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也已明确,計劃慢慢成型。
她看着自己的身體接納着于直的身體,她擯棄了她的猶豫、彷徨和軟弱,将自己整個地投入到于直的懷抱中。
高潔在晨光裏緊緊地盯着于直的眼睛,盯着他眼裏騰騰的欲望和零星的憐愛,她在他的沖擊中細細碎碎地說:“我沒有想——過在這裏會再遇見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見你的。”
于直深深地挺進重重地沖擊,将高潔的全身禁锢。他吻住她的左胸,就在她心髒的位置,有一點惡狠狠齧咬。然後他擡起頭,在起伏的欲望裏用一種特別認真的表情看着高潔:“你說真的嗎?”
高潔攀着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後就是雲端,此刻也像在雲端之上,但并不恍惚了。紅日已經升起來,光明灑在她的肩膀上。她迎接他的進攻,深深地與他合為一體,她點着頭:“特別——想做你的女朋友。”
于直握住她的腰臀,緊緊地掌握着她,喘着息說:“待會兒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這一日過得相當荒唐,是高潔自己都難以控制的荒唐。
和于直一起在這間茶莊,他們沒有穿衣服的時間要遠遠超過穿着衣服的時間。她從來沒有那樣正視過自己的身體,她的腳趾、她的腿、她的腹、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脖子,她的手指,連同她身體裏的欲望被于直一一喚醒。
她被他弄得很混亂,好像脫胎成另一個自己。可是這樣的自己,更能夠欺騙自己。
于直如同她所揣測的那樣,确實是一個絕佳的情人,教會她怎麽去領略和欣賞自己的身體。
大多數時間他們在離雲海最近的床上,後來他們也嘗試了浴室,還有前堂那條木桌。
于直對她每親昵一分,她心裏更加篤定一分。
這個荒唐的計劃,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戀着,至少是迷戀過她的身體的這個模糊的認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體力行下,被确定下來。
已經啓動,再無退路。
下午時,他們下了山,于直拖着她的手,走到火車站。
高潔走得有點兒蹒跚,于直走幾步就停下來等着她。他笑她:“體力實在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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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潔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侶那樣親近。
他們坐到小火車上時,高潔将頭靠在于直的肩膀上頭,于直低聲問她:“為什麽在巴西最後都不來道個別,這回又突然出現給了我這麽大一個意外。”
高潔閉上眼睛,問道:“你現在是高潓的男朋友,是嗎?”
于直沒有片刻的遲疑,反問她:“你和高潓是什麽關系?”
高潔睜開眼睛,憂傷地可憐兮兮地望着于直,“高潓是我的異母妹妹。”
于直笑起來,“高潔,你在玩什麽把戲呢?”
高潔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把事實當做謊言,把謊言當做事實,“高潓的媽媽,搶走了我的爸爸,我怎麽可能看着高潓再搶走我喜歡過的人而無動于衷呢?我在珠寶展覽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才開始後悔。”
于直問:“你知道我來爬阿裏山?”
高潔流利地回答:“不知道。我只是過來散散心,雖然我很後悔,可是我無可奈何,沒有辦法。”
于直低笑着問:“高潔,那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高潔特別溫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幾分,“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更加沒有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你可以當是一夜風流,下了山我們兩不相幹。這也是你的權利。只是現在,就讓我做會兒夢,一次也好。”
于直問:“剛才還說要做我女朋友。”
“剛才意亂情迷,亂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當做耳旁風。”
于直笑道:“哪裏是耳旁風,這麽動人的枕邊風。”
高潔擡起頭,用怨怼的表情盯着于直,微微噘着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出這樣哀怨祈憐的表情出來,可是于直的确看得眼波一動。
他的吻俯過來,坐在他們身後的一隊老外游客紛紛鼓掌喝彩。
吻過她後,他在她耳邊說:“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沒有下一次意亂情迷了?”
高潔點點頭,從雙肩包裏拿出一本便簽,“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着她記下來,問,“做什麽?”
高潔說,“到時候送你一份禮物。”她擡起頭來看着他,“你的地址也給我一下。”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潔,你這是什麽意思?”
高潔将筆杆子咬在口中,作無奈又無謂的表情講道:“也許是我們倆都意亂情迷一時糊塗,這樣的行為确實很不道德。把它當做露水姻緣,還能各自做個好人。感謝你讓我很快樂!這就夠了。現代人不應該事事強求。”
于直似乎有點兒生氣了,将高潔手裏的的便簽拿過去,刷刷寫上地址。他說:“高潔,你可真夠善變的。說一套做一套,套套都頭頭是道。”
潔身自愛(21)
高潔低聲,聲音狀似委屈,“我也沒有辦法。”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在臺灣嗎?”
高潔說:“我在珠海。”她推開他的手指,抓過他手上的便簽,一瞧,“你在上海。我們還是隔得山高水遠,更容易忘記這件荒唐事。”
于直抓過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兒,自己挖坑自己跳。”
高潔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樣講:“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時候,不,在美洲虎出現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錯過了這次,再沒有下次的相遇怎麽辦呢?”
她這輩子都沒有講出過這樣纏綿美妙的情人情語,講出來以後,在內心嗤笑自己,做戲做得這樣投入。
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點兒力氣,将她抱得更緊了些。
抵達火車在山下的終站時候,于直說:“我開車了,送你到哪兒?”
高潔搖首,“我自己來的,自己回去。”
于直說:“把手機號碼給我。”
她望牢他,又開始裝她的可憐,看到他表情微動,她才說:“把手伸出來。”
于直把右手伸出來,高潔從包裏掏出圓珠筆,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會很疼。寫完後收起筆,她說:“我去趕高鐵了。于直,再見。”
她扭頭就走,不回頭。
回到舊宅中已是入夜時分,高潔先在藥房裏買了事後避孕藥,到家後用水服下。然後她像洩氣皮球一樣倒在床墊上靜默了很久。
從前晚到今晚,不過四十八個小時,但是好像過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則和尊嚴被徹底抛棄了一部分,她的心還是不能平靜下來。
這晚,她躺在浴缸裏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的屬于于直的味道洗淨,但是對着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時,又恍覺那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已被烙印了什麽不明的情欲的氣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跡,她一一撫過于直撫摸過的地方。
經歷了四十八小時,她有了這些變化。不論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
她對着鏡子裏自己已然洗清淨的身體,然後看到鏡子裏自己的眼睛,滿載着決意的欲望,根本無法清淨。
高潔撐着頭,細細回想發生的一切。她想,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過刻意了,那是一個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語氣說出逐步在計劃的話。
但是,女孩兒撒嬌這一套似乎讓于直很受用。
高潔在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這一覺。
高潔在臺灣又停留了四天,這四天裏,于直沒有給她打電話。
不過她在展會上的收獲頗為豐盛,她的作品“守護者羽毛”被一個參觀者現場買下,花了十萬新臺幣。
秘書長說:“以水沫玉的質素賣了這個價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來設計,價值将會相當高。”
高潔說:“我希望設計一些更加宜價的飾品,讓更多人可以擁有它認識它,無疑水沫玉是一個很好的材料。”
秘書長思考了一下,“這是個很好的企劃,這樣可以更廣泛地推廣本島的珠寶設計。高潔,你有沒有想過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呢?”
高潔心念一動,“像吳曉慈的‘慈LOVE’那樣的嗎?”
秘書長說:“高太吳曉慈是本島設計界一匹黑馬,從成立個人品牌開始,就嶄露頭角,拿了大獎更是令人意外。她這樣的年紀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問,“今晚協會謝幕晚宴,吳曉慈夫婦都會參加。關于個人工作室的經驗,到時候你們可以交流一下的。”
高潔在這些天中,收集了關于吳曉慈關于高潓的許多資料。高潓同于直的花邊緋聞并不是全無蹤跡可尋,網絡上很有一些讨論。
在本島,高潓是作為著名制片人高海的長女,因為貌美出衆,很為媒體關注。她同于直的緋聞是在兩個月前,被一個路人在FACEBOOK上曝光了他們倆在微風廣場逛街的街拍。
全臺灣的媒體都以為高海只有一個女兒高潓。
高潔托着腮,仔細想了想,而後去忠孝東路的SOGO買了一套晚裝,找了一間質素不錯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囑咐化妝師給自己畫了個小煙熏,然後換上新買的黑色露肩小禮服。
高潓人前的妝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風,于是高潔想,她和她還是要有些差別才好。
當她抵達宴會現場時,正巧看到宴會場外鎂光燈閃成一片,高海和吳曉慈,帶着高潓,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正被記者簇擁着拍照。
高潔等他們進去後,才款款走進會場,偏巧看到吳曉慈拉着高潓往暗處走去。她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面,一直到了幾乎無人的走廊內,高潔停在她們母女看不見的拐角處停下。她聽見了她們母女的對話。
高潓的聲音充滿了怨氣,“他一個招呼都不給我打就回大陸了。他這次來還是沒有對記者做出明确的表示,媽咪。”
吳曉慈的聲音充滿溫柔的慈愛,“潓潓,你不要把脾氣發在表面上,她剛才板着面孔對着記者,讓你爹地太為難了。你不應該太逼着男孩子,這樣沒有男人會受得了。況且他這樣忙,你更要溫柔對他。”
高潓向她的母親撒嬌,“媽咪,Helen她們都說我們臺灣女孩子可以嗲死大陸來的男孩子嗎?他也說過我很可愛。我這麽喜歡他,什麽事情都願意遷就他的。”
她的母親笑了,“我和你爹地都看出來了,你沒有發現我們都在幫你撮合嗎?何況于先生也願意接受你的情意的樣子。”
高潓說:“媽咪,你是不是這樣愛爹地呢?有一種沒有他就沒有辦法好好生活的感覺?”
吳曉慈沉吟半晌,才說:“這是你們年輕人才有這樣的激情,我們都老了。”
高潓說:“是的,這是我的激情。如果沒有于直,我想我大概沒有辦法好好生活。”
她的母親喝止她,“不要胡說,潓潓,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高潓立即否定,“不,愛情是我的全部。媽咪,沒有他我會死的。”
聽到這裏,高潔已經覺得自己不需要再聽了。她走進宴會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從她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她的父親,帶着那個男孩子,坐在主席位,同記者交談。
高潔将桌前的杯中紅酒喝完,她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記者跟前。
她望着那個花白頭發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雙炯炯的雙目望着她,絲毫沒有任何意外的樣子。
高潔才發現,自己和高潓的眼睛長得像父親,極其有神,笑起來可近,真情流露時可親。
這時高海的雙目流出的神情是可親的,他寬闊的雙肩,微微地抖動。
高潔當着記者的面,這樣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我回來了。”
潔身自愛(22)
現場最震驚的是記者,拿着話筒,将眼睛瞪大,再也不知道下一句話該怎麽開口,和她的攝像一起不知所措。高海慢慢地站起來,專注地望着站在眼前的高潔。
不能說他眼裏沒有激動和溫情,但他的表情還是自持的,望着高潔鎮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記者終于反應過來,嗅出新聞點,立刻将話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這位是?”
高潔看着她的父親,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親,用渾厚的聲音,毫不猶豫地同記者說:“這是我的大女兒,高潔。她一直在大陸工作。”他的嘴唇仍舊忍不住輕輕地顫動,眼神仍舊未從高潔的臉上移開。
記者用着詫異的口吻驚呼:“原來高先生還有一個大女兒。”
高潔對着記者這樣講道:“因為我跟我的媽咪一直在大陸發展。”
她聽到一聲低低的輕呼,回過頭去,看見了高潓母女如為雷擊一樣站在身後。
高海緩緩回答着記者,“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興介紹給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寶設計師。”
高潔心頭牽動,頂詫異地又回轉頭望牢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正朝她慈愛微笑,亦朝她伸出手來,“過來,坐在我身邊。”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聲“爹地”,高潔卻是笑着回頭,對住高潓,又是對住吳曉慈,說道:“潓潓,來,一起坐到爸身邊。”
吳曉慈的那張面孔,和她印象裏的別無二致,回複到她八歲時攤牌那日的蒼白和可憐,她望着高潔的眼裏甚至還投射出些許懇求和害怕意味。
高潓拽着她,又叫了一聲“媽咪”,似是尋求同盟,又帶着老大不贊同。
吳曉慈張皇地回頭看看女兒,她拽住女兒按捺不住的手,說:“潓潓,你姐姐回來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爹地身邊。”
高海坐下來,對着兩個女兒招手,“過來,坐到我身邊。”
高潔毫不客氣地就把高海右邊的位置占了,她的身邊,正是那個男孩子。她的異母弟弟一直沒有講話,或許是年紀尚輕,不明所以,帶着老大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潔。高潔朝他伸出手來,“你是浩浩?我叫高潔,同你一樣,名字裏有三點水的那個‘潔’。我媽咪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所以我是你的姐姐。”
她介紹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畢竟年紀小,可能性情也比較乖順,一時為她的氣勢震住,伸出手來同高潔相握,老老實實叫了一聲“姐姐”。
高潓往高海另一邊坐下來,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亂叫姐姐。”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應該叫一聲姐姐。”
高潓朝她父親撒嬌,“爹地!”
高海說:“你姐姐難得回來團圓,你不要鬧脾氣,你也沒有資格鬧脾氣。”
聽到“沒有資格”四個字,高潔諷刺地笑一笑。
高海對着記者打招呼,“我們一家人想敘敘話,等一下再和你們聊可以嗎?”
記者雖然對狗血新聞激動,但晚宴即将開啓,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吳曉慈又恢複了她那副可憐樣的表情,還帶着幾分關愛,她坐在高潓身邊,隔着高潓和高海,對高潔期期艾艾地說:“潔潔,你——好。”
高潔的目光調到舞臺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開啓,臺上着漢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筝彈出悅耳的歡迎曲。
高潔在歡迎曲中,放低聲音說:“我怎麽可能好呢?我媽咪都去世了。”
高海想要伸手過來握高潔的手,被高潔避開。
吳曉慈低下頭,“我們聽說了,我們都很遺憾,我——我對不起你媽咪。”
高潔笑着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嗎?你應該親口跟我媽咪講才對,那樣才有誠意,不是嗎?”
高潓立刻立起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高潓為父親态度威懾,不情不願坐下來。
而高潔只是微笑。她覺得坐在他們一家中間簡直自在極了,有鏡頭掃過來,她就擺出最甜美的笑容。
高海問她:“準備回臺灣發展嗎?”
她的父親的口吻中,意外的有一點讨好的意味。這令高潔感到些奇怪,她做好了對抗的準備,可是敵方出乎意料的善意。
她答:“怎麽會?臺灣經濟蕭條,大把臺北高雄畢業生北上發展,我在大陸發展得很好,回來這裏恐怕很難适應。”
她的父親又問她,“一直在珠海?”
高潔心念又一動,“你都知道?”
高海慈愛地望過來,“大陸雖然發展很快,但是畢竟是別人的地方,人離鄉賤,如果你能回來發展,爸爸會為你做些準備,讓你少點辛苦。”
高潔轉着面前的酒杯,紅色的酒輕輕在杯中波動,她的心情也有些異樣的波動,“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你不用為我操心。”
高海說得很動容,“你能過來打招呼,我很高興。”
高潔笑,“我過兩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來了,不來打招呼,到底不像話,媽咪恐怕也會怪我沒有禮貌。”
晚宴正式開始,吳曉慈照例上去致辭,只是致辭時魂不守舍,詞不達意,觀衆給予寬容掌聲。
高潔跟着一起鼓掌,她全然沒把高潓懷疑審視的眼光放在心上。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間時,她以為高潓會尾随而至,沒想到将她堵在冷僻無人走廊處的竟是吳曉慈。
吳曉慈帶那一臉楚楚可憐表情,問她:“潔潔,你——想要幹什麽?”
高潔反而笑出來,“我回來看看生了我的爸爸,有問題嗎?”
吳曉慈連忙搖手,“不,潔潔,我沒有這個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顧你,都是應該的。事實上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聯系你媽咪,可是她一直回避我們,一直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沒有通知過你爸爸。你爸爸聯系不上她後,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的。”
高潔的臉色連同眼色一齊冷下來,“那又怎樣?”
吳曉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開,“潔潔,你一定會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愛你的。我當年——并不想——取代你媽咪。”
她說着說着,泫然欲泣,這樣的年紀還有這樣我見猶憐的風姿。高潔想到了母親,母親經受那樣大的病痛,從來都不曾如此露出可憐相來。她的敵意張揚到對方有所感應,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為堅硬一分。
高潔笑道:“你同我講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麽?好像我回來是一件多麽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來看看爸爸而已,過幾天就走了,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
吳曉慈不确定地問道:“真的嗎?”
高潔繼續笑道:“當然,我也不會拒絕爸爸要分點什麽財産給我。”
吳曉慈立刻誠懇說:“那是你應得應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應該和你搶的。”
她話音堪落,高潓的聲音立刻傳過來,“媽咪,你在這裏說什麽呢?”
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高潔面前,一張嬌俏面孔擺足精英強勢,那并不同于她同她母親傾訴相思時候的小女兒情态,而是有所戒備的,有所審慎的。她說:“媽咪背負一輩子心理債并不好過,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來,愛情不再,就該放手。我們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體諒父母的選擇。”
高潔往前一步,離高潓更近一步,“剛才,我還以為你并不歡迎我回來,沒有想到你的想法這麽成熟。你說的道理很對,希望你自己也能有這一份體諒。”
高潓狐疑地盯着高潔,“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高潔觀察着高潓,想着,原來高海遺傳的基因裏帶有一份靈敏心思,能對接收得訊息迅速做出判斷。她憑借這些判斷,開始部署了她的進攻。高潓也憑借這些判斷,體會到了潛在的危險。而且,高海的孩子們,還有一份兩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嬌,切換自如。
血緣真是奇妙的東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認彼此的相像。
也正因為相像,高潔才更篤定。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們對她産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會得到安寧和快樂。
她對高潓說:“我不想同你們在我上洗手間的路上翻出家族舊賬,這沒意思。我過兩天就走了,我們一家——”她着重在“一家”上,“好好吃頓告別飯吧。”
這一頓宴席,高潔吃得游刃有餘,暢快之極。
他們不知道她會做什麽,他們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麽。她只需要存在,就能令到那一家美滿的四口人心懷歉疚、懷疑、微憤、不安,就能稍解她累積至今的孤獨、幽怨、憤恨、痛苦。
高潔再同那一家人道別的時候都是帶着笑容的。
高海仍在挽留她,“好好考慮留在臺灣的事情。”
高潔果斷地回答:“你不用為我費心了,我還是在對岸生活比較習慣,我從小就在那裏,所有的生活行為都在那裏養成。這裏對我來說已經不算什麽故鄉。”
高海臉色明顯憂慮,他雙鬓蒼白,臉色一憂慮就更顯得老态和無力。吳曉慈扶着他,也頗顯憂慮之色。高潓則鎖着眉頭一直看着高潔,唯獨高浩,友善地同高潔揮手告別。
潔身自愛(23)
高潔回到家中,脫掉武裝起來的小禮服,上網訂了回程的機票,在淩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挂上了當地論壇被人八卦。
她關掉網頁,打開Jewel CAD軟件,專心做一個設計。她用白色水沫玉為材,設計出一只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體。她想起那人總喜歡用鼻子來嗅她,不由一笑。
高海在高潔離開臺灣前,幾次約飯,都被高潔拒絕,沒有特別找借口,就是直截了當說沒有空。高海并不勉強她,只是提出最後送她去機場的要求。
高潔說:“是早上五點的航班。”
高海說:“我兩點到你家裏接你。”
高潔差一點沖口問出“你怎麽知道我住在家裏”,好在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終還是點了頭。
同父親在機場離別時,她已沒有什麽特殊的心情。
高海還是那句話,“有什麽需要随時找我。”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高海還想說什麽,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檢了。”
她同樣頭也沒回,當然更沒有同她的父親道別。
她在飛機上拿了一份當日報紙,翻到娛樂版,看到了他們一家五口在晚宴上的照片。記者寫道“大牌制片人神秘長女現身”,并且對高海第一段婚姻八卦了一番,翻出來的那些往事,她從小就大致了解過一些。
自己的外公是一個小證券商,母親亦算口含金匙出身的富戶之女,後來是下嫁給家道中落的父親。八卦新聞中極盡渲染之能事,講高海憑借前妻家資本起家,但是在前岳丈因行賄當地政府要員事發被判刑時,果斷離婚再娶,可見為人十分投機。
高潔合上報紙,側頭從機艙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時分,雲海平靜,陽光萬丈。看到機艙窗戶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微笑。
她看着這個若隐若現的自己,自己都不認識了。她趕緊将視線放在手中的報紙上,飛機抵達澳門機場時,已将報紙上所有的新聞和逸聞都看完了。
從澳門過關到珠海時,高潔打開手機,發現有幾條短信,除了中國移動的問候通知,就是穆子昀的,穆子昀說:“回來後給我電話。”
高潔叫上了出租車後,将電話撥給穆子昀。
穆子昀在電話那頭笑着開門見山問:“潔潔,有沒有想過來上海發展?”
高潔念頭一跳,說:“表姨,我們公司在上海是沒有分部的。”
穆子昀說:“不不,是我這裏有位朋友,他在瑞麗有個礦業公司,一直在找合适的設計師合作,做一個比較時尚的珠寶品牌。他的礦業公司很有實力,一直供貨給上海幾間國營金店,這一次是想自己開創一個品牌。因為他為人非常靠譜,所以我想內舉不避親,就推薦了你的作品。他看了以後很喜歡,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願怎麽樣?這等于是從零開始的創業,你現在的工作很穩定,對你來說還是有風險的,所以還是看你的想法來。”
高潔想了想,說:“表姨,你讓我考慮幾天。”
穆子昀馬上說:“那當然,這是職業生涯發展大事,你應該好好權衡。”
高潔回到珠海的公司宿舍,洗漱以後,頓感疲勞到了極點。這一次回臺灣,好似經歷一次冗長的戰役,她心力體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地盤,才徹底松懈,也不管此時尚是下午,胡亂拉了條毯子睡沉過去。
不知睡過了多久,她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來嗡嗡地“喂”了一聲,聽到電話那邊聲音問:“在睡覺?”
她還沒完全醒透,繼續迷迷糊糊問:“你誰?”
那頭的人說:“高潔,你行!這麽快就把我忘了啊?”
但是高潔疲勞至極,死也撐不開眼皮,對電話那邊的人道:“再讓我睡會兒。”她想她現在實在打不起精神裝起演技來對付他,她需要補充一點能量,回複一些氣力,再徐圖後算。
直到睡足醒來,高潔以為是次日清晨,一看時間,不過當夜九點過五分。她洗把臉,猛地想起睡迷糊時的電話,将手機抓起,翻到那個陌生號碼。
她撥了回去,那邊很久才接起來。
“睡飽了?”
“嗯。”她考慮如何開腔才好。
“你可真能睡,當初被印第安人綁了都能睡成那樣。”
高潔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出來陪我吃飯。”
高潔驚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是啊,來吃蚝。”于直報了個地址給她,“別讓我等太久啊。”
高潔将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橫琴的養蚝場,待要抱怨,對方手機已經挂斷。她也就考慮了幾秒而已。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她不應當放棄,于是打起精神換好衣服,招了出租車。一個小時後抵達橫琴,找到養蚝場,發現居然這個時點,養蚝場裏頭早該營業結束的品蚝廳燈火通明。
有服務員迎出來,把她請了進去。偌大的品蚝廳只有兩位客人,他們正在廳中生了炭爐,烤着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過頭時,讓高潔大感意外。
美國導演Abbott Jones熱情地朝高潔敞開懷抱,“嗨!天使,我們又見面了!”
高潔捂住心口,不是沒有巨大的劫後餘生的重逢喜悅,Abbott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于說你在珠海,我特地從澳門的電影節趕過來,一定要和你見一面。嘿!我們可是差點死在亞馬遜叢林裏的人啊!我們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什麽?”
于直用中文補充,“過命之交。”
Abbott不停叫着“Yes”附和。
高潔拿着服務生遞來的啤酒同他幹杯,問:“後來,我們被放走以後,你們怎麽樣?”
于直在她耳邊用中文低聲問:“那晚你怎麽沒問我在印第安營地後來發生的事情?”他還輕輕吹了吹她的耳垂。
高潔一時語塞,沖于直傻笑掩飾。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起他們後來的故事。
在高潔和加拿大攝影被送走以後,于直和導演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沒有被綁,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長老訴說了他們的無奈。
他們和政府的談判進行得極其不順利,政府一直沒有答允撤出這裏的礦業公司。而印第安人因為人質給予的恩惠也不會再對人質做出任何傷害。
又過了一天,中美兩國大使館介入,兩國都比較果斷,為營救人質,立刻答應撤出當地本國人參股的礦業公司。但那畢竟只是其中幾家。
最後印第安人還是妥協了,他們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們的土地依舊被淩虐。
高潔久久不語。
于直将烤熟的生蚝遞給她,“手上沒有足夠籌碼去談判,最後多半得失敗。”
高潔食蚝無味,“不,他們畢竟為了保護自己的信念戰鬥過。雖敗猶榮。”
于直摸摸她的發。Abbott看到,問:“你們倆在約會中?”
高潔即刻否認,“沒有。不要誤會。”
于直重重将手裏的蚝殼擲入高潔身邊的木桶內,濺起一點湯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兩張餐巾紙粗魯地替她擦淨。
他們烤着蚝吃到淩晨,于直開車載着Abbott和高潔,先将高潔送回宿舍。
高潔同Abbott道別,Abbott催着于直下車送高潔上樓,高潔忙說“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車。
于直說:“幾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潔莫可奈何地讓于直跟着,他們剛走進大樓的大門,忽而油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