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就沖着她撞過來。高潔不及反應就被其中兩個男童沖撞到了身體,跌倒在地上,手機被踢得老遠。顯然男童們除了她還有一個目标,高潔扭過頭的時候,正看見穆子昀也被撞倒在地上,手裏的洋娃娃跌落在她的身邊,她青白的面色更加青白,雙手抱着肚子,身下漸漸紅成一片。
高潔和穆子昀遭遇的這一起“童黨滋擾”事件上了當地的日報,肇事的童黨們是當地臭名昭著的團體,小到破壞公物、挑釁路人,大到打偷砸搶、持刀群毆都幹過。
很快,當地的警方逮捕了滋事的童黨,警察局長親自來慰問受害者,誠摯地用蘇格蘭口音道歉,表示童黨滋事已經困擾了他們十幾年,小罪犯們都來自有問題的低收入家庭,缺乏良好的品德教育,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求受害者原諒他們。
高潔冷冷地用倫敦口音說:“這不是他們傷害別人的理由。他們統統應該被抓起來接受懲罰,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們都不配得到原諒!”
因為穆子昀的孩子流産了。
主治大夫告訴高潔,這位高齡産婦恐怕無法再度受孕。在穆子昀正式清醒後,高潔看着她虛弱地在一份又一份的手術報告和醫療建議書上簽名為自己負責。
除了高潔,沒有第二個人在她的身邊。
高潔在醫院裏守着穆子昀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內,連威士忌都無法很好催她入眠,一閉眼,就能看到穆子昀身下的鮮血。
她醒着的時候想,那是一條生命,睡着的時候還在想,那是一條生命,再醒來的時候,展開雙手喘息,以為自己的雙手上沾滿鮮血。
一條生命毀滅在她的沖動下。
可是穆子昀并沒有怪責她,她當時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也是一種解脫”。她男童氣的大眼睛凹陷得更深,終于落下淚來。
當她對高潔說:“你願意聽聽這個孩子是怎麽來的嗎?”
高潔不再回避穆子昀談起她的孩子。
穆子昀絮絮地講起她的往事,關于她和已婚老板的秘密之戀,關于她以為守在他的身邊為他征戰商場就是至大的幸運,然而卻始終填補不了內心的空洞,關于她以為為所愛的人生一個孩子,就是延續自己愛情的天真。
高潔聽的時候在想,多麽正當的理由,她應當感到諷刺,可是內疚在心頭啃噬,她無法感應到諷刺。
她無法原諒自己間接犯下的毀滅生命的錯誤,這是漠視生命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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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穆子昀回國。她獨身而來,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潔心內一段悔恨和遺憾。
司澄在穆子昀回國後的兩個月才回來。他回來後,發現高潔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應當說,高潔好像變得更加無趣了。
她對學習的熱情更為高漲,仿佛想要盡快修滿學分,離開愛丁堡。
司澄依然不想離開愛丁堡。他問高潔:“是不是非離開不可?在這裏有什麽不好呢?很好的氣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築以及被尊重的歷史。”
高潔反诘他,“這裏真的這麽好嗎?反複無常的氣候,死氣沉沉的人,永遠看不見幾日陽光,時不時下一場大雨。哦!簡直糟糕透了!”
司澄沉默下來,不再同高潔談論這個話題。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會抱住他的脖子說:“我想我的媽咪。我要盡快回去。你想想看,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當司澄在電話裏對已經學成歸國的高潔說出“我們分手吧”,他們其實已經有整整半年沒有聯系過。
高潔回國時,司澄将她送到愛丁堡機場。高潔幾乎将她在愛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給她拍的照片還挂在他的宿舍裏。
司澄親親高潔的額頭,“Jocelyn,我會想你,很想你。”
高潔親親司澄的唇,冰涼的,當年在雲南,他親她的時候,他的唇還很熱。她說:“澄,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擔一些責任,在自己生存的現實社會裏,我先回去,在那兒等你。”
她很有些不舍,離開司澄,等同離開另一個無憂無慮的時空,她扪心自問,是眷戀那兒的。
司澄笑了,眼睛依舊天真,“這兩年,感謝你,我很榮幸能給你帶去快樂!”他瞧着她,好像瞧着自己即将送養的孩子。
終于,司澄還是正式将高潔這個孩子送養掉了。
高潔挂上司澄通知她,要同她分手的電話,明白了自己已經失去掉那一個避風港,沒有了無憂幻境。
在近一年的時間裏,她陪伴母親經歷了重病的每一個危急時期,看着母親因為化療惡心嘔吐,被癌細胞侵蝕全身痛到不能自己,因為只能以流質和營養液為食而瘦骨嶙峋。
潘悅在重病中飽受着非人的折磨,卻始終保持着未病時的剛強,她時常同女兒談心,但是高潔卻在刻意隐瞞,隐瞞了同司澄的戀愛和分手,隐瞞在穆子昀流産事件中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的由童年累積而來,沉澱在心底的欲望。
高潔在母親跟前所述說的都經過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潘悅仔仔細細地聽着高潔的粉飾太平,或許是因母親的直覺而聽出端倪,也或許只是因拳拳母愛而細意相告,潘悅最後留給高潔的話是,“潔潔,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還留給你這麽多不快樂,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責任。但是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這樣完整。媽咪很感謝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來你的路還很長,你找不到未來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擔憂的事情,因為我幫助不了你也保護不了你了。你接下來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學習怎麽更好地生活,也許會很辛苦。雖然衆生皆苦,苦即菩提,每個人都有她的歷練,誰也不能替代誰。但需要記着,自己面對的時候,好好地,想一想,該放下的時候,放下。往前看,對自己好,才是你給予媽咪最大的尊重和愛護。”
母親彌留的時候,留戀的目光流連在高潔身上,她說:“潔潔,你才是媽咪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傑作。”
母親去世以後,高潔将親手為母親設計的白蓮水沫玉墜放入母親的骨灰中,帶着她們一起回到臺北安葬。
她在臺北沒有停留太久,她想,母親臨終告誡過她,要她向前看,雖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應該怎麽去走了。
她在母親病中時已經收到英國艾芙麗集團的OFFER。面試她的HR看好她在愛丁堡藝術學院的專業背景,加上母親舊友集團大中華區設計部頭頭葉強生先生的極力推薦,集團對她需要分神照顧病重母親的需求十分通融,答應以兼職的方式先聘用她為實習生,幫助廣告部修大片。
在辦妥母親的喪禮後,葉強生征詢回公司辦理正式入職的高潔:“有沒有想過換個環境發展會更快些?”
高潔望一望面前還沒有填寫的入職申請書,把握在右手的筆放下來,“是不是公司方面認為我在實習期間表現并不是讓公司很認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會讓公司為難的。”
葉強生立刻說:“不不,你多慮了。公司在的南美的鑽石勘探合作業務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邊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寶鑒定師資格證書的設計背景的。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職責範圍是鑽石的分類、篩選和鑒定。這是非常核心的崗位,薪酬和津貼都很可觀,比國內同級別的崗位高數倍,一年後調回來就能升任更高級別的崗位。對新人來說,是個很好的發展機會。”
在愛丁堡求學時,高潔就清楚進入珠寶設計事業後,最辛苦最危險的工種是哪些和在哪裏。她看着葉強生在面前世故地笑着,用長輩厚愛小輩的眼光望着她——她在學習上的慣性勤勉讓她求學期間就拿下從業該具備的全部證書,但是從未曾想到這些代表着她聰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證書會最終成為她為人欺侮的一個借口,可在母親病中時,眼前的這個人也盡到照顧她的情分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體兩面,教人兩難而無奈。
高潔想,母親已經去世了,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了家,她從八歲開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該落腳在哪裏。她想起一句電影臺詞——“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呀飛,飛累了就在風裏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既然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那麽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高潔重新開始填寫入職申請表,一邊對葉強生說:“我随時可以出發。”
高潔在巴西隆多尼亞州第一次遇見于直的時候,雖然并不能預料他們之後的是是非非,但是,似有感應地,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就預感到同這個男人之間必有牽扯。
【作者說】
好啦,很多筒子們焦急等待的風流狡詐的男主角明天會正式出現的啦!之後的情節是我今早才一一想透,怎麽寫得更刺激一些的。
另,《潔身自愛》這首歌非常好聽,依舊是我本命張國榮先生的作品。其中有兩句歌詞讓我完成了對高潔這個人物的背景設定——
“做孤雛只許潔身自愛
你不算苦
我不算苦
我們應該茍且偷生脫苦海”
“不要忘記我們始終會有人寵愛”
潔身自愛(8)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開始沒有幾個月,對高潔來講,就仿佛過了一輩子。
艾芙麗集團在巴西的外派員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職于當地一所合作的鑽石勘探公司。二十八個來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潔是其中唯一的東亞人。她同其他來自巴西本地、印度、津巴布韋、以色列的同事們一起負責從礦工開采的岩石中找出鑽石的工作。
每天工作十個小時,雖然薪水可觀,可是工作強度很高,枯燥無味,環境又危機四伏。她才任職一個月,當地就發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礦工因為采礦地域之争的血拼事件。
面目全非的礦工的屍體被運回公司,從高潔面前經過,她整整兩天未進主食。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潔的胃口,粗糙的食材,複雜的香料,還有不利于消化的棕榈和椰奶,使她常常食不下咽。放工後唯一輕松的方式是去小鎮上的酒吧叫一杯威士忌。
她需要感謝司澄,是司澄教會她品味威士忌的美味,讓她在這個熱得讓人油膩和疲勞的環境裏有了放松的方式。
高潔的巴西同事愛麗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與她關系不錯的,愛麗莎是同事裏唯一一個和高潔同樣有留學英國經歷的人。
實在不賴高潔的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後,她發現和背景不同的熱帶種族人群沒有太多共同語言,況且他們的英語口音嚴重,連基本交流都很有困難。
更令高潔感到難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頻繁向她示好,态度熱情奔放,行動目的明确,表達簡單直接。她一律說“No”,結果是被公開嘲諷成“保守無趣的東方人”。
于是,在發現和愛麗莎交流沒有太大困難後,她非常樂意主動跟着她一塊兒去酒吧放松。
這裏的酒吧髒亂、潮濕、煙霧彌漫,但是熱鬧,有很多過客,來自五洲四洋。高潔在酒吧裏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種,想象他們的人生。生在此處的,來到此處的。如何生存?為何來此?何時走?又将去到哪裏?
她實在太孤獨了。
孤獨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愛麗莎告訴她,最近酒吧裏來了一個中國人,很帥,天天來,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高潔很久沒有遇見和自己說同一種母語的人,她有點兒渴盼他鄉遇老鄉。
就在這間叫做“潮濕的心”的酒吧,高潔一進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于直。
于直面向正在熱舞的人群坐在靠着吧臺的高腳凳上,手裏提着一瓶威士忌,一腳直放,一腳曲着擱在高腳凳的提腳欄上。昏暗的追光時而掃過他的面龐,可以看見他正微笑着同站在他身邊的女侍者講着話。
高潔發現,在昏暗裏他能被旁人立刻認出來,并不是因為他的東方人基因。
一個長得好看的男人,不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是亞洲人還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時間認出來。
于直的好看,在于皮膚足夠的白,在于肩膀足夠寬闊挺拔,在于上身的白襯衫開了胸前兩粒扣子,露出裏面同樣白皙的胸肌,沒有胸毛,足夠幹淨,在于下身的牛仔褲包裹兩條腿足夠修長。
以上的優點是愛麗莎在高潔耳邊興奮的總結。
當然現場有女郎同愛麗莎有同樣的興奮,譬如站在于直身邊的那一位,幾乎露出半個胸脯晃在他的面前。
愛麗莎拉着高潔走近一些,聽見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語問:“不需要嗎?親愛的。”
于直的微笑,走近來看,才能發現它獨特的風格。眼神是懶懶的,但是眼眸在黑暗裏卻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唇角帶出好看的彎弧和淺淺的唇窩。似笑非笑,似諷非諷,似誠非誠,似是而非地教人捉摸不透。
比起他的皮膚、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這一副笑容。
他正對性感女郎講:“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亞馬遜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亞馬遜河上過一夜。”
性感女郎滿臉失望,于直拍拍她挺翹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離去。
南美傻大姐愛麗莎問:“嘿,你們東方人這麽愛看亞馬遜河的日出?”
高潔想了想,用英語向愛麗莎簡單解釋了一下什麽叫做“婉言謝絕”,“用不傷人的借口來拒絕自己并不想接受的邀請。”
她的解釋被于直聽到了。她聽到于直清清楚楚用普通話在問她:“中國人嗎?”不等她回答,他搖了搖手裏的酒瓶子,“來喝一杯?”
他伸出長腿,朝着她站的方向踢了張椅子過來,被她截住。
兩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裏又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番。
同熱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潔的一身碎花長袖長裙,只露一段頭脖子和一段腳脖子,根本不容人遐想的着裝态度太不合乎當地風俗。
于直打量完高潔的服裝後,皺起眉頭,說:“那就應該是中國人了。在這裏,頸部以下不表現荷爾蒙的都是中國人。”
他的語氣有些輕佻,與此地南美男士比,并無相異。高潔也皺起眉頭,“那看來您很入鄉随俗。”
愛麗莎不甘寂寞地插話,“你們在說什麽話?中國話?”
于直沖愛麗莎又勾起了他的唇角,“Hello,甜心!”
愛麗莎心花怒放,“帥哥,何不請我們喝一杯?”
于直聳肩做出無奈狀,“我正在用中國話邀請這位同鄉。她似乎對我有所戒備。您能勸勸她嗎?在異國看到同鄉,我只是太興奮了而已,只想請你們喝一杯,沒有別的企圖。”
愛麗莎喜笑顏開,對高潔講道,“嗨,別拘束,你的同鄉你還信不過嗎?”
于直做了個請的姿勢,高潔被愛麗莎摁到被于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裏頭。
于直打個響指,向酒保叫了兩個杯子,為她們倒上了威士忌。
他拿起酒杯,沖着高潔,用中文同她說:“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姓于名直,‘于是’的‘于’,‘直接’的‘直’,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氏,在巴西拍紀錄片,工作無聊,過來消遣,沒什麽壞心眼。”
他一刻輕佻一刻真誠,讓高潔跟着一刻生氣一刻平和。
她舉起杯子,主動同于直碰杯,“我叫高潔。臺灣人。”
于是兩人講和。
于直笑着問她:“幹淨的臺灣小姐,你來這兒是幹什麽的呢?”
高潔答:“我受雇鑽石勘探公司。”
“下礦?不會這麽慘吧?”
“不,鑽石檢測和分類。”
“這麽無聊無奈的工作看上去不适合你。”于直端起酒杯。
高潔心底驀地一觸,也拿起酒杯,同于直的酒杯一碰,“是很無聊,也很無奈,但是有錢,就可以生活下去,為了生活幹杯。”
愛麗莎問:“你們又在說什麽?”
于直說:“我們在談論工作。”
愛麗莎撫腦門并且轉動她的大眼睛,“哦,整天工作工作,鑽石鑽石,我都僵硬成鑽石了!鑽石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美好的東西!”
高潔和于直同時被愛麗莎誇張的表情逗笑起來。
于直問:“聽說米納斯熱拉斯省的阿貝特河附近可以采到粉鑽?你們的專業意見是?”
愛麗莎說:“我們即将轉移到阿貝特河開工。希望那兒有傳說中的粉鑽,那我們就有更好的業績提成拿。
于直把袖子撸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從襯衫胸前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來,對高潔說:“果然是好工作,找到好東西,就會有錢拿。”
高潔把他手指間的煙抽出來,說:“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有煙瘾?”
“不,解解悶。”
于直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高潔就手拿過來把玩。
打火機的鋼殼皮飾是一只獵犬。都彭的鉑金定制版。眼前的男人不但識貨,而且應該有識貨的資本。
高潔為自己點燃香煙。
于直說:“既然這麽無聊無奈又費勁兒,為什麽不讓自己更開心點兒呢?”
高潔吐出煙圈,“譬如呢?”
于直直勾勾的望牢高潔,眼底有些似有若無的意思,“來到異國不談一場異國戀愛就太不給東道國面子了。”
他的這個眼神在這個環境和這個情境下産生,居然變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讨厭。
也許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氣氛逐漸熱烈起來,巴西桑巴節奏密集,讓所有的萍水相逢都變成老友歡聚,沒有任何禁忌。
高潔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聲地說:“你應該知道南美人體味兒有多重。不然你為什麽拒絕剛才的大胸女?”
于直的喉嚨裏低低笑出來,“謝謝你對我品味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邊,獵犬一樣嗅她,“可是有煙味兒也不太好。”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那是同司澄的天真的眼睛不一樣的眼睛。那眼睛有點兒複雜,有點兒幽深,有點兒直探人心,有點兒肆無忌憚。
高潔移開目光,移開太過接近他的身體,“很高興今晚說了這麽多中國話。”她在煙灰缸內掐滅煙頭,“我們得走了。”
于直移開眼睛,舉起酒杯,勾起唇角,恭送她。
潔身自愛(9)
高潔并不喜歡回到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個巴西姑娘伊麗莎白同住一間宿舍。
伊麗莎白有美麗豐滿的胸脯和充滿欲望的熱帶面孔。她常常帶情人回宿舍過夜,經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潔回來後才送走他們。這樣的常态讓高潔自認倒黴,她整晚都在一種充滿了肉欲的腥臊的空氣中失眠,睡眠質量十分之差。
“不懂得至高無上的身體快樂。”這是伊麗莎白經常嘲笑高潔的話,除了這一點,她和高潔還算相處融洽,只是實在沒有其他共同話題,讓她們連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高潔和愛麗莎在宿舍園區門口分的手,走到宿舍門口,聽見裏面還沒有結束的呻吟和喘息,以及毫不遮掩的肉體撞擊的聲音。
她選擇喝酒派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權利選擇其他的方式派遣寂寞,合情合理合人性,她應當予以諒解。
高潔把拿鑰匙的手從包裏抽出來,轉頭走出宿舍園區,在已經靜谧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氣,聞到自己口中不太好聞的威士忌和香煙混雜的味道。
她想起于直湊到她唇邊的鼻子,像獵犬一樣。
司澄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表達一個男性對女性的贊賞和喜愛的方式也同樣的直接。可是于直的直接和司澄的直接并不一樣,司澄的直接不具備任何侵略性,但誰能否認一只獵犬的侵略性?
高潔在想,今晚的确是喝多了,想的也有點過了。
巴西和愛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時雨時晴變化多端的氣候,她散步沒多久,天空下起雨來,于是就近找到一家已經關門的雜貨鋪的門檐下躲雨。
這時,她看見曾經向她示愛求歡的印度同事迪讓從對面小巷子的酒吧裏走出來。迪讓看見了她,在她拔腿的時候抓住了她的胳膊。
“嘿!Jocelyn,你在等我嗎?”
印度人身上的體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聞,高潔甩開印度人的手,“離我遠點兒。”
印度人又捉住她,用熱乎乎身體抵住她,“難道你一點都不想嗎?我很有勁兒,包你忘憂。”
高潔掙紮着,大聲叫着,“蠢貨!滾開!”
印度人把嘴湊了上來,不過他沒有得逞。不知從哪裏出現又在什麽時候出現的于直用一只手就把印度人從高潔身上扯開。
“嗨!夥計!別動那女孩!”
印度人借酒勁兒揮來一拳,被于直用肘彎擋住,接着肋骨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高潔拉住于直的手,“走吧,別打了,是我同事。”
于直聞言收手,印度人掙紮着在地上爬不起來,這一下挨得很重。
于直問高潔:“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高潔看一眼地上的印度人,“好的。”
他們繞過印度人走到小鎮的大路上,雨已經停了下來。
于直詛咒了一聲,“這該死的鬼天氣。”
他們兩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貼着身體,極不好受。高潔慢于直半步的速度跟着他,帶一點戒備,一點尴尬,暗暗地将裙子拉直,盡量阻止身體曲線畢露。
她說:“你的身手不錯。”
他剛才給印度人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機一樣,不像普通人該有的。
于直轉頭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錯。”
“拍紀錄片的會有這麽好的身手?”
“來熱帶拍紀錄片,沒有兩下子會很危險。如果你沒有這樣思想覺悟,就不用在此地長久混下去。”
于直說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潔頭腦裏沒有想過的道理。她說:“謝謝你。”
于直問:“如果他繼續騷擾你怎麽辦?”
高潔想了想,“幹掉他。”
于直用手捂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兒。”
已經抵達宿舍園區門口,高潔返身擋住于直,“我到了,謝謝你替我解圍。我想這是在異鄉遇到同胞最大的幸運。”
于直又勾起了唇角,“所以臺灣人承認大陸人是同胞了是嗎?”
高潔笑,“我們都是龍的傳人。”
他叫她,“高潔。”看着她,眼神和剛才一樣,直勾勾地,“你拿什麽謝我呢?”
他的白襯衫貼在他的身體上,他的身體因此原形畢露。寬闊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壯的手臂,有一種勃發的氣息。
他的身體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暗示。
高潔回應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怎麽樣呢?”
健壯的手臂伸過來,插入她濕潤的發,她的嘴唇被另一個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蓋。
他的舌頭輾轉在她的口腔裏,用侵略的力道做着調戲的事情。
空氣是潮濕的,高潔感到整個人也潮濕了,她試圖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時間在拉鋸戰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将她放開。
他說:“不邀請我上去喝杯咖啡嗎?”
高潔揚起右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準确無誤地,清脆響亮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說過,在這裏沒有兩下子會很危險,我需要有這樣的思想覺悟,欺負我的人,我會幹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為我做過什麽。”
于直的臉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閃過瞬間的火苗,但是瞬間熄滅。他揉了揉面孔,重新展開笑意,“這算是我被誤解的代價嗎?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沒有想欺負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他揚揚手,轉身離去。
高潔搓了搓剛才報複過于直的手掌,冷笑了一聲。
伊莎貝拉已經聞聲打開大門等她,說道:“你應該邀請他進來,我可以讓出房間。”
高潔走進房間。一言不發。
伊莎貝拉關上大門,“你真的不想要嗎?男人力量可以讓你放松。剛才的那個東方人就很合适你。假正經對不起荷爾蒙。”
高潔抓起床上的枕頭朝着伊莎貝拉砸過去,“我想睡覺!”
第二天印度人迪讓請了假,他聲稱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潔下班時,經過迪讓的宿舍,看見他站在門前。
她特地走上前去,揚起下巴微微笑道:“有不少中國人也看上了這裏附近的金礦,他們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國唐人街刷盤子的中國人,他們有精良的武器和先進的設備。對了,我一直忘了告訴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員,他一直在阿貝特河附近采集粉鑽。最近才過來隆多尼亞。他的脾氣沒有他的身手好,幸虧他沒有帶他的槍。”
高潔講完以後,徑直走出園區,走到小鎮上的車站前,她審視了一番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和司機們,找到了那個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頭發,左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巴西司機。
她用學會不久甚不流利的葡萄牙語對司機說:“我想買一些防身的玩意兒。”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槍的樣子,“最好是自動的。”
司機撇嘴,“上車。停車以後我不會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車回來。”
“明白。”高潔鑽進計程車。
很快,她被司機帶到城中的一個貧民窟,她下車時給了司機一筆豐厚的小費,按照司機的指示走入貧民窟深處的一間旅館。
幾個小時以後,高潔将屬于她的手槍藏入行李箱的夾層。她點燃一支煙,坐在窗前抽了一陣。
現在,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了。她想。
不久之後,高潔随同以色列主管組隊一起開拔去到阿貝特河礦區開采粉鑽。她自動申請加入這次編隊,因為在那裏工作一個月便可以請調回大陸的公司。
當然,高潔想過辭職,立刻買機票回去。輾轉反側時,她想到葉強生世故的笑容。這是一個困難,克服它,她提前調回去就是順理成章,不會丢了母親的臉。
堅持在艱苦的巴西工作,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家,現在還變成了母親的榮譽。她不能半途而廢。
難事之中也有好事,謝天謝地打她主意的那幾個男人沒有編入這次分隊。
但是在阿貝特河礦區,高潔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着礦工深入礦源深處。這裏沒有隆多尼亞州的實驗室和工廠,他們每日從簡陋的營地出發,坐着駁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礦上工作,頭頂上只有一頂粗布雨篷遮陽擋雨。
高潔被曬黑了整整一圈,她每天開工都帶着手槍。在這裏已經不是防備對她圖謀不軌的同事,而是可能随時攻擊過來的印第安土著。
誰都不想遭遇這樣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擊就是突如其來。
這一天,阿貝特河淺灘上的礦工突然大聲呼喊奔逃,高潔身邊的同事說:“糟糕!印第安人來了!沿着灘塗跑!”
高潔跟着同事們奪命狂奔,每一秒鐘都在和生命賽跑,很快,一個印第安人追了上來,她拔出手槍,像私底下練習的那樣射擊。印第安人被擊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擊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被河流中的石塊重重一擊,頓時昏厥過去。
潔身自愛(10)
不知過了多久,高潔被左肩尖銳的疼痛激醒過來,入眼所見,自己似乎躺在某只船艙裏。
她掙紮想要爬起來,可是左肩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大叫出聲。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蹲到她的面前。
于直的表情很嚴肅,他說:“你的肩膀脫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我必須幫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高潔下意識牽一牽左肩,立刻因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着氣,“醫院。”
于直緩緩搖搖頭。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認真,甚至有些誠懇。
高潔随即反應過來自己的要求不太現實,她艱難地望向于直,抽着氣斷斷續續問道:“我們??現在還在阿貝特河上?”
于直說:“是的,你沒有別的選擇。我們沒有可能一個小時內把你送到醫院。事實上,我們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時間。”
疼痛一陣一陣襲擊着高潔的神經,她極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識以便對眼前的情況做出合理的判斷。面前的這個男人,不過兩面之緣,是否可以信賴他?
于直說:“我在部隊服過役,處理過同樣的情況。不知道這個理由是否可以讓你放心點兒。”
她沉默地觀察于直。
世事總是教她在無從選擇的選項裏做出選擇:母親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來到巴西,又不得不從隆多尼亞州調到阿貝特河。
高潔閉上眼睛,“我??相信你。你盡管??去做。”
“如果,出了意外,怎麽辦?”于直問。
高潔将眼睛睜開,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