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雨林。他們認為外國人能幫助他們。”
船上船下的同伴們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于直冷笑,“到底是綁架還是幫助?”
巴西向導一臉苦瓜相,“于,你是認真要我說出這個後果嗎?你不怕吓到女孩嗎?”
于直望高潔一眼,“她沒那麽膽小。”
巴西向導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嗎?”他頓一頓,十分謹慎地,“他們背上的箭,那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斃命。”
于直低低地罵了一聲“shirt”。
巴西向導說:“他們說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們談談,他們就放我們走。”
高潔舔一舔唇,唇肉上的傷口還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兩次那樣容易極端恐懼,她做好了面對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變故的準備。她握住于直的臂,“我們去。不能死扛在這兒,沒有意義,我們不能死在這裏。”
于直抓下高潔的手,而後十指交纏地握住,他們并肩走下船,和同伴們彙合。印第安人分成兩批,一批領路,一批墊後,押着他們四人走向叢林另一邊。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太遠,就在叢林近水源處一大片平原處安紮。那是一些圓形的茅草建築,只有十幾座,簇在一處,用圍籬整個地圈起來,形成一個原始的堡壘。
巴西向導說:“看起來這個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還有其他的外國人。”
他們被領入茅草建築群中最大的一座中,裏頭圓心的位置擺着一座高高的神壇,有一位持着神杖的花白頭發的老印第安人正閉目在念着什麽,他的腳下已經跪坐着三個反手被綁的以色列人,他們聽見人聲,紛紛擡起頭望來人。
高潔認出了他們,正是她同歷生死線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們。
她的同事們也認出她,彼此驚呼一聲,臉上都有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地,他們意識到現下一刻并未脫離險境,俱都無奈的相對着聳一下肩膀,繼續垂頭喪氣。
于直低聲問:“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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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潔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們沒事,這真是太棒了。”
于直笑:“你變得樂觀了。”
高潔回應他一臉苦笑。
他們倆被身後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巴西向導說:“他們要綁我們的手。”
于直對巴西向導:“告訴他們,這女孩兒受傷了,不能被綁着。”
巴西向導向印第安人解釋,請求他們通融,老印第安人張開了眼睛,看看高潔,向他的族人點點頭。
高潔成為唯一的一個沒有被反綁雙手的人質。但是她的腳踝被捆住,系了條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于直背在身後的雙手上。
一共八個人質,被這個拒絕原始叢林被現代工業冒犯,但嚴守族規,不輕易采取血戰力敵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綁架。他們希望通過相對柔和的手段向當地州政府提出他們的訴求。他們對外聲稱有八個人質在手中,除了一個巴西人,其餘都是外國人。他們希望冒犯他們部落周圍的熱帶雨林的礦業公司退出此地。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當地州政府官員行事的族人出面與官員談判。談判進行了一整天,礦業公司的財主們不情願放棄到手的財富,向政府施壓,使得談判有些僵持不下。
這一切被綁架的人質并沒有被告知。
八個人質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壇的圓頂茅草屋中,但是沒有被為難。他們可以上廁所,印第安人還提供了新鮮的魚和水果給他們食用。
花白頭發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豔麗的鷹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語。
高潔昏昏欲睡,幹脆蜷在地上,給自己找了一個很舒适的角度。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潔,睡得像母體子宮內的嬰兒,好笑地說:“現在心這麽寬了?”
高潔忽然發問:“你當時為什麽沒有射殺那只美洲虎?”
于直答:“美洲虎的數量很少,而且這裏的法律不允許射殺食肉類猛獸,更何況它并沒有攻擊我們。”
高潔擡眼看着始終祈禱着的老印第安人。她說:“我在想,我們出現在這裏,是不是真的打攪了這裏?他們為了守護好屬于自己的東西,不惜冒險,不惜犧牲,不惜算計,不惜犯錯。可是這都是為了自己的最該守護的東西,這有什麽錯呢?他們知道該怎麽做,達成什麽樣的目标,他們就去做了。他們都是勇敢的戰士。”
于直笑着問她,“難道你不再怕死了嗎?”
高潔輕輕搖搖頭,閉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沒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聽見于直說:“你別這樣睡,地上很涼,你的手臂撐不住。”
可是她眼皮太重了,身體太重了,她負擔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潔沉沉睡過去,夢裏劃着一葉扁舟,行過一處又一處川流,尋找不知在何處的終點。天蒼蒼而野茫茫,太陽和月亮始終都不給予她明确的方向。漸漸地,她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她奮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戰勝疼痛,可是實在太痛了。
潔身自愛(14)
周圍有些吵嚷的人聲讓高潔悠悠醒轉過來。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談論着什麽,他們的表情十分焦急。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巴西向導正在小聲向同伴們翻譯着印第安人的交談,“他們的一個婦女在生孩子,已經生了一天了,孩子還不出來。他們這裏的幾個德高望重的醫生都出去和政府談判了。他們很着急,婦女流了很多血。”
于直沉思着,高潔看到他的眼神閃了一閃,他對美國導演說:“嗨!你在芝加哥做實習醫生替人接生的流程還記得嗎?你的手術包還在我們船上,我記得裏面應該有針筒、普魯卡因、皮針和縫線吧?”
美國導演低吼:“你想幹什麽?我至少轉行有六年了!我都做了你三年的學弟!而且印第安人讨厭白人接生!嘿,你讀過海明威的故事嗎?你知道白人給印第安人接生的後果嗎?”
于直對着他的同伴篤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導我來幹,就像上一回你在懸崖上指導我給Tom處理骨折那樣。我是黃種人,他們對我不會太避諱。”
美國導演低咒:“你是瘋了吧!”
加拿大人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可以和他們談判了。”
美國導演被同伴說服,不再反對。
于直對巴西向導說:“你告訴他們我們中有醫生可以幫助他們。”
巴西向導猶豫了片刻,将他的話原原本本地翻譯給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們幾眼,講了兩句話。
巴西向導說:“他們不相信白人。”
于直說:“你和他們說,我是醫生。我來自東方的中國人。”
巴西向導如實翻譯,老印第安人嚴厲地望住于直,于直朝他禮貌地颔首微笑。他對着于直講了兩句話。
巴西向導說:“他問你有什麽條件。”
于直說:“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這裏的人。”
印第安人說“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于直指着自己和美國導演,“那麽我們留下,放了其他人。”
巴西向導、以色列人、加拿大攝影和高潔都不可置信地望住于直。美國導演表情痛苦地劃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這個瘋子”。于直只是閑閑地坐着沖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們聚首讨論一陣,然後老印第安人對着于直點了點頭。
他和美國導演随即被印第安人帶走,加拿大攝影繼續着美國導演的動作劃着十字架,念禱。
高潔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傷的肩膀。
她來到巴西,孤雛飄零,別無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己需,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條線已斷。她往哪裏飄,終又落向何方都不會有人憐惜,有人呼應。可是偏偏,幾次險些墜毀,都被及時挽救,被予以一線生機。
那就是一條光明線,一次一次給予她勇氣。
她坐在圓頂屋下,看着祈禱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是覺得自己也被祈禱了。
于直同美國導演走的那一陣,印第安人給人質們送來一餐飯,人質們味同嚼蠟,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對彼此說:“生命雖然無常,可是我們接受了這樣大的恩惠。”
加拿大攝影師說:“他總是出着危險的主意,幹着危險的事。這個真正的男子漢。哦!他總是會勝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來,巨大的黑幕籠罩着大地。這一夜雨林中的黑夜濕氣很重,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艱難,連蟲鳴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無聲,仿佛被沉滞的空氣壓迫了。
忽而一陣兒啼劃破重重濕氣,撕開幢幢黑幕,夜蟲被驚醒,振動音翅,加入合奏。
總是會勝利的男子漢,在印第安人的簇擁下,懷裏抱着初生的嬰兒走近神壇。神壇上的老印第安人疾疾迎下,迎接新生生命。
于直走到高潔身邊,高潔看到了他懷抱中的那一個小小的、努力伸動的身體,還未從鴻蒙中睜開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張展着。
也許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線生機,就能蓬勃生長。
平生頭一回看到生命誕生的高潔,不能不想起在她手裏消逝的那一條小小生命,心裏隐秘的痛稍稍觸動了一點點,愈合了一點點。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吟吟,他用只有高潔聽得懂的普通話說:“你又沒事了。”
她用普通話問:“你怎麽辦?你們怎麽辦?只有你和導演留下來了。”
于直的表情平靜篤定,一笑如常,“講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這不是一件壞事,當然狡詐的我們利用了他們的淳樸和講信用的天性。不過,為了活命,我們得相信中國大使館和美國大使館。我叫于直,上海人,美國人叫Abbott Jones,芝加哥人。記住。”
他越過高潔,将孩子遞給老印第安人。
巴西向導對印第安人說:“如我們約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斷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美國導演被印第安人擋在神壇下方,高潔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頭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們萍水相逢一場的最後場面,但是她驀地突生沖動,撥開攔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問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後,為什麽冒犯我?”
于直正在詫異她的回奔,更加詫異她的問題。他勾起他好看的唇角,說:“我喝多了,犯了糊塗,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很值得親一下。當然我不是個好人,也許能占到更大的便宜,這我并不介意。”
“好。”高潔抿一抿唇,唇內的傷口已近痊愈,她已經沒有任何阻礙。
她踮起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将她的唇對住于直好看唇貼了上去。她大膽地伸出了舌頭,探尋着這好看嘴唇的輪廓,回應着這份熱情的回饋,給予着她內心至大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遲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腳那一瞬間,就伸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饋贈,專心致志地吸吮着這曼妙的感激。
他們鼻尖貼着鼻尖,舌尖糾纏舌尖,呼吸連接呼吸,摩擦到形同一體。
潔身自愛(15)
印第安人将被釋放的人質分成兩路送出雨林營寨,高潔和巴西向導及加拿大攝影被分在一路,他們被送回他們來時的駁船處。印第安人同巴西向導溝通了幾句後,便即離開。
巴西向導對加拿大攝影說:“他們指了一條能更快抵達最近的小鎮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潔說:“我們要快點,要快點通知中美大使館。”
如于直所料,講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們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後,他們的船駛入小鎮港口。
高潔和加拿大攝影在一家雜貨店借了電話,分別給中美大使館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而誠懇的聲音,他聽完高潔的訴求後,說:“我們會盡快調查的,您現在在哪裏?是否需要幫助?”
高潔遲疑着說:“我是臺灣人。”
年輕的聲音帶着和善的笑意,“我們是同胞,我們可以提供幫助。”
她不再拒絕幫助,從死境之地回來,任何的生機都應該抓住。她同巴西向導和加拿大攝影就此別過。
加拿大攝影擁抱她,安慰她,“放心吧,于不會有事,相同的情況我們經歷過。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見到他。”
在經過八個小時的等待後,高潔坐上了中國大使館派遣來的吉普車回到了隆多尼亞州的工廠總部。
她問開車來接她的同胞,“于先生那邊急需幫助,什麽時候可以有好消息呢?”
同胞答她:“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和當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談條件我們很有經驗。”
她問這位同胞要了電話號碼,同胞笑道:“你可以每天給我電話問進度。每天問兩次也沒有問題。”
高潔被送到隆多尼亞州時,以色列主管也已經抵達了。劫後餘生的人們向公司彙報本次事件的情況。
工廠的總經理是英國人,他刻板嚴肅地問生還的職員們還有什麽需求,公司會盡可能滿足。
高潔說:“我申請調回中國大陸。”她想了想,“兩周以後。”
刻板的英國人問:“為了表示公司對你們的慰問,你們可以立刻選擇回到各國分部,公司會安排妥當。你為什麽還要等兩周?”
高潔的聲音低下來,不太想承認,但是仍舊答道:“我還有點事情。”
她的要求還是被刻板的英國人通融了,得以繼續停留當地兩周。
葉強生的慰問電話越洋打過來,他告訴高潔,“我接到了總部的通知,你回來以後可以入職設計部。”
高潔說:“謝謝您的照顧,我會努力的。”
她每天都給那位大使館的同胞打電話,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同胞說:“于先生在早上已經安全回到大使館,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國了。您要不要和他見一面?我們可以安排。”
高潔心中塵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塵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無法控制的心塵,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确定,想了想,說:“不,不用了。我們都是被于先生救的,聽見他沒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兩周後,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華區總部。出發前一天,她看到當地報紙上這樣一條報導——
“阿貝特河礦區發生沖突,當地印第安人抗議礦業過度發展,影響生态環境和族群生存環境。當局正在了解造成沖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發的暴力沖突不應該被提倡,對當地的經濟發展也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他們應該以開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現代社會,而不是抵觸它們。部分礦業公司同意州政府對當地印第安人的補償建議,但是他們希望他們的合法權益應該被當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議乃至流血都未能保護當地印第安人被無視、被侵犯甚至被恥笑的原始的小小願望,仿佛他們都不應該存在在這個社會上來阻礙不斷改變和前進的時代車輪。
高潔合上報紙,拿着護照,繼續獨身一個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葉強生率領部門全體同事辦了飯局歡迎高潔的回歸。她在上廁所的時候,聽到外頭有兩位同事一邊洗手一邊聊天。
“臺灣姑娘命真大,好幾個印度人都死在那裏,她被綁架後居然還能活着回來。”
“所以說老葉不厚道,拿新人當炮灰。”
“得了吧,你別事後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過去填了我們部門的名額,講不定就輪到你我去巴西開荒。老葉對老員工夠意思了,他這個人到底是個老實人,現在對臺灣人也有點內疚呢!”
高潔等她們離去後,打開廁格門,在洗手臺前洗手洗了很久。她一直望着自己鏡子裏的眼睛,司澄曾經握着她的臉說過“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亞馬遜叢林夜中黑幕,需要被什麽撕開,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兩個星期以後,抱着手提電腦,敲開葉強生辦公室的大門。她對葉強生說:“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選合适的設計師參加‘美國珠寶零售商設計大賽’,我想向公司申請去參加這個比賽。”
葉強生很意外,他沉吟,“這個比賽是各大國際品牌的競技,設計師都至少有十幾年從業經驗,尤其他們代表品牌的話,公司更加慎重選擇參賽人選。”
有備而來的高潔,将手中的電腦打開,“我在工後做過一些設計稿件,請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資格被公司選送?”
葉強生戴上眼鏡,傾前身體,浏覽高潔的作品。他看第一頁時,就忍不住點了頭,心內誠服地想,後生可畏,沒想到女孩的創造力這樣大膽,得到她母親的真傳。
高潔的第一件設計是以水沫玉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形栖息于金樹枝上的項鏈墜,取名“野性的呼喚”。第二件設計是枚胸針,金邊為底鑲紅藍紫三色碎寶石,作羽毛造型,取名“守護者羽毛”。
他摘下眼鏡,有商有量地同高潔講:“我很喜歡你的設計,但是每一年公司總部選送去美國參賽的設計都是從全世界各分部的設計師裏選送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資沒有達标,明年你就有資格參加公司內部的選拔賽了。你把這兩個設計好好琢磨完善,我作保推薦你先加入你們臺灣的創意珠寶設計師協會。他們每年都會辦展,你的作品倒是可以先參加他們兩個月後的展覽積攢一些名氣。”
高潔并沒有任性地堅持她的請求,她關上電腦,朝葉強生鞠了一躬,“多謝您費心了。”
她得體地從葉強生的辦公室內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打開電腦,繼續修改設計。
任何的事情都要一步一步來做,她不着急,至少,已經到達她給這次同葉強生談判的預期目标。
葉強生的确算是個不錯的人。高潔想。她想起了到底是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樸天性的于直。
她時不時會想到他。
回到都市之後,總有一種亞馬遜叢林那一場逃亡是一個夢境的錯覺,但是最後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記憶,她舔着自己的唇時,就會想到那好看的唇形。
他的吻很熱又很涼,如同水沫玉那樣兼具溫潤的視感和冰涼的氣息。
高潔懊惱自己想得有點多了。
在美國珠寶零售商設計大賽開賽那日,高潔由葉強生引薦到臺灣創意珠寶設計師協會,很順利地入會,并受邀将兩件作品制作出來,參加協會秋季的展覽。
展覽在臺北舉辦,高潔因此回到故鄉。
她為母親掃墓前,買了一份《聯合報》,她在《聯合報》上看到吳曉慈榮獲“美國珠寶零售商設計大賽”銀獎的報導,坐在母親墓前呆怔了很久。
明明是秋季的涼,卻在她心頭燃起一團微火,且愈燒愈烈。
她記得“清淨的慧眼”,她怎能忘記?那是銘刻到她骨頭內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溫情,拉扯她這頂無主風筝唯一的念想絲線。
這一切并非夢幻泡影,亦非露珠閃電,能夠輕易地一閃而逝。
高潔在母親的墓前,将《聯合報》一點點撕得粉碎。一陣秋風拂過,報紙碎屑飄入漫山紅葉中。
潔身自愛(16)
帶着行李的高潔從母親的墓前離開,去拜訪了在母親去世後,為母親生前所授權,處理過母親遺産手續的張自清律師。她帶去了母親的那一張“清淨的慧眼”的電子原稿。
在張自清律師辦公室內,她講述完關于母親的設計被剽竊的訴求,張自清律師為難地說:“高小姐,這件事情很難辦,你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份設計的著作權屬于潘女士,僅憑這份電子稿是不成的。”
高潔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請您再想一想,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張自清說:“除非這件設計在你母親生前制成過成品,并且有相應的生産銷售記錄。這樣對我們舉證才是最有力的。”
高潔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來,“都沒有。”
張自清安慰道:“這樣的情況在設計領域很普遍,維權的确是很困難的。設計師要保護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時做一下公證或者注冊。”他拍一拍高潔的肩膀,以示安慰。
高潔收好随身帶的資料,她問張自清,“還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煩您,我媽咪留給我的松山區的房産,還是希望您幫我處理掉。”
張自清問:“你真的想好了把房子賣掉嗎?”
高潔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
“留着房子在臺灣,至少這裏有個家。”
高潔苦澀地笑,苦澀地說:“我沒有家了。”
張自清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他只能嘆氣道:“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的傳統,如果你在你的故鄉連落腳的家都沒有了,你的媽媽在天之靈會很難過的。”
家之于高潔,從來沒有一個具象的概念。是臺北的這個家嗎?還是跟随母親飄零暫居的各地?抑或是愛丁堡的學生公寓?抑或是巴西的工廠宿舍?哪一處她都沒有深刻的印象,哪一處她都只是暫時停留。
可是聽到張自清的話,她的心頭到底一酸軟,接過張自清一直代為保管的鑰匙,拉着行李箱叫了出租車回到記憶古舊而不願起開塵封的松山區舊宅。
重新踏上舊路,滿眼的綠蔭擋住落日的金光,一針針跳入她的眼內,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馬路兩邊舊宅新樓錯落,百貨公司、糕點鋪、書店、新的舊的大的小的,像老電影膠片上的陳舊跳幀,竄上竄下,灼痛雙眼。
她記起久遠的童年,總是不歸家的父親和工作忙碌的母親,還有一個常常拿着父親給的零用錢一個人從百貨公司彎入糕點鋪買最喜歡吃的鳳梨酥的女孩子。父親和母親一開始的關系就并不那麽親密,但是至少,他們都在同一個屋檐下,她還有個家,她睡前時仍可聽到父親同她講《湯姆索亞歷險記》的故事,醒來喝到母親做的牛肉面。
她扒在車窗口看到了這家糕點鋪,頂有名的老字號,裏頭的人熙來攘往,已經成為大陸游客買手信的福地。八歲以後,她就沒有再吃過鳳梨酥了。她把車叫停,進去買了一盒鳳梨酥,出來後憑着記憶再往前兩個路口,就是舊居門前。
高潔近家情怯,提着行李箱和鳳梨酥在公寓樓下徘徊許久,才鼓起勇氣踏上樓去,随着記憶走到三樓的舊門之前。公寓樓有多年歷史,她當年跟着母親離去時,這棟樓也不過落成八年,現在已同她一般,經歷了些風霜,蒼老了些心情。她開門進去,入眼空空蕩蕩,除了牆紙和地板還是原來的樣子,別無一物。
當年父母離婚,她年紀尚幼,其實不太清楚父母的財産如何分割。母親去世以後,她才搞清楚母親為她遺下一筆不菲的資金遺産,以及這一所舊居。足見得當年父親去意決絕,連房子都不曾要。
高潔想起來客廳正中央至少應該是有個沙發的,沙發上有父母的結婚照,她想起來吳曉慈帶着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高潓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同她的母親攤牌。結婚照片上父親的模樣,已經在記憶的深處模糊不清了。
從八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生父高海,或許這根本也源于母親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為憾。從不。
高潔從來沒有想過,隔了這麽些年,再次看到父親,居然會是在珠寶創意設計師協會秋季展的布展現場的大屏幕上。
工人正在調試電視大屏幕,轉到一個電視臺的娛樂新聞,高潔陡然看見走過這一年度電影節紅地毯上的父親。她對着那陌生到幾乎以為自己應該忘記,但是一見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一二刻。
高海原來還保持着軒昂的身姿,五十多歲的人,還是三十多歲的身材,腰板健碩,一雙眼睛尤其生得精彩,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又淡定自若。只是一頭發已全白,一眼望去,不免令人感慨此人應當還在壯年,可為何又如此顯出蒼老?
高海攜他制作的影片參加電影節,帶領整隊劇組站在臺灣本土明星中,很受人尊重。
高潔才恍然憶起,她的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有些名氣的制片人,名下有一間在島內頗具知名度的電影制作公司,旗下亦有多位實力導演編劇。
舊時的資料在她腦海中逐漸拼湊出往日時光。
高潔聽着電視內主持人對親生父親的介紹和恭維,好像在看一個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的八卦。
她也在電視內看到了長大後的高潓。
如果非說她的童年心靈受過強烈沖擊,那一柄重創她的刀是由高潓刺入她的心髒。一個突如其來的小姑娘,告訴她,她的爸爸不僅僅屬于她,然後她的爸爸就抛棄了她。
正是這個小姑娘,分走父親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開始了可能需要終其一生的漫無目的的漂泊。
可是,高潔發現高潓和自己神似極了,同樣遺傳自父親的眉眼,同樣像到不可名狀的蘋果肌,同樣的身段和身高。
有一種被侵占的恐懼感擒住了她,比恐懼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沒有的,但正該是她們這樣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自上而下的嬌媚鮮妍,滿心滿意的幸福如意。
高潔看到高潓出現在電影節幕後酒會的新聞裏,依偎在高海身畔,享受名媛待遇,回答記者的恭維。
記者問她:“高小姐有沒有想過進軍演藝圈,在令尊的電影裏演個角色呢?”
高潓笑着答,聲音低低的,一如臺灣女子的溫柔婉約,“不不,我還是比較喜歡念書,我打算繼續在哥倫比亞大學深造傳播學博士,我的男朋友也比較很支持我的學業。”
記者一致追問哪家幸運男郎得到她這位島內名媛親睐,她嬌羞地将臉埋在父親的臂彎中。高海慈愛地拍了拍高潓的手,對大家說:“有好消息會通知各位的。”
高潔想問工人找遙控器換臺,回頭聽見那邊的協會負責人正在問做宣傳的同事:“和吳曉慈聯系了嗎?她确定出席了嗎?”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會致辭來的。”
高潔沒有找到遙控器,卻從褲兜裏掏出一枚本來帶着充饑的鳳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裝紙,捏得粉碎。
她想,若非母親帶她遠離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彈丸之島,她的不甘、屈辱、怨憤恐怕早已将她沒頂。可關它們這些年,只消那麽小小火焰,它們又自埋在深不見底的心內的空洞裏汩汩而出,從亞馬遜叢林九死一生活轉回來的覺悟都抵擋不了,就像潘多拉打開的魔盒裏飛出的勢不可擋的惡魔。
高潔向葉強生申請,将在臺灣停留的時間延長,正好逢上大陸的十一黃金周,加上她的年假,她八歲之後頭一回要在臺灣待這麽長的時間。
她搬回了松山區舊宅,請來清潔工人簡單做了清潔工作,并從家居市場內地買了一個床墊,一些鍋具,寥寥草草地住了下來。
當年父母離婚時,她年紀尚幼,
吳曉慈在珠寶創意設計師協會秋季展覽的開幕典禮上擔任了致辭嘉賓。
在高潔的記憶中,吳曉慈的面目只餘留那一幅可憐巴巴的模樣和一身勝雪的肌膚。她站在展覽會大廳中一角,仔細端詳着主席臺上的吳曉慈。
這個女人,應當已年近五十,身段纖瘦,露額盤發,細眉細眼,肌膚仍然白皙勝雪,微笑仍然可親可憐。她年輕的時候,不是沒有将母親這樣剛強女子逼迫至攜帶孤雛背井離鄉的實力。
高潔聽見吳曉慈在臺上這樣地柔聲細語:“感謝各界對臺灣珠寶設計的關注,各位同仁的一齊努力才造就行業的興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她的目光自舞臺上移至舞臺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為嘉賓的女兒,衆星拱月一樣坐在協會幹部們所坐的那一席,公主一樣,擡起飽滿的小臉,幸福地仰望舞臺上母親的講話。
吳曉慈下臺以後,高潓開心地同她擁抱,母女兩人在衆人簇擁下,舉起酒杯和大家幹杯暢飲。
坐在高潔身邊的幾位臺灣同桌輕聲聊了起來。
“這幾年島內電影業不景氣,高家的電影公司資金鏈早不行了啊。要不是今年拿了金馬獎的那個導演還撐着場面,他們哪裏還有這樣的風光?”
“不止那位大導演撐着,聽說最近大陸一家很有實力的公司就要入股了。如今是島內開花島外香,大陸那邊太吃我們臺灣影視資源這一套了,這邊爛到菜地裏的人,到那邊運作得好,都能吊高了賣。大家都抱團去那邊發財了。”
高潔欠身,同幾位閑聊的同桌交換了名片,亦得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