫機後頭鑽出來的小老頭喝住,小老頭兒眼兒很毒:“哎哎,那個孕婦,不要靠近。”
高潔便站在門口,恭敬地自我介紹:“我是王廠長介紹的設計師,想要請您幫忙做一件産品。|”
李師傅走到門口來,不過一米六出頭的個子,佝倭着背,發已花白,勝在精神矍铄,望人之時,目光炯炯而顯得格外嚴厲。高潔不禁敬畏,往前迎一步,李師傅讓着往後退一步,搖頭道:“哎喲喂,原來是個孕婦,真是麻煩。”
口裏雖講着“麻煩”,但他還是趕緊将高潔請到工作室旁的一間客廳內。此屋比之工作室要潔淨許多,但很簡樸,家什簡單,僅一桌雙椅—櫃,木面俱已斑駁,好像已經使用了幾十年的樣子。
李師傅未落座,高潔也不坐,待他坐下,高潔才立即将随身帶的圖紙展開,李師傅拿起放大鏡仔細看了,問她:“如果在翡翠上做這個設計,那價值可不得了。為什麽偏偏要做到水沫子上面去?” 高潔說:“翡翠價值太高了,加上設計做工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可是水沬玉是普通人也有能力買回家的。”
李師傅擡眼深深看高潔一眼,嚴厲的表情淡了下去,居然笑了起來:“的确是你們新一代的想法新潮。”繼又嘆氣,“現在的人太看重材料,不懂得欣賞藝術。玉本來就不應該分貴賤,它本來就是塊石頭,只有有了生動的表達,它才會有生命,才有靈魂啊。能看懂它所表達的東西,才算懂玉,玉才能變成人的寄托。”
一席話講到高潔心坎正中,将她所悟而未能表達的全數表達出來,她點點頭,說:“每塊玉都是不完美的,都要靠雕琢才能找到它的價值。這就跟人 —樣。”
李師傅的表情益加和藹起來,只是突然整個屋板被人狠狠踩踏一樣震動起來,不知哪裏傳出聲音來:“爹爹,我要吃飯,吃中飯,吃飯飯。”聲音是把成熟男人的聲音,語調卻是七八歲孩童的語調。高潔被吓一跳,就見李師傅臉色驟然變回嚴厲,竟伸手轟她:“快走快走,我包管你準時收貨。
高潔惴惴不安地離開揚州,回到家中不顧疲憊,還是給老王打了電話,講了講隐憂,老王卻很樂觀,說道:“李師傅既然肯接活兒,那就可以打包票啦!”
她想起李師傅講的那句戳中她心事的話,暫且将心放下,在家中好好休養了幾日,養回精神。她知道目前對她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她的孩子。
一切都會好轉,高潔想。—定會的,畢競她找到了她的價值。
其實高潔的生活的确是在慢慢好轉,生活也變得有秩序起來。
她每一次去檢査,都會被告知身體的各項指數越來越穩定,而裴需和岑麗霞每日給她的工作室營運情況報表也告訴她,她的事業也進入一個很好的局面。尤其在網店開業幾日後,《淸淨的慧眼》就以獨特的連續劇情吸引了越來越多網友的關注,在“路客”創意廣告大賽的網友投票榜上票數一路飙升,竟然連續幾曰拿下投票榜的第—名。随之帶來的好處,自然是每日上揚的成交額。
髙潔看着網店運營公司毎日發給她的銷售額報表,開心透了。
這是她初試鋒芒,也是背水一戰的一次嘗試,結果效果比預期的還要好,信心頓時倍增。高潔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嘗到工作帶給她的喜悅,這更是前所未有的。
元被以為就此萬劫不複,現在看來卻是柳暗花明。高潔撫摸着小腹,無盡感激,也無盡感懷:“球球,有你陪着媽媽真好。”
林雪的祝賀電話也在這天打來,問她:“聽說店裏銷售很好,給我留幾樣你的得意作,我不像年輕人會上網買東西,大年夜來吃團圓飯的守候給我帶來。”
高潔吃了一驚:“于奶奶,這……恐怕不太方便。”
林雪笑道:“有什麽方便不方便?我不能讓你懷着孩子一個人過年。”
高潔堅持地拒絕着,只是斜酌着禮貌的言辭:“我……我覺得,和于直的關系,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我提出的要求,本來就已經有點無理了, 所以,應該更加謹守我的操守。”
林雪嘆氣:“拿你沒有辦法,這麽堅持原則。有時候啊,不要太堅持原則,會讓自己過得很辛苦。”
林雪話意很暖,高潔心內亦暖,只覺得抱歉。
林雪說:“我已通知了家裏人‘他們都曉得你的情況,我老人家不管你的原則,家裏有了新成員,他們都應該曉得。你既然覺得不大方便,那就這樣吧,大年夜下午一點半過來陪我喝個下午茶,我讓司機去接你。”
林雪說一是一的性格不容高潔再說出任何拒絕,就如她向各房小輩宣布高潔和于直已經締結婚姻關系時,也是極其突然,未容小輩們有任何異議和準備。
當時于直默不作聲地坐着,坐在他身邊的于毅—臉“見了鬼”的表情,于毅的父母,于光耀和金萌二人也是面面相觑,唯有于铮沒有任何表示。
林雪掃視衆人,又開了口: “高潔已經有了于直的孩子,我希望你們都做好家族裏增加一位新成員的準備。”
于毅小心翼翼地問:“奶奶您是想把人接回來?”
林雪望向于直:“看阿直的意思。”
在飯後茶點時間,她将于直招到跟前,說:“小梅在瑞士滑雪摔了的事你知道嗎? ”
于直有點疑惑:“什麽? ”
林雪嘆氣:“你真決定鐵了心對高潔不聞不間了?”
于直不語。
林雪說:“小梅摔得不輕,在瑞士養傷,這邊的業務都讓他愛人接受了,前一陣他愛人從高潔的工作室撤了資,高潔現在是一個人單幹。我是沒有想到她一個人大着肚子居然也能把這些千頭萬緒理清爽,而且幹得相當不錯。”
于直仍不發一言,為他奶奶斟了一杯熱茶,然後離開,半路上被于毅截到他的房裏。
于毅說:“你這失手失得也太憋屈了,前腳剛說好自己是單身,後腳立馬就要當爹了。穆子昀的外甥女手段夠行的啊。”
于直嚴厲地掃了于毅一眼:“阿哥。”
于毅看出他面色不愉,就跟着搖頭嘆息:“穆子昀在我們集團裏根基深得很,我和我爸跟她過了幾招了,招架得很吃力,奶奶對她可真沒趕盡殺絕,她對我們公司還是有管理權的。現在她外甥女名正言順變成我們家的人——”他突然靈光一閃,“這是不是奶奶存心在對付我們啊?她不會是不爽我們那事兒太快太狠,也沒報備她,存心跟我們對着幹吧? ”
于直站起身:“不說了,穆子昀的事我會盯着。”
于毅說:“好好好,我們去外頭抽根煙。”
于直說:“我戒了。”
于毅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什麽時候的事兒? ”
“最近。”
于直是一個人回到自己房裏的,翻一陣抽屜,沒能找到煙盒。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戒煙這麽徹底,一條退路都沒留給自己,竟然就此戒掉了。他想到了戒煙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孩子。
于直躺倒在床上,有一條經由自己創造的生命正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這個感知是神奇的,那個未成形、還在高潔腹中的孩子,無疑已經牽制住他了。他最近常常會想到這個孩子,連高潔撫摸小腹裏那副愛憐的神情也會跟着浮現在他眼前。
令人羨慕的神情,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次數越來越多。這樣近,那樣遠。就因為這樣,他才不想繼續陷入,只有命令自己遠離,不聞不問才能不想。但是祖母剛才那樣簡短的話就像一條繩索,勒住了他。
于直猛地坐起身,确實不能再想了,恰好手機響起來,是言楷打來溝通工作。
言楷說:“”尋途網“的任總有點性急,這幾天他們的參賽作品一直被”清淨的慧眼“壓在第二名,他問我有沒有別的辦法,我沒立刻回複他。今天晚上我發現他們的票數波線圖不太對勁。這事兒要不要繼續跟下去?”
這家“尋途網”新近拿下五億融資,由馮博引薦,同“路客”一直聊着視頻旅游和共同投資旅游綜藝的深度合作項目。這一回的創意廣告比賽,他們亦拍攝了質量不錯的作品參賽,同衛轍和于直的聯絡也一直很熱絡。此時言楷來電,自有言下之意。
于直想了想,吩咐言楷:“觀察幾天。”
待到了第二天,在“路客”創意廣告大賽日榜上一直獨占鳌頭的《清淨的慧眼》被“尋途網”的《我和我的閨蜜之旅》萬夫不當之勇了第二名。
高潔打開電腦時,看到票數的起降,拿支筆算了算,就發現了問題。
同樣發現問題的還有Summer,她在當日下午就和司澄以及他們團隊的兩位合夥人直到高潔的工作室。
Summer說:“在國外相同的比賽裏,也曾發現過類似的作弊案例,他們一定是找水軍刷了投票,或者用了投票機。他們是做IT的,對此道肯定非常精通。”她十分氣憤,激動得來回踱步,“我要去主辦方公司投訴!抗議這種不公平的行為。”
高潔為Summer泡了一杯香片,遞到她手中,說:“這樣吧,容我先寫封郵件質詢一下,我們再來定奪接下來怎麽辦,你看好不好?”
司澄也勸阻Summer:“Jocelyn說得很對,你不要激動。”
高潔自網站上尋找到客服郵箱,将質詢郵件寫好,待發送時又想了片刻,決定還是先發短信向林雪的秘書Vivian拿衛轍的郵箱,Vivian很快回複信息。高潔對司澄和Summer說:“我給”路客“的衛總發郵件。”
司澄問:“是那位衛轍先生?”
坐在高潔對面辦公桌的裴霈将頭擡起來,高潔安撫地朝裴霈笑:“就是他。你們不用擔心,我會跟進處理這個事情。”
裴霈聞言将頭低下。
司澄對高潔說:“你也不要讓自己太累。嘿,想點快樂的事情。”Summer不贊同地看他一眼,但司澄沒有發現,他興致勃勃地問高潔,“春節準備怎麽過呢?尤其是大年夜,你不會準備一個人過吧?”
高潔摸摸小腹:“我這個情況,只能在家裏休息呀。”
裴霈擡起頭建議:“高潔姐姐,反正大年夜我也不回家的。不如到你家去聚餐?菜不用麻煩你,打掃洗洗刷刷的都不用麻煩你,我來做,一起熱鬧熱鬧。”
她的建議立刻得到了司澄和他的兩個夥伴的響應,他們說:“讓我們一起加入吧!”
接着大家就熱烈讨論起辭舊迎新的菜單,高潔更加不能夠拂逆大家的興致,答允下來。
只是郵件發給衛轍後,衛轍只回複了極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會查查這件事。”之後就再無回複了,一直到兩周後的大年夜當日,高潔也沒有收到衛轍進一步的答複。而“尋途網”的作品票數雖然有所回落,但已領先《清淨的慧眼》。
高潔不免焦灼,忍不住主動給衛轍打了電話,他的電話已轉國際服務臺,人似乎已不在國內了。高潔想到自己可以問的第二個人,翻來覆去考慮又考慮,還是沒有撥出這個電話。
只是讓她想不到的是,在大年夜這一天的下午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抵達她工作室門口接她的會是于直。
在這之前,她正在為工作室初創團隊的員工們發紅包。雖然廣告比賽的過程起了點波折,她還是想提前犒勞她的創業團隊。
現在她的工作室員工除了裴霈和岑麗霞,還有三位在工作室辦公的網店運營公司派遣來的客服。他們收到高潔的豐厚紅包都大為意外,其中一位叫小方的說:“這……我們不是‘清淨的慧眼’的員工呢,居然也能收到紅利,Jocelyn太客氣了!我們一定會加油幹的!多多促成交易! ”
高潔笑着說:“雖然勞務關系不是我們公司的,可是你們是我們團隊的一員呀!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就在大家喜氣洋洋地互相祝賀新年時,門鈴響起來,開門的裴霈喚出高潔。
高潔看到門前站的是于直就愣住了。于直看到高潔也愣住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會先停在她的小腹上,孩子應該快四個月了,她腹部隆起的圓潤形狀是她穿再寬大的長服也遮掩不住的。
高潔在他的注視下不免有些局促。
于直并沒有進門,只說:“奶奶叫我來接你。”
高潔說:“我馬上就出來。”
她轉身穿上外套,自工作室拿出一只禮盒,放入一只大的儲物袋中。自答允林雪至于家喝大年夜下午茶,她在發怵之餘也面自己堅定坦然一些,最艱難的決定已經做下,最難堪的局面也已面對,以後的種種不過是附贈的坎坷, 都是不值一提的。
于直見高潔手裏拿着大大的儲物袋走出來,極其自然地伸手過去抓着儲物袋想要接到自己手上,高潔遲疑着說:“不重。”
她沒有松手。于直的眼風掃到她的臉上,她的反應無疑是當他陌生人的态度,于是冷冷地說:“高潔,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用不着對我這麽防備。”
他依舊手持着她手上的儲物袋,像同她角力一樣。
高潔知道自已反應過激了一點,夜宴之後她對于直就生出了不能自已的對他時作出防備,她防備時固執的表情就誠實地表現在臉上,讓于直心頭一股惱恨不上不下,只能冷冷地瞪她。
終于,高潔還是松開手,于直将儲物袋拿過來,瞅她—眼,沒有再說什麽。
高潔跟着他安靜地下了樓,上了車,坐在後座,低垂着頭。她的發绾在腦後,有幾縷長長的劉海低垂在額首,遮住了她的臉。于直從後視鏡裏望她幾眼,又幾眼。
這幾個月他—直很忙,忙到除非特殊安排,不然絕不見她。醫院那次是,創意廣告大賽的開幕典禮也是。兩次之後,他一直命令自己剎車,可是昨日祖母勒令他留出接人的時間時,他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于直透過後視鏡看到—直垂頭的高潔将碰了起來,目光和他的目光在後視鏡內對上,她沒有避開,應該是做好了準備,因為她的表情變得慎重了。于直不太想聽她在此刻說話,于是準備打開音箱,就在這之前,高潔開了口。
她的念頭在心頭盤旋,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問他:“于直,我給衛總寫過郵件,我們發現‘尋途網’的票數有點問題。”
于直的嘴角如高潔意料地揚起譏诮的弧度,高潔果然向他開了這個口。
就在一周前,衛轍将高潔的郵件轉發給了他,問他:“你怎麽看。”
于直将高潔言辭懇切又充滿質疑的郵件看完:“和他們的合作合同是你簽的字。”
衛轍好笑地雙手抱胸:“嘿!我說你把皮球踢給我了是吧?現在找上門要說法的是你老婆。”
于直瞥去一眼,衛轍反而走近一步,雙手撐在他辦公桌上,笑着說:“‘尋 途’和我們的合作是長期的、有深度的,而且是和我們有同樣基因的公司,對行業有示範作用。他們那廣告片,說實話,幾個評委評價出來和髙潔他們的不相上下,就是高潔他們的拍攝手法更精致,有點兒奪人眼球。至于‘尋途’的老任,做得是太操之過急急了,我們這回投票整一個半月,這會兒快過年, 旅游去了,正是對他們的劇情有共鳴的時候。他們的票數是有趕上去的機會的。”
于直把衛轍的雙手推開:“這不就結了?你已經給我處理方案了。”
衛轍促狹地笑道:“我明兒飛美國和你那位學弟介紹的美國技術公司談合作,你不會忘了吧?這郵件我是沒空回的。”他又補一句,“高潔他們的攝影師色彩控制能力相當不錯,我和他見過一面,叫司澄。和高潔挺熟的啊?”
于直對衛轍只有一句話:“你可以滾了。”
在衛轍離開盾,于直指令言楷将“尋途網”的作品刷屏全部清零,但也正如衛轍所說,這部作品也具備吸引眼球的價值,尤其刷票兩日獨占鳌頭,占了頭一名作品首頁宣傳的優勢,吸引了很多網友點擊,就算票數清零,照樣還是排在《清淨的慧眼》之前。
于直沒有回複高潔郵件。
現在,他也不打算給高潔正面的回複:“哦?有直接證據嗎? ”
這是她熟悉的口吻,慵懶的、玩笑的,于直是不打算同她好好講這樁她認為很嚴重的事了,她很無奈,但沒有法子,只能夠斂起精神,做起武裝,正色說道:“最低限度,能讓我們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下競争。”
他卻反問她:“你覺得公平的環境是什麽?取消對方的參賽資格?”
高潔未曾想過,一時愕然:“哦不。這用不着。”
于直說:“高潔,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只有相對的公平,沒有客觀的判斷,只有主觀的判斷。”他在後視鏡裏對着她笑,“你們如果想照着做的話,也可以做一次,做完了再來判斷這個事。”
這還教高潔怎麽說才好呢?于直已經切斷她所有可以據理力争的條件,就像先前局裏切斷她所有因失敗而怨恨的可能一樣。她又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好保無語狀的緘默。
幸而他們的車已駛進于家大宅,于直将車停好,正待為高潔開門,高潔已經自行下車,下車時,她扶了扶小腹,于直還是沒忍住過去托住她的手肘。
“我沒事。”
但于直沒有放開她。
兩人走人大宅,迎面遇上一身旗袍豔妝的金萌。高潔同于家這位長輩照面過幾回,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維持着高雅主婦疏淡的禮貌,但這回,金萌主動迎了過來,一雙美目在高潔的腹部停住并打量起來。
高潔一手本能地掩住小腹,向金萌微笑招呼:“阿姨您好。”
金萌笑着點頭,先同于直講話:“唉,你真是,不小心。”又問髙潔,“看肚子快4個月了吧? ”
不過兩句輕描淡寫,讓髙潔的手蓋住小腹,笑容凝結在嘴角。她将背挺了挺起來,繼續微笑,讓自己坦蕩自然。
她對金萌說:“是啊,多謝您關心。”
金萌反而不知說什麽才好。
高潔的微笑被于直看個清楚,他的手自然搭到她的肩頭,對金萌說:“帶她去見奶奶。”
林雪的卧室是一樓走廊盡頭朝南的一間,于直敲了敲門,推開大門。林雪臨窗而立,正在書桌前提筆作畫,聞聲擡首,看到髙潔,叫道:“孩子,你過 來。”又對于直吩咐,“你出去吧。”
于直望一眼祖母又望一眼高潔,将儲物袋放在祖母房內的儲物架上。
“這是什麽? ”林雪問。
高潔答:“給您做的玉飾。”
林雪對于直說道:“你去吧,我和高潔聊聊。”
于直為她們關上了門。
高潔将儲物袋裏的禮盒拿出來,走到林雪跟前,林雪握着毛筆又寫了幾筆, 才放下來,高潔湊過來一看:“您筆力好厲害,摹的《蓮花魚樂圖》很有風骨。”
林雪端詳着高潔,伸手的肚子:“現在還覺不覺得像八大山人一樣,有—肚子沖天難申的怨氣了? ”
高潔看着林雪的荜本中,高高疊起的荷葉張揚開來,疏闊高遠,一尾小魚游弋葉下,悠然直得。她笑着搖搖頭。
林雪說:“肚量跟着你的肚子一起長了。”她收回手,坐到架在書桌後落地窗下的藤椅上,示意高潔坐到她跟前的沙發上,伸手拿過她手中的禮盒,“讓我看看是什麽。”
高潔在她打開禮盒後,才介紹道:“給您做了一件鎮紙。”
禮盒內是一方水沫玉雕成的魚形鎮紙,魚是仿了八大山人畫作中的魚形, 連白眼都活靈活現地刻上。林雪十分歡喜,拿出來即刻擺在了桌面的宣紙上:“你做的東西總是很合我胃口。”
高潔這時才看見林雪的案前放着幾座相架,均是于家諸位的家庭合影。林雪見她目光流連,便拿起其中-架照片:“在三十二年前,于直的媽媽也,這樣坐在我面前,我問她,是不是有做一個好母親的信心。她沒有回答我。”她将照片遞給高潔。
這是高潔頭一回看到于直的媽媽,照片內的少婦明眸皓齒,梨渦淺笑,美得賞心悅目。她懷裏的嬰兒和她有一樣的唇窩和黝黑的眼仁兒。那是不過丁點大的于直。
林雪說道:“高潔,我真沒想到你去參加了于直他們網站的比賽。你今天能來看奶奶,我很高興。今天你要來面對幾個于家的人,我也有點擔心。于家的人,大多性格厲害,有的你也可以當成是勢利,你多包涵。”
高潔只是笑,覆着小腹:“這裏的人,都是我孩子的親屬,我會……努力一下,盡量和大家好好相處。”
林雪長嘆一聲:“于直的媽媽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氣,也不至于有最後那樣的結局。”
高潔一黯,若幹月前,林雪所講述的那個于直,是失恃而誤入歧途的孤獨少年,對于于直母親的死因,林雪并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麗少婦,聽到林雪緩緩講道:“我上次沒有告訴你,于直的媽媽自殺的時候,于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潔駭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個更為隐秘的于直,她從未靠近、從未了的于直,他驚濤駭浪一樣、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過去沖擊着她。
她喃喃地問:“她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撫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密壯成長,她每日每夜歡欣地記錄着孩子的成長,期待着他的到來,她無法想象另一個母親為何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問高潔:“你知道為什麽于直的媽媽會這麽狠心嗎?”她飽經風霜的眼睛望到高潔的眼底,“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于直的爸爸,應該也沒有那麽愛于直吧。”
這是高潔從未了解過的,由于直的長輩層層道出,打開驚濤駭浪一樣的世界。這位長輩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達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誠,她不是不感動,然而,碰轉折的原因太多。她撫摸着小腹沉默着,孩子讓她的心靜了下來。她對林雪說:“于奶奶,我會是―個好媽媽,向您保證,請您放心,我愛我的孩子,很愛很愛,不會讓他受到任何傷害。而且——”她想了想,“我并不怨恨于直,真的,一點兒也不。”
林雪帶着幾分期許望向高浩:“那麽,你——”
高潔即刻打斷了她:“于奶奶,我跟您保證過班,我對于直,真的沒有任何想法,将來我也不會打攪他的生活。我想這一切事情結束後,對于我,對于他,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最沒有麻煩的結局。只是因為我的固執,我想生下這個孩子,才會讓您費心安排了這麽多。”
林雪嘆道:“孩子,前面路長,不用這麽着急下決定。”
高潔搖搖頭:“我做了一些很可恥的事情,這個結果是應得的懲罰,我不會奢望再獲得什麽原諒,我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林雪擡眼就望到了書桌上的宣紙,墨跡已幹,墨荷初綻,才露尖角,荷葉下的尾魚若隐若現。荷葉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給她的冰清玉潔的決心和決意。她—向不會操過急,便對高潔說:“好了,你只有陪我一頓下午茶的時聞,我們先去喝一碗紅豆沙,你肚子裏這個也不經餓的。 ”
她撥通內線,喚來保姆,在窗下架上一個矮幾,上了幾碟上海點心,小籠包,核桃酥等樣樣精致。
高潔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勸食,将大半的點心用完,讓林雪連連贊她“已經懂得養身”,林雪依舊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飯的意思,但高潔洗:“我和我的團隊夥伴約好了一起過新年。”
這個最正當的理由讓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喚來于直送高潔返家。
高潔坐上于直的車後座時,發現多了一只絲絨軟墊,她将軟墊墊在自己腰後,對坐上了駕駛座的于直說:“謝謝你。”
“這麽客氣了? ”于直口吻一貫輕佻,并且轉過頭來,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會兒,又轉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機停在了于直的臉上。
于直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看透,戲谑的、淡漠的、氣惱的、有點孩子氣,他表達過很多種情緒,但都不是那個時刻他真正的情緒,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潔想。雖然林雪向她打開了他的往事,但是她還是看不透他。此刻就看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他看着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卻有異樣的情緒在波動。高潔忍不住用手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