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方變得範圍越來越大,他的一副拳頭越來越厲害,十六歲上頭就當了虹口扛把子。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兒去,反正家對他來看,已經是個不存在的東西。
一群小混子幹得也無非就是搶搶地盤,敲詐敲詐普通中學生。但是于直有了一種自己身板已經很硬的錯覺。
于光華更加是對于直在外頭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只管帶着小助理公然進出家門。他們現在談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曉得的。小助理這時候已經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曉得的。
他更曉得現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一副拳頭打出來的天地已經足夠寬大,不是困他在黑暗裏的一平米了,他不用在一平米裏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還是過不了中秋節,一到中秋節就溜到曠野無人處,呆呆坐一夜。
這一年中秋節他騎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灘坐了一夜後,開始有了他的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車砸了。砸車的時候,他自己掄的第一棍子。關止正好路過,搖搖頭,對他說:“這麽做沒意義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煙,關止蹲到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他們過他們的日子,咱們過咱們的,眼不見為淨。”
軍區裏頭都是高門高戶,再高門高戶也免不了把家長裏短,各戶是非傳來傳去。關止的父親也和自己父親差不了多少,但是關止的母親不像自己的母親那樣,讓自己的屍體和自己的兒子睡一夜。他拍拍關止的肩膀,等關止走了以後,指揮手底下的小弟徹底把小助理的車砸爛了。
事後小助理一聲不吭,照常去他家裏和他的父親一起辦公。
于直的學業雖然荒廢了,但是觀察更加敏銳了,這大約是從拳頭争地盤的戰争裏琢磨來的。他漸漸搞明白父親那點水平沒小助理根本不會有标青的業績,只會被祖父拍着桌子罵沒想法。小助理是那個給他父親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車,她父親立刻就會給她買第二輛。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裏,伸展不得,渾身難過得要命,于是他對地盤的渴求越來越大。在這種渴求裏頭,他的硬拳頭和狡猾心腸跟着他的年齡一起長。他不單單用拳頭來搶地盤,他慢慢無師自通地去調停幾個弄堂口小混混們的地盤糾紛,從中漁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數不清的,他會先分化他們,再各個擊破。
他領着小弟從閘北打到虹口,打不過的就智取,一路無往不勝。打到楊浦遇上個老油條,四十歲不到,是那邊所有扛把子的老大,他白天打着赤膊坐在軍工路的水産市場門口吃着血蚶,肥大的腮幫子都能吸蚶吸得抖起來。他這天吃血蚶時,桌子上擺了一碗五香牛肉。
于直站在水産攤位對面,準備好了跟他先談判的。老油條說:“小兄弟,打架是沒有意思的,阿哥帶你幹點有意思的事情。”
于直坐到他的對面去,随手撈起一塊五香牛肉塞進口中。
他把于直帶到市中心的老石庫門。穿旗袍的阿姨對他點頭哈腰,找來穿校服的小姑娘,頭發黑直長梳着馬尾辮,臉蛋粉嘟嘟還帶着嬰兒肥,年紀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的面前,熟練地拉開他褲子的拉鏈,眼睛往上伸着,叫他“哥哥”,問他“是第一次來玩嗎”,又引逗“這個很開心的,比打架好玩“。
Advertisement
十六七歲,除了打架搶地盤可以發洩精力,還有其他方式。
這個發洩很柔軟也很銷魂,他适應得極快,觸類旁通,天生出色的學習力讓他很會從香港和歐美的錄像帶裏學招式翻新花樣,不幾個月就是個中高手。他的臉和他的背景,讓他不缺和各種類型女人相處的機會。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兒喜歡跟着他讨好她,事事奉承他,但也更喜歡對別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別人都會怕她三分。
于直也會由此生出一點小得意小滿足,也會生出一些小無趣。
學校裏也有一本正經的漂亮女生,成績不錯,帶着一臉拯救他的神情,對他義正言辭,“你明明可以做個優秀的人,為什麽要自甘堕落?”
他湊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面孔,“想讓我幹你就別假正經。”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此類情形一多,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索然無味毫無挑戰了。
老油條又拿來新花樣,和于直合計好,教于直把自家公司裏引進的香港片歐美片翻錄出來,這樣可以賺大錢。
賺大錢顯然比上女人要富有挑戰。于光華還在父親跟前争取表現,和兩個弟弟明争暗搶。于直已經壟斷了閘北、虹口、楊浦的盜版市場。老油條帶頭,所有人都叫于直“哥”。他說東,就沒有人會向西。
慢慢地,他就被催熟了。地盤很多,女朋友也很多。他靠打架打散他的恐怖擴張自己的地盤,靠女人的身體緩解他心髒裏的毒。
他也去上上課,在祖父母面前裝腔作勢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對工作狂,對了,就是于家人骨血裏的那點貪,讓他們六十多的高齡還在商場像打仗一樣攻城掠地不知疲倦,卻疏于對子孫管教。于光華呢?最好培養多一點馬前卒為自己辦事,享受多一點的人生。
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靠着社會熏熟的經驗把陽奉陰違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開着改裝後鬼火摩托開到兩百碼出入軍區,才終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現行。祖父劈頭蓋臉罵他一頓,他左耳進右耳出,被關幾天禁閉,祖父母出國應酬,他又自由了。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去找着方式解憂,而是別人找他來解決煩惱。
打小的鄰居莫北家裏出了點事,在他地頭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單。他學着老油條那樣講義氣,送了個漂亮姑娘給他開葷。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牽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牽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跟着他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決定回歸到原來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頓酒。莫北相勸,“考大學去吧?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過幾年拿什麽給自己交代呢?”
于直一邊聽着一邊抽煙,他腦子清楚得很,再這樣下去能得到什麽呢?越來越多的地盤在法治社會只是個僞概念。他再這樣下去,沒有意外的話,肯定要進少管所或者勞改所的。
可他心髒裏的毒,還拔不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義凜然的面孔出現在他的面前,她應該是收集了他很多的資料,說:“于直你做的這些事情你爸爸會傷心的,不要再混下去了,想想你的爺爺奶奶的面子。”
于直嘴裏叼着煙,眼睛眯得十分輕薄,鼓着掌,說着挑逗的話,“說得好,說得好,這麽好的人,我爸怎麽還沒娶你?啊?”他身後的小跟班們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裏頭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還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蹤小助理到陰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邊上。
這一次小助理沒有像上次車被砸那樣忍氣吞聲,而是報了警。
警察來抓他時是淩晨四點半,他正在虹口最大的盜版店裏剛看完碟,小跟班跑進來報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來。一飙飙到近三百碼,闖過四個紅燈,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個晨掃的環衛工人,他剎車不及,“轟”一下就撞上去。
潔身自愛(37)
在剎車之前千鈞一秒時,于直是轉了車龍頭的,他的鬼火貼着環衛工人的身體沖過去,環衛工人被摩托沖力帶倒,摔在路邊,而于直沖過去後就撞上了電線杆,整個人摔了出去。
于直和被他牽連的無辜的人都進了醫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無辜的人不久前經歷了一次膝蓋骨折,這一次的重摔使舊傷加上新傷,後果堪虞。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醫院養了三個月。這個期間,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裏頭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觸犯刑法的,小的進了少管所,大的進了勞改所。
于直這幾年的行為雖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嚴重的觸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勸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簽了一份股份轉讓協議,讓她正式持有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份。合同簽完後,小助理就去派出所為于直銷了案。
而年邁的祖父領着于光華親自上門給傷者賠禮賠錢。等于直養好了腿傷歸家後,他把于直叫進了書房,抽他抽斷了四根板尺,然後氣喘籲籲坐到藤椅裏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賣到阿拉斯加幹苦工,勞動很繁重,環境很艱險,狗隊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長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糧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惡劣的環境死了傷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種虐待,在惡劣的環境下練成一身本領,比其它狗更勇猛更機靈,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目标明确。它通過競争變成了狗隊裏的頭狗,但是這不是它的終點。它心裏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導他去了生存競争更激烈的狼群中,這不是因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證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證明自己變成了強者。最後它贏得了狼群的領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實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兒孫時間不多,方式單一粗暴。實行家法的每條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獵犬。當年他帶兵打仗,贏了就會在戰地插上一面畫着獵犬的小旗幟;平反後辦企業,也用獵犬做了企業LOGO。
這是祖父頭一次花了這麽長時間如此行峻言厲地教誨于直,他聽進去了。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門口。就在楊浦的棚戶區,木頭搭的房子,只有九個平方米,夏天像蒸籠,冬天擋不住西北風,外面一下雨,裏面一定會下小雨。
祖父壓着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頭謝罪。于直的鼻子貼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蒼涼的氣味。
祖父說:“劉俊虧了你的盜版資源,在靜安區買了一棟別墅,在七浦路買了一層鋪面,在浦東買了一個菜園。你撞傷了正經人家唯一勞動力的腿,牽累無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劉俊就是老油條,他的盜版碟店因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結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誘他人賣淫的證據,兩罪并罰,判了十年。
十八歲那年生日一過,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肅服兵役。他沒有拒絕,沒有反抗,自甘自願像巴克一樣被流放到最艱苦的地方。
艱苦的地方有艱苦的好處。拉練的時候太陽底下一站一上午,軍服濕了幹幹了濕,但是地方大,天藍藍,草莽莽,一望無際。
教官也許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別苛刻,教他經常站夜崗。夜崗也沒有關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滿天星辰,他好像獨立在一個宇宙空間裏。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米就不見了。
部隊刻苦的訓練和規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發熱的昏昏然的頭腦一天比一天冷靜下來,開始回歸到理性的思考:盲目發洩的自己,蠢笨無知;牽連無辜的自己,罪無可恕;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雜繞在心頭多年的亂麻一絲一絲厘清,但是心髒裏的毒還在。一閉眼,就是那香甜的液體,叫做“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還是要在曠野裏過。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發了大水,于直所屬的部隊去布防。
在一千多米長的險情大堤上,他和戰友們将石塊裝進巨大的鉛絲網。裝滿石塊的鉛絲網重達兩千公斤。他再和其他士兵一塊兒用肩膀頂着木棒,将一個個鉛絲網撬進滾滾河水之中。
連續十多個小時,築壩築了六百米,大家開始換崗,于直沒有退下來。
他要耐得住艱苦環境,達成終極目标。
他在向巴克學。怎麽長出了這根學的神經的?是本能。
到了淩晨兩點多,任務終于完成,于直和戰友們潦草地用完飯,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離堤壩不遠的露天駐紮點。
奇怪的是人已經疲勞到了極點,卻了無睡意。他輾轉反側,看到一輪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無法在戰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将戰友的身體挪開,站起來走向不遠處的堤壩,突然在那邊的黑暗裏看到一團白。白的就像夜裏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團白。
那是一團小奶貓,通體雪白,此時正拱着身體靠在堤壩下的小坑裏瑟瑟發抖。
于直在小白貓跟前蹲下,小白貓有一種純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對棕色的杏仁圓眼睛,在黑夜裏瑩瑩發着光,可是明明是發着光的,該明晰的,卻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卻又不能讓人看清晰。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貓跟前逗着它,卻被它伸出爪子來撓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務,于直吃完方便面,正準備吃火腿腸時,又看到了這只小白貓。它在堤壩下被兩只花貍貓追着跑,它直筆筆地跑到了于直的腿邊,繞着他的褲腿走了一圈。于直幫它趕走了花貍貓,它睜着那雙能發瑩瑩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後伸過毛茸茸的小腦袋,在他的軍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喚兩聲。
于直将手裏的火腿腸喂了這只小白貓。小白貓吃飽以後,十分滿足,将杏仁眼彎彎地眯成兩道彎,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腦袋和肚子,它都把杏仁眼彎成小月牙,友好地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撫摸。
在布防的頭幾日,這只小白貓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沒有花貍貓的騷擾,還能吃得很飽、末幾日,小白貓突然就失蹤了,一直到任務結束撤防的那天,于直在一個當地老鄉的懷裏看到了這只小白貓。它背對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的懷中,再也不會看他一眼。
于直嗤笑自己,他是被嫌棄和被利用的。被母親嫌棄之後,居被一只貓嫌棄;被老油條利用完之後,居然被一只貓利用。
高潔的眼睛很像這只小白貓,圓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瑩瑩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銳利的,也是柔軟的,是清澈的,卻又不甚清晰的,無比神秘。笑起來時,彎彎的,像兩道月牙,無比明朗。在他身體下,承受着他的沖擊時,眯成線,無比妩媚。
其實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潔時,想起的就是這只利用了他的保護随後又嫌棄了他的小白貓。
因為部隊艱苦環境的鍛煉,跌了大跟頭再被千錘百煉的于直,性格裏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體成長得更加堅毅,他盛氣淩人的銳氣和毫不矯飾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來;他的目光成長得更加長遠,懂得修正他原本毫無意義的目标,調整人生的航向。
對于老油條這個陳年舊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沒什麽恨意情緒。那是他自己頭腦發昏,不怪中人奸計,為人所用,這是應付代價。但是這樣的愚蠢,一次即夠,下不為例。這一點他像于光華,目光敏銳,進步神速。
為了彌補荒唐荒廢的時光,于直在部隊裏就開始拼命補習文化知識,兼學外語,從部隊退役後,他請在美國留學的堂兄于毅幫助自己辦理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手續。
那又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留學幾年中,于直找了各種公司實習,廣告的、金融的、影視的,後來長期在矽谷的互聯網企業蹲點,那裏開放進去的創業風氣讓他感覺更自由。
他兼職很多,報酬不菲,幾乎全部彙去國內,委托做事踏實妥當的莫北代為貼補給他當年累人殘疾的傷者。
學成歸來那天,于直跟着于光華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現在的副總經理穆子昀一起吃飯,十幾年來頭一回叫了一聲“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這一聲叫出來,于直知道自己整個人已經可以和十八歲前的自己已經截然不同了。
他以為他心髒深處的毒可以隐蔽起來了。
他對祖父說:“爺爺,這些年來,傑克倫敦那本《野性的呼喚》我仔細看過幾遍了。”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祖孫默契。于成明這時身體已經不大好了,每日只能辦三個小時工,再沒有往日健碩的龍馬精神。他躺在藤椅裏聽到最小的孫子說着這話,嚴厲地望住他,“真的懂了?”
他經過歲月洗練的目光差一點讓于直遁回原形,他心裏恍惚了一陣子,但是表面上沒有遲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嚴厲變成疼愛,變成溫軟,變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斷進取,戰場戎馬大半生,商場戮戰數十年,沒有一秒停歇,功勳無數,但是沒有多花過一分一秒在子孫身上,這也許将成為他今世至大的遺憾。
他說:“于直啊,人這一生時間太短了,不要留給自己有太多遺憾。”
祖母林雪素來保守,喜歡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塊兒做事。她問于直,“想在公司哪個部門做?回頭我讓你爸去安排。”
于直笑嘻嘻任由祖母搛起一塊牛肉放入自己口中,邊嚼邊請求道:“二老幫我創個業吧?”
于直和昔日的光頭哥一塊兒創的業。他是親自提着古越龍山的二十年陳和一簍子陽澄湖的大閘蟹開車去杭州,登門拜訪了光頭哥。
光頭哥已經長出一頭茂密的發,不再用“光頭哥”綽號,用回衛哲的本名。衛哲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經歷,他十九歲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重傷,被一個目擊的九歲小姑娘舉報了。他家裏想要把事情壓下去,去威脅小姑娘,奈何小姑娘年紀雖小,卻很有堅定的勇氣,根本不受衛家人的任何威逼利誘,而衛家也後知後覺地發現小姑娘的姨丈竟然是有名的企業家,手腕強硬,人脈廣大。衛家和人鬥法失敗,官司一打到底,他被判了三年。
衛哲出獄後,去北京的大學念了個電子工程專業,畢業後進了國際知名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就在去年,一直不太安分的他辭了職,開始了不為家人理解的創業。衛哲編寫的網站,可以讓網友上傳自制的視頻分享,也可以分享其他影視資源。他看準于家的行業背景适合自己的項目,幾次上門尋于毅洽談合作,都被于毅油嘴滑舌地打發了。
于毅做生意,一貫利益高于一切,不見兔子不撒鷹,永求快速行動,快速盈利。他對于直說:“衛哲這個技術宅男當年坐牢坐傻了吧?想法真是匪夷所思,我是看不出盈利模式在哪裏。”
這是于毅不懂得衛哲做的這件事情的未來的價值。
對。于直已經能很熟練用自己所有的知識、常識、直覺來判斷一樁事、一個人的價值,判斷完畢後果斷行動。
他從于毅房裏出來,就拿了家裏現成的大閘蟹和黃酒開了三個小時車去了衛哲家。
于直和衛哲将少年的恩怨往事抛開,把一壇古越龍山幹完。于直說:“我們合夥創業吧?”
衛哲笑眯眯地問他,“你覺得能不能成?”
于直也笑着反問:“不去做怎麽知道能不能成?”
他們的默契首先達成了。
潔身自愛(38)
衛哲的網站在當時整個世界範圍內都沒有可借鑒的成功案例,誰都對這個商業模式的前途沒有底。讓于直和衛哲一拍即合的是他們不謀而合的直覺。
其時,于直沒有資本,在家宴上,開了口向祖父申請盛豐成為其創業公司的投資者。
于光華頭一回站在父親立場勸了于直一句,“不要做無謂的事情浪費時間,衛哲的這個項目盈利模式不成熟,把錢和時間投下去那是浪費。”
祖母林雪更加反對,衛哲的案底和過去同于直一樣的經歷,是讓她這麽一個傳統保守的老人家心有餘悸的。
于直巧舌如簧地在家宴上花了兩個小時說服至親。全家只有祖父一直凝神聽着他的創業暢想,他在美國矽谷的創業見聞和他的決心。
于直說:“未來影視的多屏化和小屏化是趨勢,這個行業的産品會更多樣,商業模式也會更多樣,但是覆蓋的客群一定是未來的主力消費群。影視通過網絡可以直接與觀衆溝通,觀衆對産品的喜好将形成科學的數據指導産業發展。”
講到第二個小時,全家人都走了,獨剩下祖父一人還在聽。于直蹲在祖父跟前,握着祖父的手,“爺爺,這是一個賭博,賭的是我對未來影視行業的構想。就像巴克在狗隊裏已經設想做狼的頭領。這是一個新的商業帝國,我想做的就是建立這個新帝國。”
于成明給了他一個折衷的方案,“我對你要做風險控制,盛豐也要對新的投資項目做風險管理,這個投資集團絕對控股。”
于直心有不服,“如果我們賭贏了?“
于成明笑了,仿佛老懷甚慰,但是仍講着理性的條件,“要讓盛豐放你自由,你得先讓盛豐賺了,證明的你的構想是對的,你的新帝國是可以成立的。”
和祖父的談判,于直半輸半贏。他和衛哲商議一番,基于盛豐可給予的資源這一強大優勢,他們不得不承認翅膀未硬,須得受人所制。兩人心平氣和答允于成明的條件。
終于,于成明拍板定下來,成為于直創業的最大投資人。而于直和當年打過一場架的衛哲簽下合夥人協議。
在簽約儀式上,于直對衛哲說:“你負責技術,我負責其他。”
總之他還是習慣發號施令,尤其在部隊裏待過後,更加運用自如。衛哲表示同意,因為創業艱難,分工需明确。
于成明給于直的投資是分階段投入,于直的創業也是分階段量力而行,其中的每一階段都要衡量投入産出。
事業的一開始後,于直和衛哲團隊加上他們倆,也才四個人。另外兩個技術夥伴,其中一個是昔日因為光頭哥敗北于直,另拜于直當山頭的言楷。言楷小混混出身沒有文憑,但是攝像和視頻制作的本領極高,在戲劇學院念了個舞美的業餘文憑,本來給一個婚慶公司做攝像賺小錢,直到在西湖邊上給客戶拍婚紗照時重新遇到衛哲。
于直帶着他們租在交通大學附近地板上有老鼠洞的老工房,這裏離大學近,方便各種技術的交流。白天老鼠從他們的電腦線下面穿過,他們忙得沒有空買老鼠藥。
衛哲帶着言楷玩命修改網站後臺代碼,于直現學HTML語言編寫,學好立刻就用上,和另一個技術玩命修改前端代碼和上傳文檔。
網站做成那日,于直花了十幾萬在上海的科技媒體和時尚媒體買了通稿。他們的網站“路客LOOK”正式發布。
言楷踯躅着遲遲不敢發布網站,于直說:“發吧,我花出去買通稿的錢沒法退。”
劍已出鞘,必須耍盡十八般武藝,以求見血封喉,如果铩羽而歸,如何面對自己的萬丈雄心?
于直不給自己做敗局。
他再次沾上讓他吃過大虧的盜版,也再次借了自家企業的版權東風,只為了把他視頻網站在搜索引擎上的關鍵詞排名做到首頁。
因為影視資源的豐富,“路客”的網絡知名度漸漸打開。
當然,世界上不會有免費的午餐,随之紛至沓來的是“路客”被除了盛豐以外的各版權方要求道歉、付費和賠償。
一時間版權官司糾纏不休,于直代表“路客”站在媒體面前講:“版權這個問題是各方利益的博弈,我們一直在和各版權方共謀共贏的辦法。這是商業問題。你們總是說版權問題是視頻網站發展的阻礙,甚至說這是我們的原罪,這不是為新興行業解決問題的說法。”
他的講法是滑頭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騎着鬼火被警察追過四個紅燈的無知少年。
雖然于直同媒體耍出太極功夫,但是對“路客”的宣傳下的是實打實的真功夫。
哥倫比亞大學的學弟Abbot籌資拍攝一部關于南美礦工現狀的紀錄片,腳本寫實深刻,立意深遠厚重,奔着美國編劇工會獎而去。他首先在同學中間尋找合夥人,在facebook上寫下合作意向。于直看到了,琢磨一晚,事不宜遲,親自飛到紐約見他,提出給予資金支持,也提出紀錄片必須用“路客”出品。
于直做事,總能挑到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出手,或許真是遺傳于家天生的敏銳直覺,總之,他絕不會浪費最準确的機會。對Abbot來講,因為在美國本土沒有拿到投資,于直的資助正正巧巧是雪中送炭,久旱逢上甘霖,這時祖父已經去世,盛豐祖母當家,她對于直這一尚未盈利的項目始終持懷疑态度。于直的投資申請是在和Abbot簽好合同後,再回來同祖母磨盡口舌,費了一周時間才拿到。拿到款額當日,他就立即彙款給了Abbot。
他感激不盡,邀請于直,“嘿,你一定要加入我們,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你可是修過導演課程的哩!”
在巴西隆多尼亞州的小鎮上那間叫做“潮濕的心”裏遇到高潔,是一個意外。在遇到高潔之前,他有一點欲火被跟前的巴西女郎撩起來。
一個正當盛年的男子,自當有齊一切生理需求。于直在這方面開竅早,十八歲前已将對性的好奇探索完整,于他再無新鮮可言。成年以後,在男女情事上,他也有從父親身上遺傳下來的輕浮,很明白性只是平衡生理,愉悅精神的一項需要,和吃飯喝水的作用差不多。
這項遺傳令他本能厭惡,卻又不得不在內心深深贊同。
這一晚他有點這方面的需求,巴西女郎靠近過來,他就随和地與她調情幾句排遣排遣。當然,雖然身體有需求,但他并沒有進一步的打算,在異鄉來一段豔遇是不安全的做法,異國的女體氣味令他不是很舒服。
就在這個時候,高潔走進了酒吧。
越昏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那一團雪白。他又見到了那只小白貓,張着沉甸甸的眼睛,孤零零立在黑暗裏,防備着,也在渴望着。多麽矛盾,但是又多麽值得讓人垂憐?
于直下意識地就拒絕了巴西女郎,他像當年走近小白貓一樣接近了高潔。
和高潔聊天,有一點累。明明很渴望,偏偏很防備,裝模作樣,太不可愛。于直是不會強求的,就像第一晚沒有強求給小白貓喂食。
這一晚他為高潔解決了印度人騷擾她的麻煩,高潔的手抓住他的手。他們第一次肢體接觸,她的力度很弱,但是行動堅決。他們并肩走了一會兒,因為淋了雨,才讓身上的氣息肆無忌憚地散發。
她身上的香氣若有似無,當然不是香水味兒,但也不是花香或者植物香。他在酒吧裏就發現了她身上的這股香,還仔細嗅了嗅,直到黑夜裏并肩走着,因為雨後空氣清淨,他才辨出來,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幼弱的、甜馨的、香嫩的,屬于童年才會有的味道。
于直是永不想回憶童年,可是,呵,是多需要保護的人才會渾身散發着這樣的味道?一陣一陣煽動着他的荷爾蒙本能,将他的需求煽動起來,他忍不住就想嘗一嘗她的味道,抱着或許能迎來一場不錯的豔遇的心思。
于直吻住高潔的唇,呼吸着她的香氣,确定着她的香氣,被香氣勾引到,臍下三寸已豎白旗。
小貓給了他一爪子,高潔扇了他一巴掌。
他冒了點兒火,瞬間又自制住。按照經驗,這個女人軟硬不吃,并非豔遇類型,所以為了這個大動肝火根本毫無必要。
于直即刻宣告放棄。
他已經有他自己的游戲準則,能好好收斂自己,不為無謂的人和事費唇舌、氣力、心思。這是巴克告訴他的。他即将帶領着他的攝制團隊要進入更深的叢林,那是更重要的事情。
潔身自愛(39)
于直也沒有想到,他很快地再次遇上高潔。
他們的駁船跟着礦工們拍完一段,準備回程,聽到下游傳來的槍聲,随槍聲而至的是那個女人被水流沖了過來。
于直和Abbot把高潔抱上船,Abbot從她手上把槍拿下來,說:“嘿,這姑娘居然有槍。”
于直并不意外,軟硬不吃的女人,才能孤身在一個環境複雜的異鄉工作,才會買一把槍防身,才堪具備一定膽量和野性。相當符合邏輯。
只是拿槍的女人不那麽可愛。于直想也沒想就把那把槍扔進了河裏。
在高潔昏迷時,他是頭一回仔仔細細把她打量。
她肌膚曬黑了點兒,就他對她僅有幾面的印象中,她的肌膚是白得有點不太健康的那一種。這樣膚色的人不适合在熱帶雨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