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只剩下一只月餅。排在她身後的人哀嚎陣陣。服務員阿姨問她:“要不要?”
高潔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她買下來又問,“還能在哪家分店再買一點嗎?”
服務員答:“你去廣東路總店問問。“
高潔道謝,可是中秋擁堵如何都叫不到車,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興館的廣東路總店,誰知道也無貨了,她被服務員指點着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車,靠一路小跑抵達,仍是無貨。高潔未免沮喪,但是不太甘心。
不過這一次她運氣不錯,終于招到了出租車,翻出手機打開點評網的網頁,指示司機依次去其餘幾家德興館分店。
出租司機好笑地問:“小姐侬胃口好的,這幾家店兜一圈下來就是浦東浦西跨江游了,這是要做啥?”
高潔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買鮮肉月餅。”
出租司機将車啓動,再次重複他的調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問,”買月餅給家裏老人嗎?”
高潔搖頭,“不是。”
司機說:“那一定是窩裏廂老公了?”
高潔尴尬,再次搖頭,“我還沒結婚。”
話痨司機并不就此放過她,笑着說:“各麽就是男朋友了,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買月餅,小姐啊,這樣做太跌身價來!上海小姑娘都是讓男朋友跑東跑西買月餅的。”
高潔垂下頭,吶吶地,無措地,糾結地,又誠實地,“就是一個朋友。”
司機一臉搞不懂,但看高潔已無心同他搭讪,便只管開車。
浦江兩岸均異常擁堵,周折了近三個小時,高潔終于在浦東的昌裏路德興館補到了三只月餅,再回到浦西的靜安寺,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半了。
她一路上給于直電話,于直都沒有接。這情況很反常,她雖然擔心,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回到公寓裏,先将晚飯做好。不過半個小時,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經被端上桌,她還蒸鲈魚,炖了鍋雞湯,最後拌了個蔬菜色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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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全部做好了,于直還是沒有回來,給他電話仍舊未接聽。倒是穆子昀打來電話:“你我的股權轉讓合同已經準備好了,明天你先來簽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簽完合同,你把簽完的合同給我就行了。”
高潔的頭隐隐地痛起來,說:“我知道了。”
穆子昀問她:“你想好到時候找什麽借口和于直分手嗎?”
高潔的心也隐隐地痛起來,“分手很容易,随便什麽都能成為理由。”
她挂上電話,惶惶地坐在桌前,楞楞望着一桌的菜。
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餅,烤得金黃透亮,很圓滿的樣子。高潔想起來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蓮蓉月餅。
這麽快已經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個充滿憤怒卻又冒然莽撞的決心,做出這個不可挽回的決定,踏上這條注定痛快與痛苦、滿足與愧疚糾結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結束了。屆時,希望能夠卸載這一年心靈上已經無法負載的負重,雖然有些負疚是一生一世也無法卸載的了——可是于直還沒回來,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高潔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着過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麽不去床上睡?“高潔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裏了?晚飯吃過了嗎?“于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餅,“你買了鮮肉月餅?“高潔将臉在于直的胸膛上靠一靠,說:“嗯,德興館的。有個上海小妹妹說他們的鮮肉月餅上海第一。“于直撫着她的發,“這個小妹妹倒是很懂行。“高潔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熱熱,吃飯吧!“她擡眼一看牆上挂鐘,竟是半夜兩點半,沒有來由地心就涼下來,”你應該已經吃過了吧?“于直松開她,“還沒有,今天很忙。你熱菜,我去洗手。“高潔又高興起來,将菜重新熱過,将月餅放入烤箱烘烤加熱,只是色拉已經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貨。
于直所說的未吃晚飯應該是沒有騙他,他幾乎是将桌上的菜風卷殘雲一樣幹掉。最後拿起一只月餅,隔着桌子遞到高潔口邊想要喂她。高潔難以為情,将頭一偏,“我自己來。“于直也不勉強,收回手中的月餅自己吃,笑着對她說:“德興館的鮮肉月餅好在師傅手藝上頭,揉面拌餡的手勢一流,回頭我找他們來教你,明年你做給我吃。“高潔捧着月餅剛剛放在口邊,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就頓一頓動作,說:“再說吧。中秋節都過去了。“于直起身拉開窗簾,外面一輪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當空,他望向月亮,說:“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實沒什麽兩樣。臺灣的和上海的差不了多少。哪裏都是一樣的風景。“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長身玉立,卻被圓月襯成形影相吊,居然幾分凄清寂寥。
高潔神思一黯,走過去輕輕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的背脊上,感受着他的體溫。她的身體漸漸地暖,她想起來,去年的今日,她抽完一支煙,身體是冰涼的,後來觸碰到他的身體,就漸漸變暖了。
擁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時間,一步步地建立這個局,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到達了她想要的終點,也做好了抵達終點後一切變故的準備。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償還。
只有對這個男人在感情上的虧欠,也許永遠都無法回報。或許離開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離開他,也就離開這個在裝模作樣成世界上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的自己。
這是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的選擇。
她即将走上她這一段漂泊旅程的終點。
對着月亮做下這個最決絕的決定也就在幾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擁也就在幾日之前。
高潔以為這就是結局了,誰能知道結局會變成另一場飓風的開始。
她眼裏的于直,還停留在月下形影相吊的凄清背影,但是于直現在就站在舞臺之上,衆人之前,笑容滿面。
高潔發現,她竟然完全不認識舞臺上那個應當是令她愧疚得難以自遣的男人。
熟悉的人說出陌生的話,熟悉的笑容變成陌生的冷漠。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甚至老謀深算。唯一還有一點熟悉的是他的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她在霍山路大餅攤前看到過。
他眼裏的冷意和戾氣一點點滲出來,舉手之間,樯橹灰飛煙滅,摩天大樓轟然倒塌。
不過幾十分鐘而已。
潔身自愛(34)
于直的目光掃過竊竊私語的衆人之後,又停留到舞臺下的那個女人——站在棋盤中間的。
他在估測她會采取怎樣的行動,是無力還是蓄勢?在估測之餘還有一點懊惱。懊惱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戲做出的情欲迷局裏。
就在不久之前,快感如漩渦淹沒他,他就更想擺脫,用了點兒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種令人瘋狂又令人無奈的巧力,一點一點逼迫到對手崩潰,也讓自己深入漩渦。
兩個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開始冷靜了,展開好看的笑容,勾起風流的唇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點點冷下來。
他的目光開始移動。
宴會廳內的光線打得很暗,只有舞臺上的光熾亮得閃眼睛。站在舞臺上的人,應當是看不清舞臺下的每一張面孔。
于直卻看得清晰極了。他的目光轉到離舞臺最近的幾張桌子。
穆子昀那張看上去永遠有童氣的面孔變得老态了,顯出她年齡應該有的疲憊,眼睛裏有光,但不是以前的手握重權得居高位的光彩,是晃蕩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時防備吹來的疾風。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的慌亂。
穆子昀的旁邊呢?是他的父親。五十六歲的年齡,一絲白頭發也不肯露出來,一塊贅肉也不肯生出來,皺紋是他再如何防備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膚是可以通過各種保養手段繃緊的。他每天晨跑一萬米,每周高爾夫三小時,風雨無阻。穿一身西服時,從背後看,絕不會遜色當紅男明星的體型。在這個時候,他也只是從原來慵懶的神态裏稍微張了張眼睛,對身邊人的慌亂一點兒也不意外、更加沒有幫忙,他甚至對着臺上的兒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贊同也不是諷刺,看上去頗為溫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臺下給他打了個大拇指,一臉的幸災樂禍已經藏也藏不住了,不過行動還是優雅的,面目還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嬸,畢竟謹慎,皺皺眉頭,但也很快地從善如流地與周圍的賓客一樣笑了起來。
而他的奶奶——這個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正同身邊的二堂兄于铮講着話,祖孫二人對這樣的變故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的目光再度調回到那個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現下這個時刻,應該是一箭中的的靶心,衆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樣站着,臉上沒有震驚、沒有惶恐、沒有害怕。甚至比她遇見美洲虎時還要鎮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條好漢,個個本領高超,涵養一流,進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鐘之前,他帶着一點勝券已握的笑意進入他的奶奶、盛豐集團當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打了個眼色,貼心地為他将房門關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發上,繼續喝着那一盞餘熱未消的單枞。
他坐到林雪左首的單人沙發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裏有的是疼愛。于直看得出來。
他的奶奶說:“說吧。”
林雪說這兩個字的口氣,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輩多吃一點兒,是因為疼愛而命令孩子多吃一點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愛吃這個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裏的文件呈遞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閉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說。”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幾上,正式開了口。
“啓騰集團已經和爺爺的老搭子我們盛豐的大股東周唯賢他們家族達成了股份收購協議,奶奶,我們盛豐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啓騰的了。他們在互聯網行業領着頭,最近兼并收購的動作很大,想進軍影視不是一兩日了。”
林雪閉着眼睛說:“我知道。新生代個個如狼似虎,攻城略地。不怕,我們自家人手裏還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豐的家,還是我來當。”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這裏面是高潔和穆子昀的股份轉讓協議,高潔已經簽字了。還有一份是我們自家人和啓騰的投資公司接觸的證據,我們自己家的人,加上為盛豐服務二十多年的高層,準備賣給啓騰百分之十五點五的股份,這樣一來,我們只有百分之五十四點五,啓騰那兒有百分之五十五點五,占絕對控股權。”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聲,片刻後,将眼睛睜開, “于直,你的這場仗,打得太迂回了!連我連你老子都一起裝了進去,下手狠哪!”她長嘆一聲,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一個個算計着盛豐,為了上市,算計着我,算計着彼此。我年紀大了,防得了你們這招,防不了你們那招,算不過你們啊!無能為力啊!”
于直頑皮孩子一樣笑着湊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們現在是柳暗花明,您還是我們的當家人。”
林雪蒼老但明銳的眼銳利但憐愛、怪責但傷感地瞅着他的孫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為什麽還看不開?為什麽不在一開始知道有這回事的時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後拿到證據再來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點點的餘地。“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斷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薩心腸,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計我們家的這些鐵證,您就睜一眼閉一眼,對她網開一面了。”
“年輕人哪,折騰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細膩光滑而今朝已枯木幹柴、青筋凸起的手,撫摸着孫子的發,“于直啊,這麽做你真的開心嗎?”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側側腦袋,享受着祖母的愛憐,就像小時候一樣,得了個好成績,在祖母膝下撒個嬌,要些便宜。
他說:“奶奶,我們家的人做事都逃不過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們大夥做了這一切,對嗎?”
林雪撫摸着孫子的臉,就像在他九歲的那一年喪母的時候,摸着他的臉,想要撫慰他不要哭,誰知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卻把牙龈咬出血來。
于直的雙手握住祖母的雙手,他的手掌足夠寬大,能把祖母那一雙飽經風霜的小手已經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裏。
他從什麽時候長大的呢?
也許從母親韓芷頭一回用雞毛撣子把他的背脊抽得開花開始。那一年他幾歲呢?他記得,只有五歲。
五歲的孩子記憶會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記得母親那一張豔若桃李的面孔,額頭上有美人尖,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鳳眼裏頭水波漾啊漾,唇下一道彎彎的笑渦,嬌美無限。遺傳到他的臉上就是唇角的一道彎,笑起來帶着淺淺的渦,風流無限。
母親身上還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時期的記憶中,記得自己喜歡貼到母親懷中,聞着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會在母親的胸前脖子前嗅嗅這股子香,然後安心入睡。
但這段記憶太短暫太短暫,短暫到于直一直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較深刻的記憶是,在母親動手拿着雞毛撣子、縫衣針、毛線針打了戳了他後,她的一張俏麗面孔會愈加紅潤得嬌豔欲滴,眼睛裏的水波變成了光亮,像是盛開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澆灌過一樣瑩潤。
在打他一頓之後,母親又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一鍋紅燒牛肉。紅燒牛肉香極了,他一邊吃着,母親一邊落着眼淚給他包裹傷口,輕輕吹口氣在他的傷口上,小心地疼愛地說:“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媽媽吹一下就不疼啊!馬上就要過中秋節了,中秋節媽媽給你買德興館的月餅,德興館的月餅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歡吃的。你不要和爺爺奶奶說,不要和叔叔嬸嬸說,誰也別說,誰也別說哦!”
最後一句話溫柔如春風,是母親的手掐在他剛剛被打過傷口上說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裏,嗚咽着,不敢大聲哭,不情願點頭,更不敢搖頭。他不能告訴別人他很疼。
他那時候小,還企盼着中秋節被母親抱着去德興館買月餅。母親的誘惑很成功。他是多麽喜歡母親抱着他排着隊,他高高興興把頭磕在母親的肩膀上,聞着母親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鬧鬧的人,因為懷疑短斤缺兩和服務員争執,因為排隊的被插隊了互相推搡。但這是最溫馨的吵鬧。
但是大多數時刻,于直記憶中的吵鬧是母親在父親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親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華被逼得頭發淩亂,雙目發紅,無奈吼道:“有種你他媽就動手!”
三十多歲風華正茂的于光華正當盛年,財富力壯,無限精力只想找到好處去耍,哪裏甘心陪伴瘋妻?
但瘋妻也是他自己的千挑萬選,用盡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歲青春正好,下放到天蒼野茫的崇明島苦渡青春。詛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見了田間唱着《滿園春色不勝收》的同在插秧的韓芷。韓芷是越劇團裏的臺柱子,下放以後也是崇明田頭的一枝花,眼波一蕩笑開來,就像春風吹來了白蘭花。多少男青年在田頭搶破頭去換位子,只為離韓芷的戲曲小調兒近一些。
男青年裏頭的翹楚就是于光華,韓芷連于光華都不搭理,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兒等着給她拉二胡的琴師男朋友從西雙版納寄信過來。
于光華一片冰心被潑溝渠,那沒關系,他的父母剛平反,二度拼搏,祖蔭身家背景又回來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辦法。
回城指标下來了,韓芷心急似火,蠢動難耐。
于光華得着了最好的機會,說:“和我睡你就能回上海。”他貪婪的色終于落到了他的手。
韓芷回到上海,卻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雙版納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裏痛苦地說:“為了你好,咱倆還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裏的小于直已經藏也藏不住了,本來她想打掉孩子,她尋到于光華的住處,看到那三層高的小樓,郁郁蔥蔥的花園,老威風的崗哨,就動搖了。
潔身自愛(35)
于光華領着韓芷去領了結婚證,如花美眷在側,春風得意無限。可是大都市裏的燈紅酒綠,浮華圈裏的莺莺燕燕,于光華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發現家裏這個只會唱戲自娛自樂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裏都有一點貪婪,從于成明領兵打仗開始,對攻城掠地永遠不會滿足。于光華亦如是。領略了改革開放新世界的他已經不僅僅貪戀那一點田頭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誘惑何其的多?
他的眼界開了,可韓芷還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裏,對外公關交際不得章法,對內婆媳妯娌關系不合,天天只會抱怨他領着她到了一個她應付不了的世界,離開于光華的需求老遠。
這時候公司裏新來了個實習生,學識超群,精明能幹,年輕可愛,很快變成了林雪的特別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華的小跟班,他開始大刀闊斧在事業上一帆風順,無往不利。
這是于光華第一次偷腥,且初戰告捷,偷的這段腥給他帶來無限的好處。
但就在那時,他也沒有想過換妻。女人常看常新,家裏頭那個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來,也是他的一點貪的戰利品,要珍惜。
韓芷卻算不來于光華這筆好賬。她開始熱衷抓他的奸,四處設伏,日日跟蹤,全都于事無補。回回吵架都因為于光華一摔門的徹夜不歸而輸慘。韓芷手裏拿着雞毛撣子就把和于光華像個五分的于直打得皮開肉綻。
“生你有什麽用?生你有什麽用?你爹不是好種子!你也不是好種子!如果沒有你,我哪裏會這樣慘!”
于直怎麽會知道父母成年往事?因為他的母親在他五歲時就對他聲聲喝令,要他樁樁記清。
于直被打到七歲不但被打皮實了,而且還從挨打中學會狡猾地察言觀色。韓芷那雙鳳眼一旦眼睛發了紅,他就手腳靈活地找着父母卧室裏那只不常打開的放被褥的大壁櫥中躲起來。壁櫥不過一平米,氣悶狹窄,他鑽進去還要被棉擠壓,心髒都會被麻痹住。
家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東西,他有的只有那個一平米。
他想要無拘無束,他想要自由自在,這時候的他都是沒有的。
所以當于光華帶七歲的于直去小學報名,是個寄宿制的小學,一路上問他:“一個人離開家能習慣不?”
于直手裏拿着游戲機打着俄羅斯方塊,點點頭。七歲的他心裏已經在冷冷地想,他哪裏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着,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有很多選擇,譬如他現在正玩着絕大多數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戲機,譬如他還可以選擇住宿來逃避母親歇斯底裏的打罵。
從此以後,于直就一直依賴者寄宿制的學校。只是周末回家過時,依舊避不開母親時不時發個瘋摔個碗,打他一頓出出氣。
父親的小助理在他八歲時代替他媽去給他開家長會,一條條把老師的建議記下來,寫給他的父親看。
韓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親辦公室,把于直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個貨物一樣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親叉腰罵道:“這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
小助理也不來扶他,氣定神閑微笑,“氣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這個樣子只能證明你是生活的失敗者。”
于直被母親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頓,依舊威脅他不準往外說。
九歲那一年某個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氣中醒過來,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氣走到廚房,看到母親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餅。
他抓起一個歡呼,“鮮肉月餅。“
母親板着臉轉過來,“你老子讓人送來的,不準吃。“于直吓得立刻把手裏的月餅丢回碟子裏,擡頭觑見母親望着窗外,呼吸越來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親的車子停到了門口,跟着父親一起下車的還有那個小助理。
于直貼着牆,在母親的怒火爆發前,蹑手蹑腳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櫥裏。父親和小助理不過是回家拿文件,卻和母親一路厮打,最後被堵在卧室裏。
韓芷連珠炮地罵,根本沒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當年在戲臺子上唱戲的風姿,那簡直是個瘋子。
被罵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發了,大聲喝道:“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麽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歡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貪戀富貴,背叛愛情,有什麽權利亵渎別人的愛情。我可以為光華的事業助一臂之力,你呢?你為他做過什麽?你還付出了什麽?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瘋子一樣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麽呢?你恐怕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吧?”
韓芷無辭以對,只用那所有威脅中最厲害的一個威脅,“我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于光華将他當年千方百計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這個瘋子!”
于直抱着膝蓋,窩在黑暗的衣櫃裏,根本不敢走出衣櫃。他看着小助理和父親揚長而去,看着母親瑟瑟發抖地拿起了卧室內的電話。他不知道母親在給誰打電話,只聽到母親握着話筒說:“國平——可以——見一面嗎?——嗯——沒——沒什麽——聽說你快要結婚了——能——出來聊聊嗎?“母親放下電話後,坐在梳妝臺前,重新梳了頭,将淩亂的發一絲絲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後她拿起眉筆、粉撲、口紅細細致致地打扮。妝後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頭一枝花的十八歲,眼波一蕩,笑靥如花。她打開衣櫃的門,翻出一件帶碎花的長裙,換上了衣服出了門。
于直抱着膝蓋縮在壁櫥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更長時間,他又醒過來時,看到母親拿着一個貼着白腰封的綠色玻璃瓶走進卧室,将裏頭的琥珀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大茶缸裏,擺在床頭櫃上。
于直在壁櫥裏打了個噴嚏,被韓芷聽到,她打開壁櫥的門,看到縮在裏頭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來,說:“阿直,你怎麽睡在這裏?媽媽給你做了牛肉,餓了吧?媽媽喂你吃。”這時候的母親說話溫柔慈愛,又不像是個瘋子了。
于直于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裏,等着。
韓芷把做好的紅燒牛肉端進卧室,搛起一塊塞到于直口中,溫柔又慈愛地問道:“好吃嗎?”
母親做的紅燒牛肉味道是一絕,聞一聞都會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點頭。
韓芷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背,聲音輕柔又小心,“媽媽喂你吃完牛肉,媽媽就要吃藥了。”
于直擔憂地問:“媽媽你生病了嗎?”
韓芷親親于直的臉,“媽媽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覺,最好不要再醒過來。”
于直用小手撫住韓芷的額頭,關切地說:“媽媽,你頭不燙。睡一覺就好啦!和我一樣。”
韓芷在臨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裏頭琥珀色的液體晃了晃,捧在手裏,凝神思索。
于直湊過去嗅嗅藥水,藥水甜絲絲的。他問:“媽媽,藥不苦吧?”
韓芷望着于直,又親親他的額頭,神情柔弱又留戀,她對兒子說:“寶寶,等一下和媽媽一起睡一會兒好嗎?媽媽——媽媽愛你的。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于直第一次聽到韓芷這樣親密呼喚自己,他高興極了,高興得都沒有仔細去聽母親最後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親的床上,眼睜睜看着他的母親一口一口把液體飲盡,從此以後,這毒一滴一滴進入他的心髒裏。
韓芷合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兒子,永遠地睡着了。
這一天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
後來的一段記憶,對于直來說是模糊的。他依稀記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邊的母親,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說:“哎呀媽呀!你這倒黴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氣了啊?”
保姆當即被辭退。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雖然依稀在他的記憶中,這句話卻深植在他的腦子裏。長到十三歲,上了化學課,把九歲記憶的片段一一對映,半夜醒過來全身都是冷汗,好像還活在壁櫥裏一平方的黑暗裏。
那一天母親喝的液體,腰封上寫的名稱是“碰碰佳”,聽上去就像是飲料名。它還有一個通俗的中文名稱叫“敵敵畏”。
他看着母親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氣息一點點走掉的母親睡了一夜。
這是于直心髒裏的毒。
這一年中秋節他給母親上墳,一平方的恐怖籠罩着他,他想擺脫,拼命爬到陵園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闊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來帶回家。
潔身自愛(36)
這年中秋節下山以後,他的書已經讀不進了。原來他的成績很好,和大院裏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學徐斯經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歡争頭籌,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開夜車。後來徐斯不用開夜車也能考得比他好,因為他開始逃課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來勸他好好學習,徐斯講話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沒有地方發洩,抓住徐斯的領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腳朝天。兩個男孩子扭打成一團,于直小時候跟祖父到片場玩,跟武師學過幾招,他在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兩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臉腫。等大人把他們拉開,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和大人說發生了什麽。
這一架打完以後,于直發現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氣,力氣發洩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長大了。
大院裏的光頭哥比他大兩歲高一個頭,總是剃不足一厘米的發,看上去就像光頭,又因為氣勢彪悍,故此得了這麽個綽號。光頭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着進出。他指着路過自己跟前的于直對他的小弟說:“這小癟三很黴氣,他媽死的時候他就在他媽身邊睡覺。你們誰都別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頭,眼神已經飛過去,像刀一樣想要剜掉光頭哥的舌頭。
光頭哥這一時看于直不順眼沒有什麽特別恩怨,就是一時興致而已。這個一時興起就讓于直攥緊了拳頭,血液沖上腦門,沖上去揮着拳頭就打下去。
光頭哥雖然比于直高了一個頭,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時間發了瘋。發了瘋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歲的于直把十五歲的光頭哥打進了軍醫院。
于光華認為男孩子打兩架沒什麽了不起,賠了錢又介紹了個女明星給光頭哥的爸就把這件事情擺平了。為了自己的面子,沒敢捅到于成明夫婦跟前,又花了筆錢把兒子塞進私立高中,免得他淘氣淘到祖父母跟前。
誰知道這一架卻打開了于直的名氣。不久後,光頭哥跟着父母遷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內外的小弟們群龍無首,他們全都知道于直把光頭哥撂倒過。就在他們和虹口的小混子們搶虹口閘北交界的籃球場失敗時,有一個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們過來和于直論交情,于直背着書包笑嘻嘻地問:“幫你們打,有什麽好處?”他性格裏一段家族遺傳的天生的狡猾這時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說:“地盤更大啦,都歸你!我們都聽你的。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地盤大了,更加自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滿腹的冤無處訴。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爾蒙簡單粗暴地爆發了。
于直一雙拳頭出了名,幫着光頭哥的部下把虹口閘北交界的籃球場搶下來。虹口的小混子說:“你厲害,我們不打了,結盟哪能?一起把虹口的地盤搶過來。”
于直打完架喜歡拉開校服的領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唇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別人自上而下看人還要瘆人。
“結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從此他手底下的人越來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