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你鐘情,(1)
也就在次曰的這個鐘點,高潔給林雪撥去了電話,說:“于奶奶,我想好了, 我會按照您的建議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個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關系後,不管發生什麽情況,我希望,這個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邊。 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會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請您相信我,請您幫助我。”
電話那頭林雪的聲音帶着些許笑意:“我曉得你的需要了,我會讓我的秘 書Vivian聯系你具體怎麽辦。高潔,作為這個孩子的曾祖母,我很感謝你的選擇。"高潔嗫嚅着,也感動着:”于奶奶,您不要這樣說。我很慚愧。“林雪說:“一個人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時,難免傷及無辜。人活在世上,難免被人傷害或傷害別人,但只要把事情做到問心無愧,也就無憾了。”
高潔握緊了手機,也下好了一個新的決心。她看到了麻雀迎着希望重新振翅,她知道她也需要開始一段真正長久的面向光明的旅途。這不是命運的別無選擇,而是命運的重新選擇,她需要勇往直前,而第一件事情,是将于直約出來正正經經地溝通。
這很難辦,高潔思忖。夜宴之時,于直立意已決,她被一擊即中,也再無翻身餘地。她在驚駭、恐懼、愧疚、怨恨之餘,也知道同于直的一切情誼已算完全了斷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陳述後,她的怨恨就像那—只滑翔離去的麻雀,沒有留下一丁點痕跡,但是餘留的驚駭、恐懼和愧疚仍舊捉着她。
這種情緒在她給于直打了四通電話,于直都沒有接起來而得到印證。
于直任由手機振動,在秘書陳品臻一臉“您是不是先接個電話”的疑問裏,示意陳品臻将該彙報的事情彙報完畢。
陳品臻除了彙報公事,還彙報了一宗事情:“林雪的秘書Vivian親自接手辦理了靜安寺公寓過戶到高潔名下的事宜,而高潔沒有拒絕。”
于直看着振動的手機,心頭騰起一團火,又莫名地熊熊燃燒起來。等手機不再振動後,他的火仍未滅。陳品臻正巧彙報完畢,請求指示:“要不要問問Vivian細節? ”
于直說:“不用了。”
陳品臻領命,她了解上司最近這段時間實在太忙,又恢複到創業階段時每日工作到淩晨,各個會議連軸開,三餐不能正常顧及,最後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強度。她又彙報了另外幾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後,整理好手邊的文件退出, 正巧衛轍推門進來,她為他們将門掩牢。
衛轍帶着很大的詫異說:“有個意想不到的人要約我談談,請我叫上你一塊兒。”
于直正在審核言楷提交的又一版廣告片宣傳方案,頭也不擡“說人話。” 衛轍說:“高潔。”
于直将手裏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動靜很大,在衛轍的意料之中,他笑得無奈:“看看,我就知道你這态度。她五分鐘前剛給我電話,要我和你一塊兒, 在明天下午給她一點時間,她要和我們談談。”他笑着笑着撓撓發鬓,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談就行啊,幹嗎要拖着我? ”
于直同高潔的這點恩怨,在盛豐夜宴上,讓周遭的親屬有了個大概的心領神會。衛轍沒有追問于直,但他所聞所知的也足夠探到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潔突如其來的來電,帶給他的驚訝不在于直之下。
于直果然是生氣了,繃緊了表情,盯着自己手機上面的四個未接來電,問衛轍:“你們以前認識?”
衛轍趕緊豎起雙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遠遠看過她一眼,這通電話是我和她頭—回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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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什麽? "“問我是不是‘路客’的衛總,我說是啊。又問我最近有沒有空,我說時間有點兒緊。她說急事,我說那就必須有空了——”
“說重點。”于直站起來,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節影響被照顧得一如往常的綠茵草地,都無法阻止他內心的煩躁。
夜宴之後,諸事落幕,各歸其位。他大刀闊斧的事業已經掃除最大的障礙,一切順利,他得償所願,力争的領域更上層樓,生活的狀态回到原點,這才是屬于他的生活。
然則,有些東西還是被改變了,決定親手落幕時的堅決被莫名的心緒日漸瓦解,不知何時滋生出的一股煩躁開始日積月累,越來越強硬地占據他的內心。他用忙碌的工作擠壓掉這段煩躁,他強令自己回到創業初期的忙碌狀态,甚至忙碌到談馮博監制的劇本演員合作及言楷主管的廣告大賽這一類具體執行工作都親力親為。這樣他就無暇顧及任何閑雜情緒。
試驗過後,于直自認效果尚算不錯,但是被高潔的第一個電話擊潰。他看到手機屏上顯示出高潔的名字,随着手機跳躍着,再度躍入他的眼簾,輕輕巧巧地就讓他煩躁起來。
于直從褲兜裏掏出煙,還沒來得及再掏出獵犬打火機,就被衛轍一把搶走:“辦公室裏禁止吸煙的規矩可是你定的。”
衛轍看着于直重重坐回辦公椅內,說:“你的這位……?他根據于直的反應調整了用詞, ”前女友,看起來不太簡單。能叫我一起談的,顯然不只是你們的私事。“于直又将雙手握到頸後,為衛轍所不見的,他的雙手在頸後緊握成拳。
他布下的網、掌握的局,和網住的她、局中的她,都不應該發生類似眼前這種意外。高潔為什麽會來電話?這是于直的第一個念頭。高潔怎麽會允許自己給他打電話?這是于直的第二個念頭。
與高潔了結這段戲以後,他想過他們可能會産生後遺症需要再去掃除,一思考這個問題,立刻又推翻。一種直覺讓他知道高潔不會做無謂的行動,夜宴之辱一擊即中,他了斷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雜念,還有高潔任何翻身的可能,高潔也不會給予自己這種可能了。這樣他們才能真正兩清,他期望有這種兩清,兩清之後,再無影響他的牽挂——他不想要的牽挂。那之後,他就真的再不打聽關于她的種種。
高潔卻打來電話。四個他未接起,最後—個,她耍了手段,讓他迎戰。
好得很。于直松開雙手,對衛轍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談呗!”
在同于直進行這番至關重要、決定自己腹中生命命運的談話前,高潔先做好了幾重準備。
她先找了一間律師事務所拟了一份聲明,內容是她承諾在有生之年,放棄以任何方式繼承于氏家族及盛豐集團的任何財産,并且帶齊資料去公證處辦理了放棄承財産公證。
除了這份聲明,她還請律師給了她一份離婚協議書,根據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條款,然後她在上面簽好了名。
她同時拜托在臺灣的張自清律師為她辦理無配偶證明等一系列臺灣人士在內所需的文件。
之後高潔便去醫院報到了好幾回,預約了婦産科的主任醫生,對自己的身體進行詳細的檢查。
姓徐的主任醫生建議道:“應該懷孕前做封閉抗體治療的。雖然目前檢査下來,胚胎各方面的指标還算比較正常,但為了以防萬一,進行封閉抗體治療的時間不能再拖了,最好下個禮拜就開始。”
高潔想也沒有想地說:“好的。”
“那就給你定下周一,帶孩子的爸爸一起來檢査,沒問題吧?”
高潔再次想也沒想地說:“好的。”
但是林雪的秘書Vivian找她簽房産過戶協議時,她猶豫了,她拿出公證過的聲明遞給Vivian:“其實這個文件我複印了兩份,這份原件想要請您帶給于奶奶。”
Vivian拿起文件,仔細浏覽一遍,特別驚異地問高潔:“髙小姐,董事長沒有特別交代過要您簽署這些文件。”她自覺事情難辦,便當即給了林雪一個電話,講了兩句話,将電話遞給髙潔。
林雪在電話那頭,對高潔語重心長地說:“高潔,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來,就當我這個做曾袓母的給曾孫—個見面禮。”在高潔想要開口拒絕前,她又說道,“你該簽的聲明都簽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沒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沒有權利代替孩子拒絕他父親家族的親情饋贈,這是他應該得到的東西。
髙潔沒有說話,林雪繼續說道:“還是要為孩子争取他應得的,他生下來就是于直的法定繼承人,他有他的權利,你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剝奪。你要先學會接受合情合理的饋贈, 就當安慰一個老人家的心, 而且你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合适的家,你的身體情況也不允許你和別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裏,對不對?”
高潔沉默着,想着林雪的話。林雪的話确實提點了她,她認識到她的身體最需要什麽樣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将腹中的胎兒安置好,一個良好的居住環境實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處物色合适的居住地,要離工作室和醫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 她剛來上海租住的老石庫門已經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實, 林雪建議她住在原處,是讓她心動了一下的。有一種羁絆隐隐約約地讓她留戀着這個小屋,她一點點收拾出來、比她二十年來住過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變,也不會動揺,這是她給自己立的操守。
高潔在片刻的感激和感懷後,十分歉疚地對林雪說: “謝謝您,您已經很照顧我了。這個房子太貴重,高于我所能承受的,您就當租給我住。我住在這裏的期間, 這裏就是我的家。”
林雪怔了老半天,或許沒有預計到高潔過分的執拗,最後只得一嘆:“行吧,我不強人所難。”
挂上電話,高潔依舊歉疚,對林雪,也對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争取留下這個孩子,但是對于孩子的未來,已經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虧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 就被剝奪了許多他原本在法律上應當獲得的權益。高潔苦笑, 沒有關系,她會拼盡全力補償她的孩子,給予他的未來最有力的保障。
隔幾日,林雪又親自給高潔一個電話: “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強你,你想租就租°但我作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顧他。我給你找了一個保姆,有産婦護理和育兒經驗,你現在沒人照顧是不行的。”
這一回,高潔沒有拒絕林雪的好意,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将話講到這個份上,她再過分堅持己見就太不識擡舉了 .林雪的秘書Vivian再次拜訪高潔時,就把這位趙姓保姆一起帶了來,同時還找來了搬家公司。同潔順從地接受他們的幫助,将自己的行李再度搬回住了一年的公寓。
這裏恢複到于直第一次帶她進來時的空空蕩蕩,在她将行李搬走後,于直應該也派人将屬于他的行李和雜物都處理了。但雁過留痕,她買來裝飾房間的零碎小物件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于直的懶人沙發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細薄的灰塵, 好像被遺棄在無人收拾的戰場上一樣。
在公寓裏,趙阿姨幫她整理安置好行李,問她:“我來打掃一下吧?”
高潔點點頭,再環顧四周。這裏已非她的戲臺,也非冰冷的客桟而是她雙腳踏地後的起點和歸宿。終于停駐下來,她幾乎湧出一陣莫名的感激 她撫摸着小腹, 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選擇的機會, 你一定要好好地成長起來, 媽媽期待着你的降臨。”
在将公寓重新整理成一個新家後, 高潔根據這棟公寓在附近房産公司挂牌的租金,計算了一年的房租,準備了一份租房合同,簽好合同後,交給 Vivian, 并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 Vivian給的銀行賬戶。 然後她才安心地将Vivian受林雪委托交給她的文件一一仔細浏覽。 l康慨的林雪交給她一沓重重的砝碼, 足以支持她同于直再博弈一次。
又同于直站在戰場的兩端, 這一次她是坦蕩而且坦然的,只是有點膽怯, 但屬于未來的希望給予她勇往直前的勇氣。她在于直四次未接電話後,凝神想了想于直的個性,想了想手上的籌碼,想了想夜宴之前于直所追求的一切。然後,将電話撥給Vivian,沒有費力就打聽到于直有個合夥人,在給衛轍去電話前, 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會這麽難纏。
于直沒有想到一個月後再見到高潔, 會讓他更加煩躁。
高潔将他們約去他們辦公室附近綠地中央的咖啡館裏,咖啡館叫“灰燼的光”,裝修也是一片灰色。
他在一片灰色的盡頭看到了高潔。
在夜宴當晩離去時, 高潔留給他最後的印象是一個揺揺晃晃的背影,弱似風中柳枝,一吹即敗。這時的高潔卻不是當初的樣子,從表情到狀态,都很安定,也很鎮定。
她又穿回了寬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長裙, 低調的大地色, 綴着低調的碎花,長裙外披着褐得很樸素的針織開衫, 襯出臉上肌膚的潔白柔膩。她将頭發全部梳到腦後盤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樣簡單,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張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時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于直順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才發現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綠地,有幾個六七歲的男孩子正在夕陽下踢球。她看得很專注, 陽光落在她的眼睛裏,從于直的角度看過去,像是閃着熠然的光點,一閃一閃,仿佛藏在灰燼深處的寶石,被撥開灰燼後,重煥光彩。
這樣的高潔,于直像是見過,也像是沒有見過。她似乎過得還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在原地停駐,累積的情緒不斷翻湧。
衛轍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高潔已經扭過頭來,看到了他們,她竟然還友好地朝他們笑了笑。
是衛轍起頭走到了高潔跟前,于直跟在後面。高潔站了起來,在他們開口前,對着衛轍打了個招呼:“您是衛總吧?”
衛轍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後, 臉色又繃緊的于直,朝高潔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高潔領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實我只想找于直一個人,把您一起叫出來,實在是萬不得已。”
衛轍聞言略為詫異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便在臨走前打個圓場:“沒事兒沒事兒,反正等會兒也沒什麽會,那你們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頓飯。”講完将于直一按,壓他落座到座椅上。
等衛轍離開後,服務員過來問于直有什麽需要,于直口氣不善地說:“白開水。”
說完摸出衣兜裏的煙盒,堪堪打開,高潔清了清喉嚨:“不要吸煙, 好嗎?”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态挾帶隐隐的怒,高潔看出來了,正因為看出來,才更忐忑,她想讓自己盡量再平靜一些。一個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攤牌的于直,都未曾讓她這麽懼怕,那時候她對他有些恨、怒和怨,升騰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難解的勇氣,化解了她的怕,當恨、怒和怨消解後,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時至今時今刻,高潔才恍然覺悟,孤雛和孤雛也是不一樣的,她沒有足夠氣力與對面這一只試比高低,更不用說比翼雙飛。遑論面前的于直和當日是不一樣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時常微揚的嘴角抿得這樣緊,繃起來的憤怒毫不客氣地熊熊燃燒。但她還是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心裏在說,孩子給我一點力量。
于直收起煙盒:“說吧。”
他看着高潔低下頭, 從身邊的包裏拿出幾份文件, 放到桌面上這時候他的白開水也被送了上來。
“這是什麽?”他蹙起眉頭。
高潔将頭擡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且堅定,她開口的聲音也變得有力起來: “于直,我要麻煩你一件事——請和我結婚。”
好像聽到了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潔落下的話音一動, 挑起的角度幾乎就是在表達嘲諷和不可思議。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潔,自昨日始, 今次見面,高潔可能會說的話,他不是沒有忖度過,根據她的性格,根據他和她各自的情勢。但他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這樣一句話,按照高潔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勢,她應該絕無可能和立場提這種要求。
高潔的下一句話又像一道驚雷,劈停了于直差一點要開口的嘲諷。
“不會麻煩你太長時間, 一年就可以了。我懷孕了,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灰蒙蒙的咖啡館灰暗至極,臨窗的亮光晃動在高潔的面孔上,明暗參半。于直瞪着将背挺得筆直的高潔,她微臺着下巴,以前不曾明晰過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淨以及固執地迎視着他。有一點乞求,更多的是較量,已經沒有了矛盾,也絲毫沒有退讓,甚至在逼視着他。
這無疑在宣告高潔所敘述的是事實,不是虛假的借口。于直瞬間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他反應過人的思維在這瞬間停滞了,他嘲諷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臉上,灼灼的目光也漸漸變成了駭異,也不由自主地從高潔堅定的小臉上往下移動, 在她的身體上估量,駭異轉變成想要确認真相的探索。
于直第一次面對一宗事故無法有任何及時反應和認知,他有一點糊塗,有一點驚異,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統統讓他不能對此做出任何語言和行動上的反饋 .而高潔連珠炮一樣繼續着她的話題, 好似本來也不準備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緊接着就把一切該解釋該敘述的都敘述清楚,公事公辦的口氣就像在和他談商務合作:“這裏是幾份文件。一份是我放棄于氏家族和盛豐任何財産的公證書,我簽名了,也有公證處的公章; 一份是離婚協議,就財産分割同題寫得很清楚,我也簽名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我是封閉抗體陰性,我需要你和我去醫院,用你的血救這個孩子。我不想失去他,但也不會再麻煩你其他事。這裏還有一份就是醫院的診斷書,還有封閉抗體治療的時間和流程,第一次治療是下周一早上十點,預約了市一醫院婦産科徐志華主任。“高潔講完以後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氣只能支撐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來,就像飛刀一樣淩遲着她,提醒着她曾經的愚蠢、現在的無奈。她自覺無顏也無言再相見,卻又不得不再相見。這個後果,是她必須拖着他一起承擔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氣: “我想在治療前和你注冊,給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是周五,我問過你們這邊的民政局,明天九點,我們在那邊辦手續。這些文件一就放在你這裏, 這是我的保證。 我會遵守這些合同和聲明裏的一切規定,不會有其他的陰謀。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有這個簡單的要求。你就當一”高潔緊緊咬住唇,再松開,張開帶着齒印的唇,說道,“和我用合同約定彼此的權益,最後合作一次,這次我沒有任何欺騙,也不會帶給你們任何權益上的損失。”
聽完高潔所說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動的于直,在心頭醞釀的火團,終于燒起來,他冷笑着說:“高潔,你做事就是這麽想當然,就算一”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後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終于能看到這個至關重要的地方—— 他也明白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癫狂後的疏忽,釀出的後果正在請他自己判斷,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這個後果的形狀。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譏诮的眼風往上揚,“就算有了孩子,你這麽有把握我會把孩子給你?”
而他眼裏的高潔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覺地将頭一仰,就像那只找到主人有了底氣的小白貓一樣。但其實高潔是避開了他射來的眼風,将她最大的王牌亮出來,也不得不亮出來:“我和你奶奶有個協議,結婚一年後離婚時,如果孩子的撫養權給你,那麽盛豐在'路客'的全部股份轉到我名下。這份協議也在這裏面,公證過,我和于奶奶都簽字了。”
在于直臉色急劇變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齒前,高潔迅速拿起身邊的包,将頭低下,像是躲洪水猛獸一般推開椅子: “我先走了,明天九點在民政局門口等你。”
她急驚風般走出咖啡館,才迎着溫暖的陽光,長長舒口氣。最難辦的事情,她已經辦了,最難說的話,她也說出口了,可做完以後,仍無信心。但是這個困難,她跨越了。然而,這個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個月前瘦了整整一圏的于直, 讓她對自己做的一切喪失信心。
他們的每一段開始, 好像都預先有着一個結束的期限。也許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結局,總是不能扭轉。
高潔走下臺階,走入陌生人中間,融入人海中。現在,她終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視的是什麽,并以此為武器,同他正面交鋒。這是必然的果,因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選擇, 就該承受。她不應當有一丁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坐在咖啡館內的于直, 在高潔推門走出去後, 才發覺自己在咬牙切齒。牙齒相抵,情緒也在相抵,在目光觸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時爆發出來,他一揮手, 将文件全部掃落到地上。
駭異的服務員走過來,躊躇着一頁頁撿起來,小心翼翼遞到他面前: “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個反應、每句話都被洞悉、被計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來抵擋、在最準确的位置送上長矛。他的氣急,雖未到敗壞,但也相差無幾。
高潔,這個高潔,在相處的二年裏,精确地計算着他的每個喜好來投其所好。又是這個高潔,在幕閉後,依然可以做到對他的精确計算。不,這不是精确的計算,這是準确的挾制。積累了一年經驗和得失後,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訴、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絲毫不給他反應的機會。
于直将白開水一飲而盡 .這晩,他仍回到辦公室裏過夜,沒有回家,也沒有同祖母通電話。高潔的舉動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這一切也是高潔把握了祖母絕不會虧待于家子孫的性格。 想到這個孩子, 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煙, 又抽一支新的。
一個孩子, 他立時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 因而更加怼怒 ,只不清楚是對自己,還是對高潔。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帶來一條生命,并且——他拿起手邊高潔的診斷書, 這條生命目前還面臨着毀滅的危機。雖然他還看不太明白這個病的情況,但這就是高潔的動機。他的憤怒淡了些,皺着眉頭把診斷書看了幾遍 .她正竭盡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脈脈的溫流,莫名地,明明不當有,他是不解的,但 瓦解着他的憤怒。
一個屬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場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這個孩子的存在, 和他自己誕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厭煩地将抽了一半的煙熄滅,又拿出煙盒準備抽一支新的,這時,祖 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林雪直截了當問孫子:“高潔和你談過了吧?
于直未作聲。
林雪的聲音是嚴厲的:“我不管你們倆怎麽折騰,孩子是于家的曾孫,你 要給我保住 .”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願同祖母多談,只說:“我知道了。”
林雪的聲音又摻了點冷: “就當這是一樁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給了高潔很多談判優勢。”
于直聞言“呵”一聲輕笑,握緊了話筒。不管怎麽說,那日夜宴形同對祖母的逼宮,事情過後,必有回響。他有一絲愧疚泛起微瀾,仍是未作聲。
接着, 林雪的口氣就松動了些:“高潔目前的情況, 比你更适合帶孩子。我把你的戶口本給高潔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別無選擇,也完全被動,而且不得不被動,不得不去完成這筆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聲,這不是他所情願的。
但林雪挂電話前語重心長地說:“阿直,孩子雖然是意外,但也是責任。”
次日清晨, 于直準時抵達區民政局,高潔已經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人口處等着他 .她今天仍是長裙開衫, 但是顏色比昨日顯眼了些,将大地色長裙換成了朱紅色中式改良長袍,開衫是極雅致的米色,仍然不顯腰身。于直走近後,才有了一層新的感情,高潔并不喜歡貼身的各種純白淑女服飾,那是他強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這些長且寬的随意服飾 .他對她的預估,也許從一開始就并不十分準确。
今日的高潔細意地裝扮過,将頭發稍稍卷了卷,披散下來,描了眉毛,畫 了眼線,塗了口紅,樸素之中不掩明豔。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潔時,說:“你還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高潔望向他的眼波有別樣的情緒流動,她最後也笑了,很客氣地說:“謝謝你能來。”
于直冷冷哼一聲:“準備得還真挺充分啊?”
高潔未語。
在登記處時,于直才發現高潔不是準備得挺充分,而是相當充分,在為他們辦理登記的工作人員異常嚴格地審核着高潔帶來的證件時,他輕飄飄地瞟了高潔幾眼,高潔一直垂首靜立,既認認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員審核完證件沒問題後, 笑眯眯地問他倆:“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高潔仍在發呆,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員有些奇怪,又大聲追問一句:“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高潔才如夢初醒一樣回過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說:“我願意。
于直避開高潔的眼:“自願。”““帶照片了嗎?”工作人員問。
“我們現場拍。”高潔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監視着他,時時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來,攬住高潔的肩膀,在她耳畔說:“你想得這麽周到,我怎麽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們還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氣越輕浮,她的心情就越難受。
他們一起站到攝影機前,于直才有點回過味兒來。高潔今日穿紅裙,應當就是為了這張照片,能讓證書看上去更得體些。做戲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貫風格。
站在鏡頭前的他們, 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虛情假意的表情來, 仿佛并不困難:于直勾起嘴角,高潔也彎一彎唇,在攝影師眼裏就變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後“啪啪”兩聲,公鑒證明,他們被賦予了法律上合法的關系。
于直曾經預想過自己未來的婚姻,有計劃的、有作用的、經過深思熟慮的, 現實卻是這樣急轉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證件時心情也很潦草。
高潔接過兩本法律證件,想要遞給他一本,他未伸手,說:“都放你那兒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後很不放心地接着問:“那麽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兩步,才回頭:“高潔,你都把事做到這個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別人會不會履行合約。”
高潔說:“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雖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裏已經真實存在了羁絆,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斷離都牽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為自己目光的轉移而變得柔和下來:“送你回去? ”
高潔說:“不用了。”
難得的柔和被抹殺開去,教于直清楚對方根本不耐煩再與他虛與委蛇,她的全部企圖都表明得很清楚。現在,堅決要同他劃清壁壘分明的界限一一開始就有的壁壘, 從未被推翻。是他一時意亂,自讨無趣,于是不免就生出一點氣,徑自先行走了。
看着于直離去的背影, 高潔的雙肩松動下來—一場戰役的第一場仗終告結束,她再次翻開對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義的保護證書,上面的兩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兩人的氣氛毫不相幹的和煦笑容,在說明文字的陪襯下, 變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書。
高潔珍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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