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不太和睦,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從小看到大。他的媽媽去世以後,他就沒人管了,十三四歲仗着于成明長房幼孫的身份和社會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爺爺的關系,他老早就進去蹲號子了。不到二十歲時撞傷了人,被他爺爺送去服了兩年兵役,退役後又送到國外念書,畢業後做了獨立制片人,和朋友一起搞了一個視頻網站,幹着這些在他奶奶眼裏不着調的事情。這些年,他就和他風流老子一樣,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和高潓那一段,不過是因為工作便利,對方看他一表人才,還是小女兒虛榮心勝過一切。他則是來者不拒。”
高潔的神思開了點小差,在想,啊?原來過去的于直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花過工夫去了解他的過去,她也沒有工夫去了解他的過去。
穆子昀又把高潔眉眼細瞧,“潔潔,當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從阿裏山上下來,我很吃一驚。”
高潔也吃驚,冷冷地問:“表姨,你還監視他?”
穆子昀不做否認,“于直對我的殺傷力,就是從這次和你爸爸合作的這部電影開始。我是存了要幫你媽媽報個仇的心,沒想到他橫插進來壞了事。最近在集團業務裏,他也開始發了些對我業務開展不太有利的聲音。在臺灣的時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臺灣圈內人的關系。意外拍到你們,是我想不到的。那時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麽主意。直到我邀請你來上海,你立刻就答應下來,我才确定了你這傻孩子,真的在做傷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對你存着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來不靠譜。我幫你創造了接近他的條件,也是不想你太過辛苦。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還真有兩把刷子,居然這麽快就把他搞定了。”
高潔面上一紅,對此只得沉默。
穆子昀說:“在前幾天,于直在家宴上說他要訂婚,和你。”
潔身自愛(30)
高潔雖然不至于震驚,但還是驚訝了。她沒有想到于直的行動會如此迅速。
“按照于家的規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确定關系,就可以得到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由林雪的股權中撥出。确定關系就算分手,也将擁有這份股權,而且并不幹涉其轉讓。這是為了約束子女好好選擇另一半,不要輕易合離。于直的兩位堂兄的妻子從訂婚開始,就在名下擁有了盛豐的股權。于直二堂兄于铮離婚之後,他的前妻仍舊擁有那份權益。老太太最重子孫親情。”
高潔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她端起茶杯喝掉半涼的紅茶。
穆子昀問高潔,“潔潔,在你的整個計劃裏,有沒有想過把于直從高潓手裏搶過來後,之後怎麽辦呢?”
高潔如遭雷擊一般,差一點拿不穩手中的茶杯。
穆子昀的問題是一個錐子,刺開她極不願去謀算、去實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着,雖然在內心深處知道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鑼對鑼鼓對鼓地将這個問題敲打出來,她确實全身的骨頭都在隐隐地震,微微地痛。
她欺騙了于直,為了一己私欲,當搶奪成功的報複快感襲來,她已無瑕顧及其他。之後怎麽辦呢?是同于直繼續這場由欺騙開始虛情假意?還是徹底結束這一場荒唐?
可她哪裏有臉面和于直再繼續這一場動機不純的虛僞愛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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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昀又問:“你的報複,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對方一時的痛苦,然後就全部不了了之嗎?”
高潔握穩了茶杯,手指緊緊地攏住杯身,幾乎泛白。她咬住了唇。
她抛開全部的自尊,武裝出自己不恥的模樣,豁出身體去布的局,屈于現實,實在簡陋,她賭上的那一把确如穆子昀所言,不過是令到高潓母女痛苦。這樣的痛苦可以稍減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時的快意。
她的惶惑,她的彷徨又冒出頭了,這些日子的不安寧和不甘心又開始啃噬內心。
而穆子昀慢慢悠悠講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請你來的正題,我手上至今只有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雖然每年薪資分紅不菲,但與我為盛豐做出的貢獻,我逝去的那三個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潔潔,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權轉讓給我,我給你一個控制你父親公司生死之機的機會,這樣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點情傷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需要得到補償。我失去孩子的悲傷,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扪心自問,對不對?”
高潔松開手指,放下茶杯,眼下萬丈高樓都在腳底,骨中的刺痛已然無暇顧及,因為面前重重籌碼鋪成火山。一條火引由穆子昀點燃。
她的恨,她的愧沿着火引而上,掃蕩開了猶豫,泯滅了愧疚。她被強烈地吸引着,蠢蠢欲動,無法自拔,根本不想自拔。
母親還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難以昭雪的,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的而無能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撐的這一星點報複只能用來消渴,但滅不了這個熊熊大火。
高潔也正正看住穆子昀,她現在眼中的那點恨和愧釀造出來的光芒已同穆子昀連成一線。從她看到吳曉慈的獲獎新聞開始,她就把她自己當做一柄武器,但只是鈍刀出擊,穆子昀現在交付她一把利劍,那可以一劍穿心。她走到現在所有的支付,将得到最實際最痛快最解恨的回報。
站在高處的高潔,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燒灼出來的熱,騰騰裹挾着她,推動着她。
“表姨,我希望由我來決定是不是收購了皓彩,讓高氏從皓彩出局,我要一個和吳曉慈談談恩怨的資本。”
穆子昀如願地舉起茶杯,同高潔一碰,“我自然有辦法讓吳曉慈知道傷害了你和表姐,應該付出的代價。”
整個下午,高潔走路都是輕飄飄的,踩在雲端,落不到實處。
當一個人處于深淵底部,實實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擔她內心深藏陰謀的苦衷,撫平她一路孤身圖謀的恐懼。
她內心深處最困悶的無力,最灼熱的欲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纾解的。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這個世間也只有穆子昀有這個資格來分擔她內心的陰影。
在她彷然若失之際,從天而降下奇兵,助她鳴金收戰,大獲全勝。她根本無法拒絕。
高潔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設計制作的那些水沫玉作品前,長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
梅先生說:“美國的珠寶設計大賽通知已經發下來了,這個月要把設計作品發過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賽?”
高潔醒過神,她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在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與于直談情說愛,其餘的時間統統花在了設計作品上頭。時常是于直半夜醒過來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時間用在哪裏,顯而易見。在于直,在工作,在作品。
均有成果。
高潔拿出來的作品,又讓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對黃鉑金鑲黃鑽水沫玉耳墜。耳墜分雙體:扣體是用鉑金圍邊,綴白鑽,黃金做芯,鑲黃鑽,華貴異常;墜體用鉑金做成圓形網狀,網中吊一通體透明制成淚珠形樣的水沫玉。
高潔向梅先生解釋設計理念,“美國的這個比賽,需要體現出極高的珠寶價值和飾品售價,所以我用了鉑金和鑽,可以去報兩千到五千美元組的競賽。但是我們還需推廣我們的水沫玉,水頭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鑽石相得益彰,中西結合的理念在評委那裏能讨巧。”
梅先生問:“叫什麽名字呢?”
高潔答:“網中淚。”
梅先生反對,“太悲怆,不太好。”
高潔也沒主意。那鉑金網中的透明冰清的水沫玉,就是她下意識地作出淚珠形狀來。在網中,作繭自縛,自作自受。
梅先生細忖片刻,建議道:“不妨叫‘背後的秘密’,在金和鑽之後有一塊冰清玉潔的明玉,就是浮華背後的秘密。”
高潔想了想,說“好的”。
潔身自愛(31)
這一晚。她特地買了牛裏脊煎了牛排,于直愛牛肉但不愛西餐裏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面包,于直口味裏那點西式的愛好都在面包蛋糕上頭;她在桌上放了蠟燭和于直随手存在家裏的紅酒。
最後她把那只獵犬形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
于直進門時,就看見高潔坐在燭光下等着他。臉龐印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鑽石。
他坐到高潔對面,“今天是什麽紀念日?”
高潔隔着燭光,在不确定的明滅裏問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嗎?”
于直說:“你過來。”
高潔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摟,坐入他的懷中。
他說:“我已經和家裏人提了,他們都沒什麽意見。”
高潔捧着于直的臉,用手指描摹他寬闊的額,再到他的眉骨,她從沒有細細撫摸過他的眉骨,原來摸上去眉峰有點兒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着情意的,在燭光下,如水似雲。
高潔捧着他的臉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糾纏,羞澀卻又大膽,節制卻又貪婪。很快地,他開始回應她,攻城掠地般地吞噬着她,幾乎将她口中肺中空氣擠壓殆盡。她狠狠掙紮,才與他掙開一條縫隙,她在他唇間輕輕地說:“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給你。”
于是再無退路可言。
意料之中的暴風雨,終歸是刮卷了起來,逐步逐步地。
吳曉慈連着五日給高潔電話,高潔一直到第六日她再來電話時,才施施然接起來。
吳曉慈的聲音低啞,也可能是哭腔,她說:“潔潔,你——好。”
高潔正走出常德公寓,拿着電話對着街邊咖啡館的,玻璃裏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臉上清晰的笑意。她走進咖啡館,找了最邊角的一個位置,叫了一杯姜茶。
她沒有回答吳曉慈,也沒有挂上電話。她要她着急。
吳曉慈一疊聲地,“潔潔,你在聽嗎?”
高潔交疊起雙腿,給自己調整一個舒适的坐姿。
“嗯。”
吳曉慈反而嗫嚅了,“潔潔,我知道這個電話很冒昧。”
“說吧。”高潔的聲音比她自己想象中還要冰冷。
“你在和于先生談戀愛嗎?”
“我們準備結婚。”
“不,潔潔,行行好,不要這樣。你們這麽做,潓潓受不了的。”
姜茶為服務生送上,高潔向服務生點頭微笑致謝,“她怎麽不親口來跟我說呢?”
吳曉慈嘤嘤哭出來,“潓潓還在醫院裏。潔潔,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愛他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高潔打斷她,“抱歉,你沒有資格來讨論我的感情問題,高潓自己說過,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強的,愛情不再,就該放手。她應該有這份自知之明。”
吳曉慈仍在嘤嘤地哭,“我沒有想到潓潓這麽愛于先生,她醒過來後茶飯不思。潔潔,你爸爸的全部財産都可以給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讓給潓潓?”
高潔冷冷地笑,又是這樣一副好像什麽都不要索取的可憐相,當初逼迫着母親。她将電話摁掉。
在喝完一杯茶後,她的電話再度響起來。
高海沉緩的聲音傳過來,“潔潔,我是爸爸。”
高潔想,高潓真是個為雙親疼愛到極點的孩子。她固然讓她的顏面在臺灣本土喪盡,但是她擁有雙親的庇護。
但是她沒有想到高海只是問她:“你真的喜歡于直?”
高潔想也不想,答:“是。”
高海沉吟了許久,他說道:“潔潔,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沒有任何意見。好好保護自己,爸爸挂了。”
耳畔忙音許久,高潔才将手機放下。
她給穆子昀打了個電話,說:“表姨,我期望那邊就皓彩股權同吳曉慈談判時,先提一個條件。”她一字一頓,“讓她開新聞發布會,讓她自己承認獲珠寶大獎的作品是抄襲已故珠寶設計師潘悅的。”
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她全部的氣力,講完以後,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樣,癱坐在座椅上,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思考。
高潔在咖啡館裏坐了一會兒,才有了起立的氣力。回到和于直的家,頭隐隐在作痛,沒等到于直回來就入睡了。半夜醒來,肚子很餓。
睡在身邊的于直正好也醒過來,她翻身下床,說:“我去做夜宵。”
于直拉住她的手,“出去吃吧。”
于直帶她開車去了霍山路。那條路上有夜排檔,賣的是號稱“四大金剛”的上海點心,應該萬籁俱寂的深更半夜,點心攤位前排隊的人烏泱泱的多。
高潔跟着于直排隊時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來這裏巴巴的排隊買燒餅馄饨。”
她看到攤位前的老板一副輸了錢的面孔,訓斥着排隊排得擋住他視線的顧客們,“讓開讓開,木牢牢站在這裏當樁子啊?擋着我看爐子了!”居然沒有一個顧客反駁他的兇狠,反真的不約而同讓了讓路。
高潔不禁又搖頭,“這樣兇悍的老板,還有這麽多人送上門給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于直彈她額頭,“這裏熱鬧得很。”
也的确是熱鬧得很。黑夜裏的人聲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間熱鬧,可以驅散黑暗,可以驅散寒冷,教人生出別樣的世俗快樂。
于直總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樂。這樣的時光所剩無幾了。
高潔又失神了。于直好像并沒有發現。但他們排隊的半小時內,誰也沒有同誰講話。一直輪到攤位前,于直一氣買了六個甜大餅,兩碗小馄饨。老板一手往餅爐裏拍餅,一手找零給于直時,被他捏牢了手腕。
于直講:“老板,次次這麽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路燈昏昏的光,爐內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臉上沒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時也會勾着唇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氣一點點滲出來,讓這把冷笑駭人極了。
他是當真在發脾氣。
老板同于直對視了不過幾秒鐘,他的兇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壓了下去,手又掙不開于直的鉗制,只得先避開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幣扔過來,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塊錢嘛!”
于直才甩開他的手,“三塊錢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長點記性,不是每個人都會被你這點把戲唬住,也不是沒有人會找你算算這筆小賬。”
高潔拿了燒餅默默走開,她坐在路邊油膩肮髒的折疊桌前咬了一口燒餅就飽了。兩碗小馄饨全讓于直一人吃完。
她借口有點困先回到車裏頭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對于直說:“以後夜宵還是在家裏吃吧?”
于直轉過頭來溫柔地笑,“行啊。”
高潔将頭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國參加比賽了,陪我一起去,好嗎?”
于直望着前方的道路,還是微笑,“行啊。”
高潔是在美國參賽時,看到了吳曉慈在臺灣舉辦新聞發布會的新聞。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對着媒體一鞠躬,說道:“我很慚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國珠寶零售商設計大賽上獲得銀獎的作品‘慧眼’是抄襲了我們臺灣已故珠寶設計師潘悅老師的舊作。我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愧萬分。潘悅女士是我在設計上的啓蒙恩師,而我卻竊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經申請賽方收回這個獎項,我為我的行為負責,從此以後,不再涉足珠寶設計行業。”
她再次長久地向媒體鞠躬。
高潔長久地看着,疑惑着自己居然沒有笑。
于直進來時,她将網頁關掉,轉過身,看着只在腰間系着浴巾的他。
寬闊的肩膀,雄渾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優美的腹肌。同亞馬遜雨林裏看到的一樣。她不得不承認,那時候她就開始了這一段迷戀。
很快地,她就要放開這樣的他了。
她拿起穆子昀遞來的利劍那一刻,就不能夠太過貪心。淺顯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高潔解開于直的浴巾,握住他的欲望之源,讓他嘆息出聲,讓他抓住她的長發,讓她知道他的渴望。
她想讓他滿足,懷着一點補償的虔誠吻上去,一點點地吻,吻到他的欲望勃發,然後将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強壯的身體上。
于直握住她下沉的腰笑道:“這麽主動,我倒有點兒不習慣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線游走,停在她心髒的部位,當她自己引導着于直抵達自己身體中時,她自己的淚不受控制落下來。她想一切就快結束了。
這些世俗的快樂,情愛的偎貼,終将全都遠離于她,她将繼續她孤獨的漂泊。
于直忍住未動,問她:“臺灣妹妹,怎麽又哭了?”
她嗚咽着、回避着、遮掩着,“疼。”
他坐起身來,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淚,雙臂托起她的背,将她置于懷中,傾斜着抱摟着,好像給她制成一個搖籃呵護着她。
他在她耳邊說:“這樣,是不是就不會疼了?”
他有力的身體一下一下沖進她的身體中,暫時将疼痛帶遠,帶着她再一次忘記一切煩憂。
夜半時分,高潔又驚醒過來。她開始了她的行動後,時常半夜驚醒,和穆子昀聯盟後,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歡愛,也無法安撫住她。
她半起身,望着于直孩子一樣的睡顏,用手指劃過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她輕輕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聲說:“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謝謝你。于直——”
直到說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陽臺上點燃一支煙,想着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于直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掐滅她的煙,“戒了吧?”
她說:“好的。”
于直說:“奶奶說她中秋後的壽宴上,宣布我們訂婚。到時候,她會和你簽一份股權轉讓協議。”
高潔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
于直親她臉頰,“我們于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
高潔閉上了雙眼,最後的期限就這樣被确定下來。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時間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複真身。
她抱緊于直,将頭埋入他懷中。
潔身自愛(32)
比賽獲獎,載譽而歸上海後,于直正式将她帶入于家大宅。就在她當日跟着當伴郎的于直進過的那個軍區大院。
她正式見到了于直的父親于光華。
這個中年男子皮膚和體态保持得當,同自己的父親同齡,卻擁有一頭與年齡不相稱的烏發,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卻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懶神态中顯一段倜傥風度,有足讓穆子昀颠倒半世的資本。
于光華對高潔很客氣,沒有對他們的訂婚這樣的大事提出一星半點建議,全憑于老太太同于直拿意見。
高潔看出來于直與他父親并不親睦。至少他對兒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過給母親和兒子面子。
于老太太林雪對高潔已很親近。她找過高潔将話說開以後,就時常将高潔找來一起去拍賣行看拍品。
高潔懂畫家常識,林雪愛畫。她們都不喜歡郎世寧,嫌棄工整呆板,兼少文氣,她們都喜歡八大山人,尤其是魚鳥白眼望天的圖卷。
林雪說:“把世間濁氣化成一個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卻有大氣度,不易啊!”
高潔說:“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裏,發洩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個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林雪抓着她的手,拍一拍。
有了共同語言,更增進感情。
林雪待高潔,也像待孫女一般,與她同桌吃飯,也會搛起菜來,送入她口中。她說:“我總當孫兒們年紀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樣照顧。轉眼他們都大了。這幾個裏就于直大堂哥從小到大太太平平,于直和老二都沒讓我省心過。”
在高潔特意的關心下,自穆子昀那一邊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內之事。她知道于直的二堂兄是個私生子,母親在外鄉做了貨腰娘。他幾經曲折獨自上門認親,那時他的父親已另組家庭,後母和異母的妹妹統統反對。最後還是老太太拍板帶回來認祖歸宗。
穆子昀說:“那個于铮有些好運氣也有些好辦法,被認回來沒多久,他老子就去世了,股份就全歸了他,後媽和妹妹一氣之下移民去了澳洲。後來呢,她又娶了個好家庭出身的老婆,鞏固了在集團裏的地位。就是沒善始善終,最近準備離婚了。”
雖然高潔聽得戚戚焉,但這不是她想聽的。她更想聽關于于直的,可穆子昀好像存心把話題避開了。
于直自己也回避同她談及他的過去,她問多幾句,于直就彈她的額頭,“我就是個胡混的魔王,沒什麽好故事。你聽完以後就不肯嫁給我了。”
他吻住她,吻住她繼續的發問,她也無法繼續發問。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還要複雜。她既想知道得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備知道更多的資格,最後只能無言而終。
張自清律師在這個期間同高潔聯系了一次,通知高潔,已将房屋售出,售價八千萬新臺幣。
高潔以為自己聽錯了,問:“張律師,我知道這兩年臺北的房價漲得很快,但是我那個單位挂牌價一直是兩千五百萬到四千萬左右。“張自清律師笑着說:“你安心啦,你們松山區單位在強勢地段,風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價出手。你快點回來辦理手續吧,順便也給你媽媽上墳,清明節到了。“高潔雖然存疑,但也無心多想,她同于直晚飯時候,說道清明節時想回臺灣給母親掃墓。
于直說:“我陪你去。“
她有些抗拒地擡眼。
他撇嘴笑,“難道我沒資格陪你去給你媽掃墓嗎?““不是這樣子的。“她虛弱地否認。
最後還是不能阻止于直的相陪。
下了飛機,也不知是哪裏放出的風聲,他們被媒體圍追。人人都好奇名制片家中的奪愛之戰。
于直面對媒體的應答,無疑是給了高潓的臉一個更響亮的耳光。
高潔在想,這個男人,願意給予她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和一份熾烈火熱的愛情。這一切都不是她應得的。
但當她面對帶着獵奇的、豔羨的、嘲諷的鎂光燈,仍舊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做出坦然拿下墨鏡,坦然投入于直懷抱的動作。
她厭惡自己竟然還能如此坦然地繼續着她的行動。
交換過名片的舊識主編給高潔電話,問高潔能不能接受采訪,被高潔婉言謝絕。
在張自清律師處辦理完售房的相關手續後,于直陪她一起給母親掃墓。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在墓前都沒有說話。高潔動手将墓碑清理幹淨,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潔手制的白蓮。
兩人三鞠躬。高潔在心內想,媽咪,我做了錯事,我騙了人,可我停不下來,所以我得負責,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麽來贖罪。
走出墓園時,于直握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男人在想些什麽。
他們在臺灣這幾日中,看到島內有財經新聞發出,講,高海的皓彩文化如今資不抵債,支撐艱難,他們抵押股本的機構已開始下最後通牒。也聽到一些娛樂新聞,諷刺名媛如今情場失意,沒有對岸才富雙全的如意郎君的援助,父親的事業更加雪上加霜。民間補充的八卦是昔日名媛得意時放的料全部成了島內笑話,她口中的男朋友從來沒有給她公開的名分。
兩人又是不約而同對這些媒體的聲音視若罔聞。
在臺灣最後一天時,高潔瞞着于直去看了還在醫院中的高潓。
高潓住的醫院被媒體曝光後很喧嚷了幾天,天天有記者駐紮院外等拍她的憔悴容顏,但再大喧嚣也終究被更大更多的後浪所掩蓋。
高潔走到高潓的病房門口,裏頭沒有其他人。高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不止,與她相似的容顏因為病态的蒼白和露骨的消瘦而顯得更刻薄,她正聊賴地望着窗外,眼裏已喪失銳氣。
她離開高潓病房,在走廊裏遇到吳曉慈。
吳曉慈受驚的兔子一樣盯住她,“你——你想來幹什麽?”
高潔微笑着說:“我就要訂婚了,訂婚典禮會邀請你們一家的。”
吳曉慈神經質地後退,“不要,不要。潔潔,你放過我們吧。”她落下淚來,“我錯了,我錯了,我和那些人說了全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牽連高海和高潓,你們放過他們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經不起了。”
吳曉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來就是弱不禁風的長相,現在只能用嶙峋來形容。高潔看到她的淚,本以為自己會很暢快,但是卻沒有。
她步履僵硬地離開。
高海沒有再給過她電話,她回到上海後,還是不自覺地将請帖寄去了臺北。
這将為他們家族內兩代人的恩怨畫一個句點。
潔身自愛(33)
梅先生對高潔和于直的婚事反應很奇怪,和當初于直向她求婚時,他那兩位發小的态度差不多。
他并沒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說:“高潔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個于直結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潔笑着說:“我的私人感情是不會影響到我創業的,我一定會加倍努力做好‘清淨的慧眼’,請您一定放心。”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講:“我不是擔心這個。你很專業,我很放心。但是終身大事嘛還是要好好考慮,好好考慮,啊?”
高潔将話題拿開,換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讨論。
這個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開梅先生的注意力。他問她:“把作品編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錯,只是怎麽傳播法呢?”
高潔說:“現在社交媒體很紅,在國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嘗試過這樣軟性的傳播,并且有成功的案例。現在大陸的網路視頻也慢慢興起了,會是很好的傳播媒介。”
他們一拍即合,開始尋找合适的編劇和攝制團隊。
有個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從哪裏得來消息上門自薦。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頭發剪得極碎極短,眼睛又極大,穿着棉布白襯衫、窄腿格子褲和帆布鞋,一副充滿了靈氣的模樣。果然試寫出來的故事也很見筆力,而薪酬又開得極為低廉。梅先生同高潔商議,這樣好的人才,适合現在創業期節約成本的需要。
裴霈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為她解決住宿,高潔看常德公寓的展廳還有一間小房間空着,就問她:“直接住在展廳這裏,兼做服務生,可以嗎?”
裴霈撲閃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來報到。她的行李極少,只有一個箱子,人也極講規矩,依足了約定,除了構思故事以外,幫助高潔一起接待由梅先生介紹來看貨的客戶。
她們将這批客戶送走時是下午兩點半,高潔便準備提前下班。
裴霈問:“高潔姐姐,你要趕着去過中秋節吧?”
高潔一愣,一拍額頭,“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節了。”她對裴霈說,“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是中秋節,所以沒有準備月餅給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夥伴呢!”
裴霈笑,“我現在是白吃白住,還沒幫你把故事寫好呢,你就當我是合作夥伴啦?”
裴霈的坦率讓高潔歡喜,她鼓勵她,“我相信你可以寫得很出色的。”
裴霈朝她握握拳頭。
高潔将鑰匙交給裴霈,走下樓後,靈機一觸,又折回來,問她:“你們上海人喜歡吃什麽樣的月餅?”
裴霈答:“必定鮮肉月餅啊!”
高潔問:“在哪裏買呢?”
巧在裴霈是個行家,她立刻說:“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買。可我覺得德興館的鮮肉月餅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歡德興館的。離這裏最近的分店在金陵東路。”
高潔道謝,下樓時給于直打電話。于直卻一直沒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進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級陳衣店。
林雪為她定制了一件訂婚儀式上穿的禮服,是大牌特制款,衣服從意大利被送來。高潔穿在身上正合适。
黑白格子的圖案,簡約典雅,大氣合身。
售貨員半蹲着為她拉平下擺,然後讓出空間,請她照鏡子。
看着鏡子,高潔有一點幻覺自己是站在棋盤上。
出了久光,她又給于直電話,于直還是沒有接,不知在忙些什麽。她就叫了出租車直接到金陵東路,找到德興館。
中秋正日,門口排隊的人繞着飯店排了兩圈。高潔排在末尾,不免擔心買不到月餅。誰知道一小時後輪到她時,湊巧也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