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造型,純白如素。
她将白蓮水沫玉墜挂在母親胸前,樂滋滋地對母親講:“媽咪經常誦經,代表我對媽咪純潔、堅貞、清淨的愛。”
潘悅将白蓮墜子捧在掌心,又驚訝又歡喜,鄭重地問高潔:“怎麽想到用水沫玉做出這樣的設計的?”
高潔說:“因為價格我支付得起呀。”
潘悅打開電腦,調出一些圖片,圖片上就是高潔所買的水沫玉。她靜靜聽她的母親講:“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礦,主要成分為鈉長石,但是透明度和水頭很好,和翡翠冰種和翡翠玻璃種很相似。這是一種低調的玉石,堅持着自己的美,卻因為得不到承認,沒有辦法被雕琢出更美麗的造型。”
高潔很有信心地告訴她的媽媽,“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現出最美麗的樣子的時候就會得到別人的承認了。別人也會知道它的價值了。”
潘悅打開一張圖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對水沫玉的陳色和彈性的升值空間有了興趣,根據玉石的特性,設計了這樣的造型,只是老板一直沒有将水沫玉列入業務計劃,只能暫時擱一擱。”
那是一張可以讓高潔過目不忘的設計稿,圖紙上的設計大膽而直接,簡單而熱烈,純銀做底的眼形網狀吊墜,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
潘悅給圖紙命名“清淨的慧眼”。
她指教高潔,“最好的設計,要摒棄複雜的修飾,烘托主題。水沫玉的市價待估未必不是一種佳品隐市,得暫時清淨,修煉得體,将來或許有大放異彩的機緣,但是沒有,也不必去強求。這就是‘清淨的慧眼’的價值。”
高潔并不十分通透,只為這簡單而美麗的設計着迷,她問:“不去強求,豈不是遺憾?這麽好的東西,就應該得到它應得的。”
潘悅愛撫地撫住女兒尚且稚弱的雙肩,“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高潔仍然不懂,“媽咪,這又做什麽解釋?”
潘悅解釋:“不要有太多欲望,就會比較簡單快樂!所以我又不太想發掘水沫玉,任它作為翡翠的伴生石存在,在礦源間獨享永不入世的樸實。”
“不要有太多的欲望?”十六歲的高潔體味不出母親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問題抛之腦後。她的知識、常識和認知,只讓她将母親的設計稿看了又看,不論是銀飾眼網,還是水沫玉眼珠,組合得天衣無縫,真的就像一雙慧眼,靈透極了。
她贊嘆又贊嘆,說:“媽咪,以後有機會了我們就做這個産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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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悅遲疑了一陣,關上電腦說:“以後的事情再說吧!”
出乎高潔意料以外的是,當她再一次看到“清淨的慧眼”,是在《聯合報》上。
那是一則不過百字的短訊,寫“美國珠寶零售商設計大賽公布,臺灣選手吳曉慈憑別出心裁的作品勝出,獲得銀獎”。配的是一張只有二厘米寬的照片,但那已經足夠了。那樣大膽而直接,簡單而熱烈,純銀做底的眼形網狀吊墜,正中綴一顆剔透而圓潤的透明水沫玉,透過玉而見銀眼,透過銀眼亦能見玉——她永遠都忘不了的“清淨的慧眼”。
高潔握着報紙,坐在母親的墓前,怔怔望住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絹白蓮。
此日的此刻就像那日的那刻——母親告知她噩耗的那一日——于她就是世界的末日。
潘悅在高潔二十二歲自愛丁堡藝術學院畢業的那一年得了胃癌,她并未如同一般的母親那樣對兒女隐瞞,而是待高潔學成歸來後,将香港美生集團和英國艾芙麗集團的設計部門主管的名片放到高潔的書桌上。
她以一種平靜而家常的口吻告訴高潔:“潔潔,媽咪恐怕不能陪伴你更長的時間了,這裏有兩家很好的公司,媽咪希望你的未來能走得更穩。”
除了兩張名片以外,高潔還拿到了母親親手遞給她的診斷書。
薄薄一頁紙,重重壓在她成年後的起點上。
但是面對着母親平靜的面容,高潔用盡力維持着的不顫抖的聲音說:“媽咪,讓我陪你去醫院。”
高潔以奔波在求職和求醫的兩條路上,開始自己的成年人生,尚未努力适應,卻不得不面對接踵而來的打擊。
司澄的電話從遙遠的愛丁堡打來,對她說:“Jocelyn,我們分手吧。”
潔身自愛(5)
其時,司澄的聲音空淨悠遠又模糊暧昧,就像蘇格蘭變幻無常,琢磨不定的天氣。
離開愛丁堡三個月,高潔還是記得她在學院的宿舍裏給母親打電話不過半個小時,就會遇上兩晴兩雨,挂上彩虹。
她那個時候在電話裏頭同母親講:“我在這裏很好,剛才看到了彩虹。”
于高潔來說,在愛丁堡留學的日子與在大陸随同母親漂泊的日子沒有什麽不同,一樣地目标專一,專心致志地當學習機器,唯一的缺憾是母親不在身邊。高潔唯有把臨行前母親那一句“不要光顧着讀書,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很好的風光,好好去玩兒,享受你的青春。”牢記心上,只是一直未真正抽出空去實踐。
高潔是在适應歐洲的學習環境半個學期後,決定向她的英國同學們那樣出去徒步,去感受蘇格蘭。
那天,愛丁堡的陽光意外燦爛,天空湛藍,湖水清澈。她坐公車抵達巴樂諾小鎮,到游客中心拿了份地圖就開始徒步。
因為出門前下了點小雨,此時放晴的天空,行雲如水墨暈開。擡頭望向天空的一瞬間,高潔的心情奇異地明朗松快起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
她想,母親說的是對的。世界上還有別的很好的風光。
從臺灣到大陸,她随母親的工作變動待過臺北、臺中、珠海、廣州、上海,她做候鳥的每一個城市都燈紅酒綠,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自已一樣,一直在上發條。
蘇格蘭北部高地非常開闊,山澗、紅葉、黃花、錯落曼妙。高潔走在愛丁堡高地的片刻,頭一回有了游戲的悠閑。
她路過水庫門口,就和門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寫着“請看好您的狗,不要讓它驚擾了釣魚人”。
她跨過灌木叢尋到一條小蛇,她便大着膽子和這條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她爬到山頂,看到十來只蘇格蘭黑臉羊,剛剛拿起相機,黑臉羊們“咩咩咩”地朝她狂奔過來。高潔連跑帶颠往山下逃,終于逃到漫山遍野只得她一個人時,她一手叉腰,一手怒豎中指,用基本已經聽不出臺灣口音的普通話怒吼:咩你妹啊咩?
這時,遠處有把聲用中國普通話在說:“別動,讓我拍個照。”
高潔最初留在司澄的攝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着蘇格蘭鼓鼓山風,用不符合她長相的略顯猙獰的表情,豎着不太雅觀的中指。
當時的司澄并沒有讓高潔看他手中相機內的照片,他影上那相,朝高潔揮一揮手,然後撐着草地就勢滑下山坡。
高潔只遠遠看到他矯健的背影掠過。
第二次遇見司澄,是幾個月後的八月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時,在愛丁堡城堡前的一場搖滾派隊上。
高潔從中國學生聯誼會上獲得在派隊上充侍應生的兼職。她開始在一些華麗的宴會上兼職侍應生,因為可以看到明星們穿着華麗隆重的演出服裝,和璀璨奪目的珠寶——它們大多來自倫敦,還有時尚之都米蘭。
高潔會把它們記住,然後回到宿舍手繪出來研究造型設計。
宴會的氣氛很輕松,當晚舞臺上的樂隊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邊喝邊說着“Havefun”走下舞臺。
有個頭發微卷的穿着紅黑格子蘇格蘭直摺花格裙的中國男人拿着裝滿威士忌的密封紙袋迎着主唱走過去,和他擁抱。
男人将紙袋裏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紙杯,轉頭就被高潔截住:“今晚派隊不允許外帶酒水。”
司澄有一頭微卷的深褐的發,瘦削的雙頰,和微微下垂略顯苦相也顯出一點年齡的唇角。這唇角的苦相奇異地為他的面龐加上了幾許天真。他還有一雙奇異的細長的卻又有濕漉漉的像蘇格蘭馬鹿那樣的柔順的眼瞳的眼睛。
司澄笑吟吟地對高潔說:“好的。”他收起密封紙袋,又說,“可是,姑娘,你太緊張了,蘇格蘭人民很會享受生活,他們不會介意。”
高潔用侍應生應有的刻板說:“這是規則。”
司澄抓着密封紙袋攤手。面對高潔,他很無奈,可是他說:“你實在不太像是學設計的,一點兒都不感性。”
高潔反駁:“我不喜歡毫無規則的感性。”
司澄用手撫額,“好吧,讓我們符合規則的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潔?”然後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他讓高潔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雙像蘇格蘭馬鹿一樣馴順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雲如水墨暈開的放晴的天空。
悠揚的蘇格蘭風笛響起來,潔身自愛的高地風笛,揉碎此地歷史郁郁風中傳世的憂傷。
他問高潔:“Jocelyn,可以邀請你放假後一起去雲南嗎?”
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這樣落拓氣質的男人口裏說起來是多麽的稀松平常?
高潔想,雲南她是常去的,去看玉,她很熟悉那兒,于是就給了自己一個理由,“好啊!”
可是司澄是帶高潔去看滇金絲猴。
司澄說:“這種猴子有着女人一般的紅唇,藏身雪山之間,被當地的人稱作雪域精靈。”
高潔想起母親一再的叮囑,“好好去玩兒,享受你的青春。”
司澄說:“我小時候去過西藏,看到野驢奔騰,滿山遍野的雪霧在它們的蹄下,它們躍過我,奔向遠方,陽光灑下來,整個雪原都是金色的。”
高潔決定和司澄同行。
這是她頭一回和除了母親以外的人去雲南。同行的除了司澄,還有兩男兩女,女的一個是中科院的動物行為研究專家,還有一個是記者,男的都是攝影師,同司澄很熟。
司澄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個,在開往雲南的火車上,他說起兩年前入藏拍攝的經歷。
攝氏零下幾十度的惡劣環境,雪白的阿爾金山上,堆積如山的藏羚羊羊皮,有些甚至是不夠成熟的小羊皮。幸存的藏羚羊驚魂未定,躲着救援隊的車翻山越嶺。
他說:“人性蕩滌無存,赤裸裸的金錢已經把阿爾金山玷污。”
這時候天很黑,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但是高潔看見司澄一側頭,眼角閃爍的晶瑩。
她很驚訝,也很動容,司澄這樣的年紀,居然還會有這樣純真的感情。
一行人進了雲南,又是旅游汽車又是當地的馬車,折騰了一兩天才進了滇藏之間的雪山峻嶺。這裏是冰山雪線附近的高山針葉林帶,氣候寒冷,向來不怎麽運動的高潔居然能夠堅持下來。
司澄笑她,“姑娘很倔。”
這天的運氣很不錯,他們跟着當地的老鄉向導爬過一座叫杜鵑嶺的山脊,就聽見某種幼齡動物的叫聲。
這種紅唇的靈長科動物,有美麗的皮毛,俊俏的體形,它們在雪域之巅出沒。
有別于蘇格蘭黑臉羊和馬鹿,但是同樣精靈的生物生活在另一個她曾經到達過的地方。
高潔精神為之一振,有了很高的看一看這樣精靈生物的興趣。她手足并用跟随司澄上到大約有四百米的垭口。那些聲音就更近了。大家都不敢上前,生怕驚動那些精靈。
司澄一個矯健的攀登,找好了一塊平整的石塊,就把手裏的機器放了上去,開機推長焦距,開始錄像。
高潔低聲問他:“你不直接拍照?”
他說:“閃光燈會吓壞它們。”
所以他寧願不拍照。
真是感性,高潔想。
下山的時候,老鄉才知道這群人跋山涉水不過就是上山拍猴子的,有點兒不可思議。高潔覺得自己跟着司澄和這群人跑來這裏看猴子同樣不可思議。
老鄉好心指點說山下的伐木場裏養了一只滇金絲猴,他們可以去拍個夠。
大家都很驚訝,下了山沒有踏上返程,真的折去了山下的小鎮。
小鎮的伐木堆上,真的坐着一只金絲猴。它寂寞地坐在高處,眺望遠方,雜亂的色彩裏,它的紅唇還是觸目。
司澄和當地人交涉,要他們放了這只受困的金絲猴。伐木場的負責人很無奈,說這只猴子不知為何下山以後,被這裏的拖拉機的聲音吸引,待在拖拉機旁邊不肯走,甚至被拖拉機的尾氣燙傷都不走。它大概愛上了拖拉機。
高潔發現小猴子的紅唇潰爛了一邊,她想給猴子上藥,但是猴子脖子裏套着鎖環,“吱吱”地跑開,可是又因為有鎖環,一下又被拽回來。真正狼狽。
司澄忍受不了,問負責人要了鎖環的鑰匙,打開鎖,趕猴子上山。可猴子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它就蹲在曾經傷害過它的拖拉機旁邊,怎麽也不肯走。
負責人攤手:“看到吧!”
司澄說:“滇金絲猴在每年的交配季,公猴要競争才能獲得交配權和母猴的青睐。失敗的公猴将要被趕出本群體,以前,它們可以融入其他的群體。可是這十幾年來,人類砍伐樹木,破壞自然,它們生存的環境越來越窄。這只猴子竟然找不到可以加入的群體,颠沛流離到人類的世界受苦。”
他的聲音沉痛,表情沉痛。
動物行為學家說:“它應該是瘋了。失去生存環境,失去群體,失去愛,猴子也瘋了。”
高潔站在他們身邊,好像站在和他們不一樣的另一個世界。
這一夜他們在小鎮上租了一間民房留宿,就是伐木場負責人的。半夜高潔上廁所,聽見負責人在說:“原來你們是要拍猴子,這還不簡單?上什麽山哪!咱村裏幾個上山一趕,可以下來一窩,随便拍。”
高潔放慢了腳步。
“大哥,這辦法好,我付勞務費給你們。”
“好說好說。”
高潔回了房間,過了一會兒,記者也推門進來了。
次日一早,門外就響起争執的聲音。
“我給你五千,把人叫回來。”
“你這個瘋子,我們千辛萬苦來這裏是幹什麽的?為什麽這樣的捷徑不用?”
高潔披了一件衣服出門,記者和司澄都紅着眼睛。負責人左右為難,試圖相勸。別個攝影師也拉開了司澄,說:“哥們兒,別跟女同志争。”
沒有想到司澄情緒激動,一把推開那個攝影師,吼一聲:“你懂個屁!”罵完拔足往山上奔去。
動物行為學家嚴肅地批評記者:“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現在是三月,正是滇金絲猴的繁殖期,不少幼猴才出生,這樣做會驚擾到猴群。”
“至于這麽嚴重嘛!”記者挂好了相機,對負責人說,“嗨,我可等着拍呢!”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中午,司澄并沒能及時阻止當地農民上山驅趕猴群下山。驚慌失措的猴子們從四面八方被趕到一堆,聚攏在山腳下。高潔看見司澄揮舞雙手,讓大夥散開,記者卻抓緊時間對着猴群一頓猛拍。人和猴子的呼叫聲亂做一團,有猴子們觑了人縫就蹦着逃了出來,母猴驚惶之中丢失了幼猴。
記者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幼猴,她的動作比司澄快,早一步揀了起來,叫:“快通知就近的動物園,有只小猴被母猴遺棄了——”
她的話沒說完,司澄已沖到她的面前。
“放下。”
記者不動,不情願動。
“放下。”
曾經穿蘇格蘭直摺花格裙穿出落拓氣質的司澄,此時眦目欲裂,全身每一根骨頭仿佛都在“格格”作響。高潔是真的怕司澄會一拳揍到記者的面上。
記者也怕了,聲音低下來:“我這是為小猴好——”
司澄說:“我不想打女人。”
記者最後将小猴放在了地上,司澄指着人群,說:“你們走。”
所有的人都默默走開。
司澄找了葉子,墊在小猴身下。
高潔湊過來問道:“它媽媽會來找它?”
司澄說:“希望。”
高潔垂下眼睛,說:“沒有一個母親會抛棄自己的孩子,她們會給自己孩子最好的一起。”
她同司澄一起遠遠的坐在石墩子上。
這天的天氣就像第一次遇見司澄時的蘇格蘭,陽光普照,碧空萬裏。遠處的雪山像是鍍了一層金,近處的針葉林,如浩瀚海洋。
自然如此廣博,高潔仰望天,自己是滄海中的一粟,人類是天地間最單調的顏色。
嗬!她已經忘記自己來自城市。
司澄在小猴身上蓋了些樹葉,怕它冷,然後用他那鹿眼一樣清澈的眼睛對高潔說:“我們打賭,如果它媽媽回來找它,你就要給我一個吻。”
高潔捂住唇說:“那不行。”
林子裏漸漸有了響動,司澄拉着她蹲下。她學着司澄沒有擡頭看,等到聲音漸漸遠了。他們站起來,看見一個棕褐色的影子攀援在樹枝之間,葉子下已然空了。
潔身自愛(6)
這天的天氣就像第一次遇見司澄時的蘇格蘭,陽光普照,碧空萬裏。遠處的雪山像是鍍了一層金,近處的針葉林,如浩瀚海洋。
自然如此廣博,高潔仰望天,自己是滄海中的一粟。嗬!她已經忘記自己來自城市。
司澄在小猴身上蓋了些樹葉,怕它冷,然後用他那鹿眼一樣清澈的眼睛對高潔說:“我們打賭,如果它媽媽回來找它,你就要給我一個吻。”
高潔捂住唇說:“那不行。”
林子裏漸漸有了響動,司澄拉着她蹲下。她學着司澄沒有擡頭看,等到聲音漸漸遠了。他們站起來,看見一個棕褐色的影子攀援在樹枝之間,葉子下已然空了。
很難去界定高潔和司澄從什麽時候開始真正談起了戀愛。
也許是從他和她一起自雲南又回到愛丁堡,不約而同相約一起走過愛丁堡城堡前著名的皇家麥爾大道開始。
後來他們無數次走過這條一英裏長的道路。
古早的青石板,道路兩旁同樣的有些年份的店鋪和教堂,還有街道上身穿直摺花格裙的蘇格蘭男士們吹着悠揚的風笛。
司澄告訴她:“直摺花格裙格子的顏色會體現出千奇百怪的人生環境。如果是住在西海岸的,就會穿歐地筍的青綠色、海螺紫和海藻色;如果是在內陸,會選擇石蘭花的嫩黃、深綠和略褐的桔色或覆盆子的藍紫色。”
他教會高潔在宴會上用紙袋直接喝威士忌,在蘇格蘭高地集會上和蘇格蘭人一起跳舞,以及在學習疲乏時怎麽抽煙解乏。
同司澄在一起後,高潔終于真正領略了蘇格蘭的魅力和愛丁堡的閑散,還有自然使人天真忘憂的魅力。
司澄在愛丁堡呆了十年,念完了視覺傳播學院的影視藝術專業的碩士,又修了攝影,他說他不想立時離開悠閑爛漫的愛丁堡。
他不像高潔那樣對學習上緊了弦,從不缺席每一堂必修課、選修課、旁聽課和講座,年年用優異成績換獎學金。他作息時間不定,愛同各種各樣的蘇格蘭藝術家處一塊兒,在蘇格蘭國家美術館待的時間比學院圖書館更多,時不時帶着單反去徒步爬山。
一個人。
不一定會通知高潔。
高潔也無所謂他的每次不告而別。
司澄的宿舍裏貼滿他的攝影作品,其中有一張是高潔對着曠原豎着中指,旁邊還有一張是滇金絲猴遠眺雪山。
司澄說,高潔在空曠的山原間做出這個動作,是原始對世俗的反擊,就像滇金絲猴一樣。
高潔笑笑,想起司澄在雲南時天真的反擊。心想,你自己身體力行了反擊不是靠一個假動作就能完成的哩!
有着這樣想法的高潔,對司澄這樣的年紀保有的天真或多或少有些不以為然。
司澄常常用雙手握住高潔的面孔,盯住她的眼睛,用他自己那雙天真之眼審視她,“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一開始我遇到你的時候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
高潔牽起好看的蘋果肌對司澄笑。她想,其實是司澄年紀大了,又過慣了自由的日子,他們想的不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
可是和司澄處在一起,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就像在雲南的時候,她好像去的不是和母親常去的那個雲南,在愛丁堡,也不是她認識司澄前的愛丁堡。
司澄有一種魔力,跟着他走好像可以進入到另一個和原來的世界平行的,但是相對平靜而天真的世界。
這是真的。
高潔依賴這樣的感覺,司澄仿佛也感受到了高潔的依賴,他想高潔需要這樣的依賴。他們一邊依賴着彼此在一處的悠閑的浪漫,時常親近又時常疏離。
不久,司澄的自由爛漫再度興起,決定遠足南極,而高潔已經沒有了最初陪伴他去雲南的興頭,她托辭母親有囑托,委婉地照顧着司澄的心情地拒絕了他。司澄也沒有強迫她。
潘悅致電高潔,确實派遣了一個讓她暫時離不開愛丁堡的任務,她請女兒有空去陪伴一下大陸的表姨穆子昀。
這是高潔頭一回知道在大陸原來還有一個表姨的存在。
潘悅也是頭一回同高潔講了講家族淵源。潘悅的母親同穆子昀的母親是表姊妹,自幼一塊兒長大,後來潘母随同丈夫遠渡臺灣,但一直沒有斷了表姊妹的聯系,一直到潘悅調往大陸工作,小一輩才又正式親密來往起來,只因潘悅同穆子昀均忙于工作,故在少有餘力花在彼此的私人交際上。
潘悅囑托高潔,“我在大陸的業績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靠你的這位阿姨的人脈打開,我們雖然交流不多,但是彼此感情真摯。她現在孤身一個人去愛丁堡,我希望你抽空去陪陪她。”
高潔問母親,“媽咪你為什麽會這樣說?她是有很大的難處才來愛丁堡的嗎?”
潘悅頓上一頓,“也不能算很大的難處。不過——”她再度強調,“潔潔,希望你到時候能照顧照顧她。”
高潔見到穆子昀時,明白了母親所說的照顧是什麽意思。
穆子昀住在莫切斯頓的三層別墅內。這是一棟典型的愛爾蘭富人區的別墅,通體的磚石是抹灰色,狹長的凸出的窗扇,屋圍前有寬綽的門廊,大門上的雕花延續到門梁上,再往上是屋檐上的對稱的三角齒飾,屋檐之上隐隐見有兩個磚石砌的大煙囪。
高潔對英式建築無從歡喜,因為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太講究對稱和工整的冰冷,缺乏适度的溫暖。
穆子昀打開大門從門內慢慢地走出來。一身寬大的黑色長袍,如果戴一頂尖頂帽,立刻能扮演巫婆。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長長的白銀項鏈挂的石榴粉鑽墜。高潔認出這是三年前母親的傑作,用純銀雕琢出石榴翻皮形狀,露出裏頭粉鑽鑲嵌成的果實。只是穆子昀胸前這一枚的銀色更璨然,粉鑽更晶透。高潔判斷出來這一只墜子用的是鉑金,鑽石的等級頗高。
穆子昀長一張透着男童氣的圓臉,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氣的可愛,只是臉色略透青蒼、唇色粉中泛白,一雙同臉一樣圓潤可愛的眼卻是似醒非醒,挂着很明顯的眼袋。
她瞧着高潔笑了一笑,這一笑,讓她的圓眼睛的眼角夾起幾條魚尾紋,這才讓高潔确定下來,她年紀應當不小了。
高潔跟着穆子昀進屋後,遞上禮物。她的見面禮是從司澄那裏拿的蘇格蘭威士忌,她已經很能跟着司澄喝幾杯,體會到了司澄所說的“蘇格蘭人對威士忌的熱愛總有道理”。
然後她就發現了自己的禮物不适宜,穆子昀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說:“真可惜,我現在不能喝酒。不過你能來陪我,我真的很高興。”她把自己的小腹挺了一挺,在黑袍之下現出原形。
但是她孩子氣的眼中充滿了真誠的謝意,高潔實心實意地說:“恭喜您。”
這一棟三層高的別墅裏,有八間卧室,三間客廳,富麗堂皇地擺上了中國人喜歡的華麗金色的裝飾,窗簾、桌布、罩飾、地毯、床單、靠墊,客廳內擺了紅木香案還供奉一尊純金的送子觀音。
這一切并不比灑上金色陽光的阿爾金雪山更溫暖。
穆子昀一直是一個人呆在別墅內養胎,被金色充斥的別墅內沒有任何相片。高潔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其他親人出現過,她甚至都沒有請傭人。
一個懷着孕的女人獨居在愛丁堡富人區的別墅,這足夠令高潔的本能反彈,引發一些會使她深深反感的聯想。
這是她難以擺脫的反彈,她知道。
就像司澄握住她的臉時那樣講的,“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
高潔有些後悔沒有同司澄一起去南極,司澄的離開,讓她又被藏在深處的東西捉牢。
但是高潔畢竟沒有探問別人私事的習慣,只管按守母親的囑咐和親戚的禮節,經常到穆子昀的別墅陪伴她,甚至後來還主動伴她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購食品,親自下廚煲一鍋粵式靓湯。
高潔在少女時期刻意學習過烹饪,很會做粵菜和臺灣小吃,第一次展示竟然是為了照顧孕婦。
每每吃得穆子昀撫掌大笑,大贊特贊。
高潔還是同穆子昀慢慢親近起來,穆子昀的性格實在爽快,也足夠通達近人。她很有些閱歷和見識,同高潔講起蘇格蘭的歷史,勇敢的心講到落淚。她說:“你不要見怪,我總是随随便便就感性起來,做影視劇的人就是這樣,說起好故事就特別容易感動。這絕對不是因為我懷孕。”
高潔微笑。
她聽到穆子昀給國內打工作電話,為着某個演員因為言語不遜得罪了某個雜志主編斡旋,或者為着某個影視劇還沒有過審而去請求有關部門的領導協調。不管請求人還是被請求,她總是爽朗地哈哈笑着,講出一句口頭禪“這件事情不難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會有好結果”。
在這位長輩面前好像并沒有難辦的事情,可是她一個人孤身在此待産,又好像是最難辦的事情。
偶爾,穆子昀也會提到對自己孩子的期望,“我前年來這裏拍紀錄片,喜歡這裏的清淨,希望孩子出生在清淨的地方。像你一樣漂亮有才華。你媽咪講過你成績很好,在這裏也一直拿獎學金。”
穆子昀的所有話題,高潔都有興趣接下去聊,只有這個例外。她想結束這個話題,不讓它和自己有任何牽扯,“表姨,我不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但是這個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聰明,像你一樣。”
穆子昀孩子氣的眼睛帶着孩子氣的笑意,“像我一樣蠢,可就無可救藥了。”
高潔的手被爐竈上的鍋具燙了一下,成功地跳開了這個話題。
潔身自愛(7)
穆子昀說:“我想在莫切斯頓到處逛逛,去情調咖啡店裏頭坐坐,還要看看工藝品店和書店,聽說一兩英鎊就可以買到《哈利波特》。對了,附近也有售賣附近居民捐贈物品的慈善店鋪嗎?聽說蘇格蘭的慈善店鋪風俗很有名,經常能淘到非常便宜的英國古董、珠寶和雕版畫。潔潔,你能陪我嗎?我租了車,可惜自己目前的狀況不能開。”
高潔在周末的時候,開着穆子昀別墅裏停着的一直無人駕駛的雪佛蘭,帶着她去JK羅琳寫出《哈利波特》的大象咖啡館喝了下午茶,然後兩人悠閑地逛到附近的慈善店內。穆子昀挑了幾只漂亮的英倫洋娃娃,孩子一樣抱在手裏。
走出店門時,她對高潔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就把你媽咪的這條傑作放在這裏的慈善店鋪裏,出售的善款可以幫到更多的人。”
高潔曉得母親誦經念佛後,時有慷慨的慈善之舉,可見她同穆子昀是真的親厚,連同習性也相互了解。她答:“我媽咪一定很高興這樣。”
剛剛講完,她就看見六七個蘇格蘭小童正圍繞在她們停放在街道對面的雪佛蘭周邊。走近一些,發現小童們的手裏把着匕首,在車身上胡亂割劃,好好的車身已經劃傷累累,不能直視。
蘇格蘭地區的治安一直尚可,但也時常發生童黨歧視和滋擾亞裔的事件。高潔偶有耳聞,不料此時撞個正着,而且成為事發受害者。
她大聲“嘿”了一聲,想要制止對方,被穆子昀一手拉住。穆子昀小聲說:“算了。”
高潔有一股和司澄頂像的氣性,她原來都不知道,此時她知道自己和司澄還是有些相像的,她幾乎立刻駁了穆子昀,“不行,不能被欺負了也不發聲。”她脫開穆子昀的手,往對面疾步過去,用帶蘇格蘭口音的英語斥責:“住手!小夥計們!”
有個穿着帶耐克牌标夾克的男孩似乎是領頭的,看見事主過來,居然毫不懼怕,反而擡起頭來沖高潔嬉皮笑臉沖高潔咒罵:“滾吧!亞細亞豬猡!”
高潔掏出手機準備報警,男童們見狀棄開車,拎着匕首直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