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己的設計,浪期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給了她此刻的靈犀。
只要有個立足之處,就有了新的路向。過往種種,愛恨情仇、冤屈愧疚,統統該沉入浪底,絕口不能再提。“清淨的慧眼”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須将淚逼回,唯有實幹。
髙潔帶着設計,親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揚州的珠寶加工廠。果然加工廠已經過戶他人,為她打樣過幾件作品的老廠長老王對她很客氣,同她說道:“現在我們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樣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實斧實鑿地來。” 、髙潔是聽明白了,說:“那麽我們就實斧實鑿地來,我和你們簽供貨合同可以嗎?由你們全權為我進原料和加工。”
老王沒想到髙潔如此當機立斷,說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說,“只是梅先生他們家肯定也從你那邊撤資了,資金方面你行不行?”
老王到了髙潔面臨的—個關鍵問題,她回到工作室後,将各種開支一一列明,已支項裏有工作室現在的人力成本、場地租金,預算項內還有未來要支付的生産成本、銷售成本和營銷成本。
最後,高潔将自己的存折拿了出來,喃喃自語:“媽媽,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最大的底氣。”
也就在第二天,高潔将《撤資協議》簽好後,親自登門交還給了那位林經理。林經理大為詫異,不免敬佩高潔作風爽利,不想其他合作者那樣死纏難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順利。”
做完這樁亊後,髙潔又奔赴揚州,結算了之前的打樣款,也支付了羅太太預訂的那件吊墜的貨款。
老王的工廠有技術娴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線,當日就将帆船吊墜成品交到了高潔手中。
按時拿到成品的羅太太當然驚喜異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 她又問:“聽兌梅先生家裏出了點事情,有沒有連累到你?”
高潔只是溫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現在是‘清淨的禁眼’的唯一老板了。沒有什麽太大影響的。”
羅太太點點頭:“我很喜歡你的契約精神。”她說,“我這裏還有樁生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做? ”
高潔想也不想:“當然。”
羅太太說:“五個月後有個演藝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壽,會辦一場很大的壽宴,有很多圈內達人參加。我想送一件與衆不同的禮物,老人家很軎歡吳門畫派的東西,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做作殊的設計。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參加這個壽宴,你多準備一點産品目錄帶過去。”
高潔仔細聽着,聽完登時就明白了羅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後一直未曾落淚的髙潔,忽地就熱淚盈眶,她低着頭,逼回淚,沒有讓羅太太看到。
上局已敗,她已心死,以為自己就此萬劫不複。誰知敗局之後接連的凄怆淋滴的坎河不容她有絲毫的頹廢,推着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條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對她抱以期待,若不繼續向上,另闖一番局面,實在對不起這一番為人所看重的契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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髙潔堅強地臺頭,對羅太太說道:“羅太太,謝謝您,也麻煩您了。”她将感激落實到行動上,“我—周後給您構思,您滿意的話,我會用兩到三周出設計稿,再之後四個月的制作周期是足夠的。”
同羅太太約定後,高潔将裴霈和岑麗霞叫到跟前,同她們坦白:“梅先生從我撤資了,所以今後‘清淨的慧眼’的資金流會很緊張。我會先做定制的業務,防止壓貨壓款。這樣我們可能不會像之前那樣順利。”
裴霈一點就透,問高潔:“髙姐姐,你不會不付我稿費吧? ”
高潔說:“不會。”
她笑:“那麽哪天你不付我稿費了我再計較。”
岑麗霞跟着說:“我也一樣。”
高潔握了握她們的手,只覺自己歷經了滄桑和劫難後,還能感受到這些鼓勵,這就是對她最大的尊敬和支持。她真誠地說:“謝謝你們。這個品牌是我的開始,我不會半途而廢,我也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高潔就此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讓自己仍有資格坐在這間“清淨的慧眼”工作室裏,仍有資格和願意陪伴她的合作夥伴共同奮鬥未來的事業。
就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争。白天招待客戶,傍晚同網店運營公司溝通網店設計開業事宜,晚上忙設計,做設計時還不得不應付羅太太時不時突發奇想的刁鑽建議。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內完成。
為了不擠占裴霈的睡眠時間,高潔買了一張高低雙人床。裴霈貼心地笑稱又回到求學時代,十分開心的樣子。
高潔的私心裏也很滿足,夜裏她做設計時,有裴霈相伴寫劇本,人聲氣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亂想其他。
此時的高潔,不願獨居,好像不能獨居是和于直同居後的後遺症。她已逐漸真正地害怕孤獨,也正式直面着這份害怕。
就像宴會那夜的不能發聲,也逐漸變成了後遺症之一,尤其近日發作得越發嚴峻,咽喉時常被什麽堵住而忽然失聲,有一回發作在同網店代運營公司做網店設計确認的關鍵當口。
這次洽談結束後,裴霈關心地問她:“高姐姐,你先去看個病?”
高潔還在強自支撐:“我沒事。”
裴霈說:“小病拖着會變成大病,這也是對工作的怠慢。”
高潔一想也對,這時候的自己是不能夠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醫院。
高潔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體質,不會經常生病令母親操心,一年中間絕少往醫院報到。這是她來到上海頭一回去醫院就診,很是找不到北。經過預檢,去了喉嚨科候診。排了老長的隊,終于輪到她時,主診醫生先是做了例行檢查,發現她的喉嚨有些炎症,開藥前随口問了一句:“最近有沒有性生活?”
高潔一愕,這教人如何回答呢?
醫生一句話,瞬間将她拉回月圓夜假婚房裏的荒唐時。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難堪的局面,難堪到高潔竭力想将之徹底自腦海中抹去,難堪到高潔在事後根本忘記了于直當時帶着怒意的行動并沒有讓他們來得及做任何保護措施。
醫生也許發覺高潔的難堪,便好意解釋:“有些早孕的病人因為反應會并發咽喉炎,如果不說明白,我們糊裏糊塗開了消炎藥就不妙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會問問年輕女病人的。”
高潔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醫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許意思來,轉手開了一張驗血單:“你去抽個血,查查HCG.”
高潔瞬間好像看見夜宴裏那個冰涼的漩渦又在向她緩緩移近,裹挾着另一個審判。
一個小時以後,坐在她面前的婦産科醫師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閉抗體陰性,盡快找——”醫生再次低頭确認了一下高潔醫療卡上的個人資料,謹慎用詞,“孩子的爸爸一起過來治療。”
高潔渾渾噩噩地盯着醫師手裏的驗血單,昏昏聩聩地聽着那些專業術語。
這宗命運的審批果然轟然降臨,甚至百上加斤,重錘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渦之中。
高潔在浪裏忽上忽下,無法組織好思路和語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點兒的提示,糊塗地問:“怎麽治?”
醫師看眼前的女病人臉色青紅難辨,手足無措,耐心地一次性講完整:“這種療法要從孩子的爸爸體內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進行離心沉澱機淋巴細胞分離培養,再輸入女方前臂皮內,增加女方體內封閉抗體的水平。你回去好好想想,但是時間不多了。”
從婦産科門診室出來時,高潔無力地靠着醫院的長廊站了好一陣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湧來又湧去,在她眼裏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誰曉得一個浪頭又被擊下。
高潔擡起右手,右手冰涼,她放在腹上。
這時候才有了真切的聯想,那裏面孕育了一個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為孤獨無依的時候。
可是,生命傳承自她,也傳承自絕無可能再有牽連的于直。這便像一條繩索,又拉她進過去不久恐怖至極的那盤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決定是否要他,醫學的審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訴她,他的去留已非她個人所能決定。
高潔走在太陽底下,心頭涼的徹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許想了很多,但是千頭萬緒最後化作一頭雲霧,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醫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來醫院的目的,只是徑自走到了婦産科。她聽到診療室裏的醫生問病人:“真的決定流産了?”她看到雙肩瘦削的女人緩緩地點着頭。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驚一樣退出幾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聽到了附近不知是誰正在訓斥着誰。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擔,是把自己的失責強加在一個新生命上,剝奪掉別人的權利。你的境況艱難,可以理解,但你有什麽權利這麽做?這是謀殺!”
高潔驚跳着站起來,眼皮好像跟着一塊兒跳起來。她想起來了,在好幾年前,曾經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條生命。她無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個遁逃的地方,倉倉皇皇地離開了婦産科,又走出了醫院,外頭日光很烈,照得她灰頭土臉。
她漫無目的地沿着意識中的路走着,遠遠的鐘聲傳來,是靜安寺裏的佛鐘,穿過陽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擊她的思髓。她受到牽引,走進鬧市中的這扇廟門,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魏巍殿宇,被巨大的莊嚴所籠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內承載香客許願硬幣的銅塔,許願的人們将硬幣抛上,有的落進塔內,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們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這樣一行句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兒時聽母親念過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
高潔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是站立在遠處,也許過了十幾分鐘,也許過了更久。
一直到身邊擁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位蒼發長者,在銅塔面前搖首:“不珍惜現在擁有的,卻寄望将來的給予,是不應當的。”
高潔心中茫茫地在問:“為什麽”,現實裏也有人在問“為什麽?”
“因緣和合,緣起緣滅,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責任,只有在當下好好活着,好好對自己,好好對別人,好好承擔你必須要承擔的人。這是誰都有的權利和義務,過好此刻,就是好過一生。很多人都不自知。”
是嗎?高潔想。
在香煙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裏牽連進了另一個新的生命,在她的當下,也在過去讓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裏。一切因她過去亂七八糟,稀裏糊塗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無辜的,是她在此時此刻唯一擁有的。
高潔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沒有生命的動靜,但分明已存在。在禱告的袅袅香煙裏,她看到了握着八歲的她的小手轉身的母親。
母親堅定地攜她走過的每個當下,母親臨終前諄諄囑咐的放下。
高潔的淚終于潸然落下,在寺廟喧嘩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電,在她眼前閃過,最後也不過是夢幻泡影,已經過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洩洪一般,流淌出蓄勢已久的無助和孤獨。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清淨的慧眼”的決定時一樣,高潔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麽。而比保住“清淨的慧眼”更艱難的是,決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張棋盤內,尋找她暫時的位置,面對她不願意面對的人。于直,或者穆子呁,或者于氏家族。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經不一樣了,只是她備戰的時間并不多,唯一的安慰則是,這一次不是孤軍奮戰。
高潔想了好幾天辦法,最終選擇的方式是先将電話撥給了林雪。電話撥通那刻,她斟酌着稱呼:“于奶奶,我是高潔。”
髙潔将林雪約至她們常去看畫展的上海美術館附近的本幫菜餐廳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時抵達,在偌大卻無幾桌的大廳內,将一壺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準時走進餐廳大門。
高潔站起身恭迎。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細細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潔垂着頭:“于奶奶,對不起。”
林雪坐下來,高潔仍站着,林雪沒有讓她立刻坐下,而是喚來服務員點了一碟千層糕和一壺碧螺春。她說:“我老人家喜歡吃些綿軟的甜點。”
高潔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動容。她笑:“這麽萬不得已的‘對不起’,你還能這麽真誠地說出來。”她握一握高潔的手,“坐下來說吧。”
高潔被老人家點破動機,無比羞慚,依言落座。
“于直把話和你說開了吧?”林雪問。
這是高潔在夜宴後頭一回聽到第三人提到這個名字,心中莫名一陣痹痛。 她點點頭。
“那你還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呢?”林雪問,定定地看着高潔,“或者你有什麽忙想讓我幫你的呢? ”
第二次被點穿動機的高潔埋下首來,無顏擡頭,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錯,雖然有我的原因,當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點做了對不住您家的事情,這是我的罪過。”
林雪點頭,面色和煦,但是趨然不動。
高潔惴惴的,服務員穩穩地将茶壺端上,她伸手接過來,親自給林雪斟上這杯碧螓春。
清澈的茶水冒着騰騰熱氣,高潔心頭堅定了勇氣。
她放下茶壺時,,輕聲輕氣卻又擲地有聲地告訴林雪:“于奶奶,我懷孕了。”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聞言仍無異色,也不開口,只稍頓一頓手上動作,随後繼續端起茶杯,優雅地吹開熱氣,抿上—口。
難堪的是高潔,面對世界上唯一會讓她慚愧的人,說出她感到慚愧的話,但也是不得不說,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總是面臨着許許多多的“不得不”,而這次,同以往不太一樣,是她所必須擔當的責任。
高潔随着林雪一起沉默了半蓋茶的時間,甚至忘記為自己倒茶,她忙着整理措辭,想将複雜的事情說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點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誤解由此産生,影響面前她所尊重的長輩的判斷。
高潔鼓了一陣勇氣,再度開口: “于奶奶,我沒有別的需求,只想要于直來救我的孩子。”
林雪紋絲不動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波動,她的目光移到高潔身上,緩緩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擋住,她便問道:“幾個月了?”
高潔面上一紅:“一個月。”又喃喃地自言自語一般,“幸好也只有一個月,發現得早。”她撫住小腹,她最近時常籠着雙掌,做成堡壘的形狀,用這個保護的姿勢撫摸小腹。
林雪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關切,問道:“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 ”
高潔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被查出封閉抗體陰性,需要于直用他的血配合治療,不然我可能會失去這個孩子,我不想失去這個孩子。”她急迫地追述着, 期望能夠表明自己的清白心意,“我可以簽署一些必要的合同,保證不會再涉及您和您家族的利益,唯一的交換就是求你們幫我保住這個孩子。”
林雪又問:“為什麽呢?年輕的女孩總會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高潔輕輕說道:“他是我的責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沒有辦法放棄他。”
林雪推開面前的茶杯:“你沒有想過這個孩子出世後你會遇上什麽樣的情況?”
高潔點頭:“我想過了。我就要做媽媽了,要擔負一條生命未來見十年的養育責任,這不是游戲,是我和他未來幾十年的人生。但我做好準備了,我會竭盡我所能給他我能給的一切,和他一起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其實——”她頓了頓,又将那個名字說出來,“我并不期望也沒有資格再從于直那邊得到什麽,事實上——” 羞愧地垂下眼簾,鼓作氣将全部想法敘述完整,“我和他的情況也不适合再有什麽牽扯。可是這個孩子出現了,我就必須面對。我并不想用這個孩子再從您的家族或者于直那裏獲得什麽,要确保這一點,該簽署怎樣的法律文件,我都會簽。”
林雪笑着搖頭:“你太急迫了,孩子,一股腦講了這麽多。”
髙潔再度低下頭:“這事情很荒唐。”
林雪說:“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是的。”
“孩子生下來沒有合法的身份,這樣真的好嗎?”
高潔苦笑:“我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來補償喉他。”
林雪和蕩地問道:“高潔,你知道于直父母的情況嗎?”
高潔一愕:“一點點,我的表姨,和他的爸爸——”她再度難堪咬唇,“畸形的關系。”
而林雪問道:“于直一定沒有和你談起過他的媽媽吧? ”
高潔點頭。
林雪給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媽媽在他八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那之後,他混了很長一段日子。”
高潔頗為困惑地看向林雪,林雪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熱鬧熙攘背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霜。林雪很少向外人聊起自己家裏的風霜,揭開家庭的瘡疤,心頭不免隐隐作痛,口氣不免輕微顫抖,但因渺渺的直覺和希望,她平平靜靜地娓娓道來。
高潔安靜坐着,聽着林雪口中那個有一點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親後自暴自棄的少年,讓她感同身受的孤維在泥掉裏的掙紮成長,孤雛的孤憤和孤勇、偏執和執拗,她的心好像被一雙熟悉而冰涼的手包裹着,有所感知, 又無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種酸澀的感觸茁壯而生,又有一種苦澀的怨怼悄然逝去。腦海裏浮現的是“潮濕的心”裏那個笑容,在黑暗裏明滅着、吸引着, 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現夜宴舞臺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鋒一樣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欲望。
不過半刻鐘,林雪已經講述完畢,她将聲調平穩下來:“于直對他的爸爸有意見,對穆子昀有怨恨,都是這個因,這個因才有了這個果。”
高潔的情思是被打動的,但是心情是無托的,半晌無話,良久,理清全部思緒,才對着林雪有幾分期許的眼睛,誠懇地講:“不瞞您說,我——有點害于直,我現在這個樣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對面的晚輩和盤托出的心意和決意,她聽明白了,其中有堅定的決心和明确的目标,還有不容再度相勸的堅決回避,但是想要回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對。她的直覺得到印證,她也盡出全力,決定并非由她決定。 林雪有些疲累地嘆了口氣,說:“高潔,做任何事情不是不任何回報就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她看着高潔惶惑的臉,“你為什麽會先來找我呢? ”
高潔坦誠地說:“您不會不管自己家的孩子。您把于直的哥哥帶回了家。”
林雪又笑了,說:“是啊。所以呢,你吃準了我會幫你對吧? ”
高潔默然,等于默認,林雪說道:“我可以給你一些能脅迫于直幫你的助力。”在髙潔的臉上現, 出一點點欣喜時,她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也有個要求,我希望這個孩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須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高潔的欣喜化為烏有:“于奶奶,這很……難辦。我對于直……真的沒有任何想法,除了這件事情,也不會再有其他牽扯。”:林雪站起身,已是想要離去的意思,她要留給年輕人思考的時間:“高潔啊, 你也要當母親了,将來會面對更加艱難百倍的事情,就先把這一件當試煉吧!如果不能處理好和孩子父親的關系,在未來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都會給孩子帶去深遠的影響。你瞧,你和于直,就的例子。”
林雪的最後一句話,就像一枚透骨釘把高潔釘在原位,擊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動彈。這是最大的軟肋、最大的困難,也是不得不面對的艱難,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高潔目送着林雪離去,不能言語。他們于家,總是能令她不能言語。她又将手籠上小腹,喃喃地道:“媽媽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麽難辦。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視線,落在窗外。窗外劃過兩條電線,上面停留着一只麻雀,細細的腳肢緊抓着細細的電線,撲棱着翅膀,斜首望向夕陽。夕陽的光籠在麻雀的頭頂,它是世間最平凡的一只鳥。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無腳的鳥,沒有方向,沒有目标,只能靠不停歇的飛翔維系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溫柔撫摸,真切感受到腳踏在結實的地上的那種感覺。就像窗外這只踏在纖細電線上的小小鳥,她知道自己生出了雙腳,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來向,現在需要的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個個困難,去完成她越來越的人生任務。
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只無腳的鳥兒,那是她不擇手段過而又被事實證明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将來也不該有任何的期望,才能就此真正兩清。
高潔生出沮喪來,她喚來服務員,叫了一杯白水,将林雪沒有用過的千層糕全部吃完,将空虛的胃填滿,勉勵自己填滿缺失的氣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