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于直站在舞臺上,看着臺下靜立不動的高潔。他今日的言行,将會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講完他該講的話,施施然步行下臺,面帶着笑容向從賓客頻頻颔首致意,誠懇而親切。
剛才讨論着今晚壽宴上這宗婚事的人們再度嘈嘈切切起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正常正常,也許之前傳的都是緋聞呢,倒是我們多操了八卦的心。”
“不是不是,我看到傳聞裏的新娘子了,她不就站在那兒嗎?我在臺灣的報紙上看到過她的樣子。”
衆人紛紛問是誰,消息靈通的那一位遙遙一指。
于直走下舞臺以後,高潔仍舊站在大廳走廊中央。這時候舞臺上已換了今年當紅新偶像獻藝演唱,激越的音樂響起,熱情的光影回籠到正得勢的人兒身上,燈光早已衆高潔身上移走,她被籠罩在一片黑暗裏。
高潔在這個時候看不見于直了,于直已經投入他的家庭群中。世間天地,又只剩下她一個人,或者從來只剩下她一個人。就像現在,周圍分明都是人聲圍繞着,但她不覺得那是人聲,那激越的音樂分明是一浪更勝一浪的潮聲,将她推倒,将她淹沒。她握緊了雙手,才感覺到手心裏浮出一層冰涼的汗。
高潔漸漸有了些知覺,身體中有一種鈍痛自深處蔓延開來,是她沉入潮聲底部唯一的知覺。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須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有其他知覺。高潮緩緩移動,移動到一個可以避開人和人聲的拐角,将自己藏入拐角的陰影裏。
今天是她的結局,她知道。預料中的結局卻有一個難堪到極點的書面。
高潔在拐角陰影裏,抱緊自己的雙臂,給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态。
于直就坐在祖母身邊,和大堂哥于毅、二堂哥于铮将祖母衆星拱月一增圍在正中間 .他聽到于毅讨好地對祖母講:“奶奶, 這道秋葵做得不錯,給您嘗嘗。”
他又聽到鄰桌的父親對穆子昀講: “不舒服的話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聽到祖母答: “就你嘴甜,嘗過覺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計哄我跟你一起吃對吧?”他又聽到穆子昀在答:“我沒關系。來來來林總,我再敬您一杯。”
于直的聽覺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着, 他的視覺也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着。 他看着高潔一步一步走進了宴會廳左首出口處出菜間的屏風後 .她沒有先态,沒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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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直端起面前的酒杯, 一飲而盡,于毅叫起來: “阿弟,再來一杯。”
他們兄弟三人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碰杯 , 也向賓客們舉杯, 又是一陣歡呼。 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黃浦江,将落水的人沒頂。
高潔抱着手臂,避讓着進出送菜的服務員,眼睜睜看着宴會廳中的觥籌交錯。
好心的領班上前詢問: “小姐,您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高潔說: “不用了, 謝謝。”
話說出口才發現喉嚨居然啞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領班也發現了,關懷道: ,“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潔清了清喉嚨,終于将聲音逼出來,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聲音: “沒有,不用了。我稍微站會兒。”
領班服務态度專業。 不再打攪顧客的自由行動。
于是高潔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沒有被打攪, 她站到宴會廳內賓主盡歡, 宴席散場,人聲漸歇。她耳畔的潮聲也漸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來,他笑着與賓客擁抱,笑得得意極了, 連剛才站在舞臺上時眼睛裏頭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潔的腿腳已經站得僵硬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麽站下去。 她做的戲、她唱的曲,俱為身邊人所洞穿。而那個人做的戲、唱的曲,她卻一直未明。
她身體中的鈍痛錐心而難解 , 全部的痛化成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 .高潔邁開了第一步,接着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離于直最近的那張桌子時,從桌面上抓起一杯剩着半杯紅酒的高腳酒杯。
她的耳邊有個聲音喚了一聲“關止” .關止是誰?高潔有些混亂地想,她的頭腦是有混亂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腳是不聽自己話的,直直地朝着于直的方向疾步過去。他送的客已經離去,她要和他一對一照個面。
喚關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潔疾風一樣從他身邊掠過, 拿起漠北面前沒有動過的紅酒,直沖于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潔動作太快了,他來不及伸手,只能提醒離于直最近的關止。
關止同徐斯觀察到了同樣的不妥,他剛要伸手,就被身邊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氣,阻止了他去管這件閑事。
他們都眼睜睜看着高潔拿着一杯紅酒,旁若無人, 甚至有些氣勢洶洶,疾風一樣走到于直跟前,手一揚,紅酒像一陣急雨一般朝于直兜頭灑下去。
在高潔自暗處走出來,步伐越來越快開始,于直就在等着小白貓撓過來的一爪子。
那會是怎樣的行動呢?她拿起了還盛着紅酒的酒杯。好吧,那就來吧。
于直沒有躲開高潔的迎面而來,就像他當初沒有躲開小白貓的一爪子,那都是無傷大雅的。
在淋漓的紅色液體撲面落下時,于直閉上了雙目,任由它們自他的發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襯衫領子上 .應該是無傷大雅的,但真的接受這一爪子時,于直心頭還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潔看着于直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眼睛裏頭有隐隐的怒意和冷冷的輕視。然後他的手伸過來,像手铐一樣扣住她的手腕: “我們是該談談了。”
場內還有零零散散的賓客以及于家衆人,他們全部看到了此刻的變故。但于直沒有讓他們有更多的窺視機會, 他幾乎是拖着高潔進入剛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間休息室。在關上休息室大門時,他重重将高潔甩開。
高潔一個踉跄,差一點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強立定,卻還是被憤怒亂了氣息,。 咬一咬唇 , 才發覺自己竟然氣極到無法發聲。
于直鎖好門, 越過她身邊, 坐到了沙發主位上, 自茶幾上抽了兩張餐巾紙, 将發上臉上的紅色酒漬抹去,将紙巾團入掌心,兩手十指交叉握拳,輕輕松松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着她。
他慢悠悠地說:"髙潔,這不就是你―直計劃着的結局嗎?你準備了什麽結束陳詞?“這一刻的于直,和剛才舞臺上的于直是一樣的,冷淡而殘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潔想起了她在熱帶雨林裏領教過的——雨林裏的百獸之王美洲虎,巡視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獵物時,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籠罩在她頭頂的巨大恐怖,瞬間滅掉了她的憤怒和氣惱。
她的雙腿又僵直了,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剛才于直的問話,也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髒急速跳劫的聲音,就像當時見到美洲虎一樣, 她的血液幾乎是在逆流。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害怕,還是有着其他的情緒,複雜到她渾身冰冷得仿似還沉在漩渦中央。
于直往後靠了靠,讓自己的姿态更悠閑一點。
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女人,持着倔強而矛盾的态度,露出倔強而矛盾的表情,仿佛想要和他同歸于盡,又像害怕與他接近。
他有辦法讓她很快就不矛盾,然後立刻氣餒。
于直松開手撫了撫脖頸:“穆子昀從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以後,打算賣給啓騰集團。”
那個女人倔強的表情陡然松開—絲裂縫,本來就矛盾的心靈堡壘搖搖欲墜。
高潔的心頭是被于直這句清清淡淡的猛地一震。她的混亂原本是一股本能的沖動,讓她做出本能的應激反應,于直的一句話就像—記冷槍,讓她本能的情緒全部退散,腦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識就像拼圖—樣拼湊起來。她的身體抖了抖,連聲音都附上了害怕:“什麽?”
于直緩緩說道:“你的百分之零點五給了啓騰以後,他們就是盛豐集團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們家賣了。而你,高潔,你和她簽的股權轉讓協議,在她打算的這筆買賣裏,很重要。你明白了嗎?”
拼圖在髙潔的腦海裏緩慢又清晰地一塊接一塊合并在一起,拼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恐怖,駭人,毫無預料,她早已經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極力發出聲音,發出的聲音卻是在求證可怕的現實:“你……什麽時候開始的?"于直又笑了笑,風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将背後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從阿裏山就開始了吧。”
高潔好像被凍水沖刷,冰寒劈頭淋下,戰栗緩緩散開。
于直繼續用高潔已經熟悉了幾百遍的調情語調,把冷情的話講出來:“你我雙方還是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幫了你,你也幫了我。就當這是一場互利互惠的商務合作吧!最後這—場——”他頓了頓,心頭那一點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還未消除,這不應當,他的口氣重了重,“本來你不就計劃着嗎?就是被我提前執行了。咱倆起不虧欠。”
高潔腦中的拼圖,已被轟然爆裂,目光漸漸模糊,老式酒店的陳舊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應該被固定的光線跟着搖搖晃晃,交織成一張棋盤——就像她被他們披上的衣裙。
那個男人——那個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盤之外。她內心隐藏的陰謀,一路孤單的圖謀、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窺透洞穿。她內心隐藏的陰謀和欲望,早就被捕捉到這張棋盤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對方假裝入戲的姿态無情地調戲着。
可是,這樣一個時刻,聽完執子之人的陳述,那樣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極點的行動,瞬間讓她的憤怒連釋放的立場都沒有。高潔驀地惶恐起來,面對審判,她無可辯駁。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線中央的髙潔,她臉上原本同歸于盡一樣的倔強盡數消失,而矛盾也漸漸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轉着的難堪、悲憤、無奈等一言難盡的表情。
她潑他一杯紅酒以後,他以為她可能會像髙潓那樣激動到歇斯底裏,發作到可能令他無法招架。
誰知她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可怕。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浩開口前,不敘—言,但高潔一直無言地站立在他對面,沉默得他好生難耐,于是他破規補了—句:“高潔?你剛才不是還想說些什麽嗎?”
高潔也想說些什麽,張一張口,才開一道情緒口子,震驚冤屈羞怒憤慨愧疚自慚種種痛楚叩門一樣襲擊過來,痛到她又不能正常發聲。
自典禮開幕,她一直在失語狀态,在整個棋盤上,她也一直失語,盲目。差一點禍及他人,包括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于直眼裏的高潔将微張的嘴閉上,如他所願地塌陷了堡壘。
高潔的雙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搖了搖頭,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滾動,一直到于直的腳下。
于直看着腳邊的戒指——以水沫玉裝飾的犬眼,以缟瑪瑙點綴的犬鼻,以鑽石鋪鑲出的斑斓犬身,都是以最華麗的外表包裹的謊言。、高潔痛苦地動一動山石落根般的雙腿。這是不應該再停留的現場,兵敗如高山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現世。念及此,她終于積聚出一股力量,讓她得以拔腿,繼而轉身,愈走愈快,快到幾乎是飛奔到門前,扭開門,踉跄撲倒,又掙紮爬起。
這些動作都落到于直眼內,甚至在高潔跌倒在門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但也只是站着,沒有讓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着高潔又扶着門框爬起來,風中弱枝一樣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于直俯身撿起戒指。
這出折子戲終是落幕。
他将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會兒,從容不迫地走出門,順手将休息室大門關上,就像親手落下這出戲的帷幕一樣。
他在門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張臉和高潔差不多慘白,她離他差不多五米遠,并不走近。
于直笑着打了個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後退了兩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于直仍是笑着:“潓潓,你在說什麽呢?”
“于直,我今天過來并不是因為認了輸,而是不想輸掉姿态。但是來了以後,發現這一切簡直……簡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幹什麽?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這一切有沒有關系?你是不是把我們家都——”高潓問到再也問不下去。 于直說:“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高潓猛地搖搖頭:“算了,我不想知道為什麽了,就算高潔活該,也算我活該。我不想讓我自己更活該。我……我走了。”她轉過頭,像是怕被真相追趕一樣匆匆逃離現場。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經散場的大廳。
于毅得意揚揚地迎過來:“善後善好了”他拍着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于直擺手,他看到了正在協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物的秘書,把她叫到跟前,囑咐了一些事宜。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給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補償太厚道了。”
于直遣走秘書,對于毅說:“穆子昀這員大将,奶奶可是給了你。”
于毅說:“好嘛!燙手山芋嘛!”
于直笑了笑,對于毅耳語道:“也不算燙手,回頭你好好把她以前和電視臺往來的賬務仔細查查。”
于毅心領神會,給于直比了個大拇指:“喝酒去。”
于直還是在偌大的大廳裏頭立了會兒,走出宴會廳大門前又回望一眼繁華落盡的宴會廳,戲臺上每一樣殘跡都被收拾幹淨,明天又會重啓大門,開始新一輪的繁華大戲。
他跟着于毅走出這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沒有了高潔的蹤跡。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潔是在五分鐘之後,自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破門而出,在風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種痛蔓延開來,如尖利針錐刺進心髒深處,如厚重鐵錘敲擊在腦門之上,痛得轟轟烈烈、沉沉實實、不分南北。
她依舊處在她的原點,渾渾噩噩地上足發條,既無前路亦無出路地兜轉。一直就這樣兜轉。
高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盡,忽地踢到一塊硬塊,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聽得沉沉江水流動和呼呼秋風吹拂。四周暗黑無人,只有江水兩岸的民宅閃着冷冷的燈光,一星兩點,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夢裏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有帶臂章的夜巡人路過,好心過來攙扶她:“這個姑娘怎麽回事?生病了?要去醫院嗎?”
高潔推拒着:“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來,才覺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現在沒有地鐵了,前面可以交到出租車。”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燈照亮的筆直大道,車站停着暖黃色的出租車,她糊裏糊塗鑽進其中一輛。
司機問她:“小姐,去哪裏?”
高潔下意思報了個地址,司機踩下油門,汽車啓動把她的意識也啓動,她慌亂地說:“不對,不是這裏。”
司機好脾氣地問:“那麽是哪裏?”
是哪裏呢?她去哪裏呢?她剛才報出的怎麽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盤上的格子,陷她進去的格子。
她小聲地無奈道:“我不知道。”
司機沒了耐心:“小姐啊,你別跟我們這種做通宵生意的開玩笑,不用車就下去吧!”
可是車內溫暖,高潔不願離開,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終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這裏離常德公寓并不太遠,也就十幾分鐘路程,很快抵達。高潔付錢下車,一路跌撞走到“清淨的慧眼”工作室門前,往兜裏摸鑰匙,才發現這件被別人披上的衣服,一點僞裝和庇護都不給她,沒有衣兜更沒有鑰匙。
高潔敲了敲門,很快有人開門,裏面透出一線光亮,高潔支撐自己的力量已經透支,癱軟乏力地倒頭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時不時不安穩地抽搐一下。睡時無夢,醒時也不覺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撫摸她的額頭,她不得不醒過來。
站在床邊的裴霈關心地問:“高姐姐,你有點發燒,要不要去醫院?”
高潔迷迷糊糊地先搖頭,然後目光與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相觸,被一暖,終是再度回歸現實。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點粥,端給你吧?”
高潔沒有氣力讓自己說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虛弱地點點頭。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溫軟香甜。高潔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窮盡的局面。
一切都已經結束。她已經落下陣,态度糊塗,姿勢難堪,毫無值得同情之處,而且——結局和她預想的是一致的。高潔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極點,卻落不出一滴淚,也講不出一句話。難看的創傷,深刻的恥痛,屈辱的懊悔,不可與人言的倔強,她強撐着讓自己坐着,積攢着氣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麽都積攢不了。
就在迷惘時刻,裴霈又來敲門,在外面輕輕喚道:“高姐姐。”随後推門走進來,神情古怪為難,向高街伸出雙手,左手手心裏一串鑰匙,右手遞來一封信箋和高潔昨日遺留在宴會廳現場的手包。她說到,“剛才有位'路客傳媒'的陳小姐來給你送包,留下了這串鑰匙和這封信。”
高潔把信和包接過來,打開信箋,信是打印出來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師事務所簽署房産過戶協議,自己的聯系方式是多少多少,房産就是靜安寺後頭的那件公寓——這就是她在這場賭局裏唯一的獲得憑證了。
于直何嘗将她放在眼裏過?真是一場虛情假意、虛與委蛇的折子戲。但高潔心內的痛麻痹着她的身體,她輕輕合上這頁紙,就像放下了折子戲的幕布。
然後,她的聲音就能發出來了,她攢了力氣對裴霈說:“裴霈,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霈立刻說:“當然可以。”
高潔說:“這張紙上有個地址,這串鑰匙就是房門鑰匙,能不能幫我把房間裏所有的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過來?壁櫥裏有兩個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這個季節的衣服和內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個靈透的姑娘,笑吟吟地過來抱抱高潔的肩膀:“高姐姐,歡迎你當我的室友,我一個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點害怕。”
高潔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頭,放松了自己。沒有想過漩渦過後還能得到至大至誠的安慰和好意。
大至誠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結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間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頭頂灌入的、扭緊她血肉的發條, 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斷了,她望見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 然後她回到了這裏—“清淨的慧眼'', 是母親給予她的最初,也是母親的遺志。
在這裏,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遺骨,重新拼湊出一個自己。高潔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
裴霈将小卧室的窗簾拉開,室外陽光金子一樣灑落進來,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着她。裴霈笑着說: “曬曬太陽養養鈣, 一切都會好的,太陽每天照樣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開始。”
裴霈沒有問她緣故,卻給予她最好的照顧。高潔有一點點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 就太對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潔洗漱的時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潔的行李,她動作很快捷,不過兩個多小時就回來了,她請了出租車司機幫助她将兩只行李箱和四個大袋子提進門,她氣喘籲籲地說: “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來了,還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潔打開行李箱,裴霈手腳靈巧,在有限的空間裏,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裝了進來,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給她買的——也沒有關系了, 她和于直的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 實打滿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從今往後,于直也再無工夫将她放進眼內,她告訴自己,戲已落幕,盈虧自負。
她将唯屬于自己的這些物件一一收拾進 “清淨的慧眼”,她将自己的心也收拾進 “清淨的慧眼 ”。
高潔一直沒有和于直的秘書陳品臻聯系過戶的事,令陳品臻頗為為難,她向于直彙報完公事,便将這樁事情一并彙報。
于直正在簽署言楷提交的“創意廣告大賽”的媒體預算報告,聽完陳品臻的彙報,把目光停在報告的最末簽名欄。
阿裏山後,幾乎高潔全部的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內,包括最後結算的無所行動。她在想什麽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應當繼續糾纏在這樁舊事中。
于直對陳品臻說:“事不急,你等她聯系你”。
陳品臻對于直的指令從來都會顧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問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聯系我呢?”
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說:“等她聯系你了,你再彙報我。”
陳品臻覺出老板的不耐煩,不再多問,即刻告退。
于直是非常不耐煩,但他不自覺,一直到秘書有點噤若寒蟬地告退,他才恍覺,然後扯了扯領帶。
那一夜折子戲落幕後,已經橋歸橋路歸路,包括他和高潔,也包括他和局中衆親。
父親在宴會次日就拿了行李箱, 自大宅外出長期旅行,要他在親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 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于铮得祖母令,定不會讓享福半世的于光華再适意快活而毫無貢獻。于是于光華暫時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于他的半世搭檔穆子昀,果如于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報到,大半世商界戎馬生涯,早練就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他們的仗還沒完全結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來合作多年的邱律師,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財産增加注資,将衆人的股權稀釋。
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無異議,也無立場提出異議。林雪在注資前,已同他倆和于铮開會,用長輩勸慰的口吻開誠布公講道:“這是我最後一點私房本, 我連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 ‘盛豐' 融為一體了,肉骨不分。從今往後,誰都不要打着連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們的意見,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們幾年了。就看這一年, 你們各自業務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啓動IPO.我老人家決不食言。”
祖母給予的條件指代不明,于直頗有隐慮,但未同于毅之言。林雪私下同他嘆息:“阿直,以後做事要緩和,不要逼別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時間了。”
林雪的決定也意味着于家解體。
于直忽生幾分蕭索,他把言楷的預算批示完畢,發了一封會議郵件給衛轍、言楷和相關高層,他目前更需要進入他的事業角色,無論如何,祖母囑咐下的目标, 是他務必要達成的。
算回報,亦算補償。
高潔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準時吃飯,其餘時間玩命做設計。
拿來工廠打樣品給高潔檢査的岑麗霞又彙報道: “梅先生好多天沒有出現了,我昨天去工廠的時候,他們問我要打樣費用。他們和我們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資的嗎?所以一直不收打樣費用的吧?”
這一語立刻提醒了高潔, 從夜宴之前的某日開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個月沒有見到梅先生了。這幾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也沒有關注到這樁離奇的事情。被岑麗霞一提醒, 她猛地驚醒,立刻就撥梅先生的電話, 奈何對方一直在關機狀态 .事态的異常讓高潔不得不打起精神,親自去了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臺講明身份和來意後, 接待她的是對方法務部一位姓林的經理。
林經理說: “高小姐,很抱歉,因為最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 一直沒來得及找你溝通這個事情。”
高潔擔憂地問:“梅先生去哪裏了呢?”
林經理說:“是這樣的,梅先生現在不太方便出來,他上個禮拜在瑞士滑雪出了意外,傷勢很嚴重,目前公司運營事務是由他的太太任總經理管理。”
高潔将手按住心口: “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林經理沒有回答高潔的問題,卻拿出一份協議給她:“高小姐,新任總經理在查驗和評估各項投資時,對一些業務線做了調整。幾間珠寶加工工廠已經賣掉,關于和您的合作,我們準備撤回投資,這份協議是按照當初您和梅先生簽署的《投資協議》拟好的《撤資協議》,麻煩您簽字。”
高潔一時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問:“你們要撤資?”
對方顯得極不耐煩:“是的。如果您有任何問題,我們将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
高潔只覺得頭殼像被斧頭劈過,“哧哧”痛起來,一時無法将通盤的問題考慮,她說:“讓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後給您答複好嗎?”
回到工作室,高潔站在門前良久,一直看着那一塊寫着“清淨的慧眼”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舊, 紋路斑駁曲折,就像她斑駁曲折的現狀。她手裏捏着那紙協議,緊緊握住。
不過幾日,所有她短暫擁有的就像魔法所施, 一夕就要離去。有什麽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來就是一口鮮血。
高潔撫摸着木牌,呆立好一陣,才掏出朝匙開了門,室內傳來岑麗霞和客戶的聲音。
“羅太太,兩天就要交貨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麽錢,我就是喜歡你們Jocelyn 的設計才把這筆生意放到你們這裏來,小姑娘你這個意思是趕客了?”
岑麗霞看到走進來的高潔,就像看到救兵,過來報告:“Jocelyn,羅太太想要定制一條項鏈,兩天就要交貨,你看看我們來不來得及?”
羅太太朝高潔倨傲地笑一笑,高潔認出她來。她是由梅先生介紹的一位大客戶,家裏很有些背景,在影視媒體社交圈很吃得開,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視率極高的古裝片的男主角羅風。梅先生介紹她給高潔時就特別囑咐過:“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娛樂圏宣傳資源。”
高潔曾将自己設計裏最得意的幾件作品推銷給她, 很受她喜愛, 下單十分豪闊。 就是這位羅太太傲嬌淩人,常提出嚴苛要求。她看見高潔,便不客氣地講道: “Jocelyn,這是我要送一個快出國的朋友的,她四天後飛,所以無論如何你要幫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設計,沒有對外銷售過的。”
羅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岑麗霞則是為難地看着她,都讓她突然清醒了, 她清醒地明自己不可為私情而矯情,當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難,是她需要想辦法跨越的。
這個清晰的讓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潔立刻就有了反應。她對羅太太說:“我最近剛做完一個設計,您看一下。”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墜,墜形是一條小帆船,尾稍上揚,在同樣水沫玉雕成的浪潮中騰躍,似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處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揚帆起航。
羅太太一見傾心:“我就知道你的設計不會讓我失望。這個好,立意高遠,造型別致。你的設計最難得的就是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比蒈通的設計師高明很多!”
當下她就拍板要下,并支付定金。臨走前問高潔:“兩天內可以完成? ”
高潔保證:“現在只需要制作了,所以沒有問題。”
羅太太走後,岑麗霞輕嘆着問高潔:“這個設計真棒,Jocelyn,你是怎麽想到的?”
髙潔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設計了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許是在她因為複雜的情緒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時有感而發。她看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