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玉兒教訓沉夜
? 鳳凰走後的第二年,我決意搬到凡界小住,說是小住,但這一住,便住了兩百年。
“玉兒?”
竹籬門輕易推開,整個院落都灑滿了金色的陽光。
玉兒生來就喜歡調皮搗蛋,雖才小小的兩百歲年紀,卻已經會調戲花精靈了,我估摸着鳳凰小時候定然也是這般風流,上梁不正下梁歪。
“娘親!”玉兒梳着兩個總角,鬏鬏頭毛茸茸的,一張粉雕玉琢的笑臉看着真是玉雪可愛。藕節般的小胳膊正揮舞着手心裏的紙鳶,笑容很是燦爛。
我産下玉兒花了整整三天,鳳凰的氣息很是霸道,玉兒出生便是純血火鳳,地位之尊貴六界少有,我也正是擔憂那些散仙們會攀上們來尋玉兒的麻煩,這才在凡界的一處尋常山林裏安了家。幸得玉兒出身不凡,能識花斷草,與山中精靈相伴,倒也不至于寂寞。
我将玉兒的腦袋撫了撫,彎着腰将他勾入懷裏,笑道:“玉兒今天又去哪裏瘋玩了?”
“娘親,玉兒沒有!”玉兒的嘴巴已經嘟起來了。
我看他像是受了委屈般的,時不時地便要來撒嬌一回,總會想到鳳凰,尤其他的那雙鳳眼,果然是與他父君毫無二致,我看着不禁嘆息了聲,玉兒拉住我的衣袂,怯懦地說道:“娘親,你是不是又在想父君了?”
“嗯?”我有些驚訝。
玉兒嘟了嘟嘴巴,有些委屈,“封疆大伯說我長得可像父君了。娘親每次看着我,都在透着我的眼睛去看另一個人,那肯定是父君啊。”
我無奈又氣恨,捏了捏玉兒的鼻子,“你呀,人小鬼大!”
沒有父君陪伴,玉兒是如此早慧。
其實玉兒出生在四月初四,我給他取名喚作巽玉。
封疆這些年來也會偶爾來看我們母子一回,如今馮虛不在,他這位遠古帝君,受六界頂禮膜拜,享盡人間煙火,卻也滿身繁華遺落的滄桑悲渺,每每來時,總是忍不住又與我感嘆一番世事無常。
我想起一事,便問他:“你說,鳳凰以前,常與你坐而論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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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疆一怔,旋即又低啞地笑開來,“見你能這般毫無禁忌地提到烽煌,我也就放心了。”遂将玉兒抱在腿上逗弄,亦沒忘了回答我:“你大約是想不到原來烽煌也是個會講道的人物罷,其實生死輪回,往生循環,烽煌他看得比我們三個都開,你可能不知道,昔年神界的七年法會之上,論言辭之犀利、道法之精透,烽煌還從未遇到過敵手呢。”
其實能毫無禁忌地提起鳳凰,只是因為,我感覺他一直就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罷了,有時是在花草的影子裏,有時是在飄舞而過的雲裏,有時是在玉兒的眼瞳裏……
我說到後來,總是哽咽沉默。封疆低聲嘆息,終是與我說道:“你看這流雲,聚了散,散了聚,無論歷經多少離合,也總會相聚。因果反複,直是無休無止。其實神之壽命長無盡止,若真抱着誠心等待,總會有心想事成的一天。”
說罷,他放下玉兒,便決意告辭離去。
我客氣地留了留,他不回頭,只是腳步微頓,然後拈着唇角淡笑道:“這個世間,真是,寂寞啊。或許,我也該避開這萬丈紅塵了。”
虛虛一腳踏入紫陌,便滿身蕭索,一路離殇。封疆帝君是個活了幾十萬年的老資歷神仙,他萬事自然看得比我還要尋常些,亦更消極些。我們這些遠古神祇,壽與天齊,但在上古,多少仙家因為俗世凡塵生無可戀而自我隕落?
……可我不會。我答應過鳳凰的,我一定不會食言。
但在封疆帝君避世後的第二年,我收到了來自仙界的喜帖。是暮潇和彌朔的婚事。
我這個上神雖然久不問世事,但暮潇和彌朔堅持認為我是他們的大恩人兼大媒人,這番說了,若是我不去,這個婚事成不了。我估摸着不能因為自己一個便毀了人家的姻緣,這實實是個傷陰德的事。便頭疼了接了禮官小仙的帖子,領着玉兒上仙闕主婚去了。
其實我一直不大贊同暮潇和彌朔在一起,因着我知道情之一字最是傷人刻骨,最是難以忘記,暮潇心中只有沉夜,本不應勉強自己屈就彌朔的情意。但如今兩百年塵煙都過,也許暮潇她真的已經變了心意?
煙雲缭繞的仙宮之上,九九八十一只重明鳥盤旋于赤瓦樓闕之間,尾羽纖長绮麗,拂翅時若有柳絲輕盈搔面。各路仙家都到齊了,一路暢談,有說有笑。我今日只尋了件尋常式樣的紫色羅裙穿了,若非眼尖之人,只怕絕難看出我的上神身份。
玉兒目不轉睛地盯着重明鳥看了又看,最後我恨鐵不成鋼地将他小手一勾:“快走!”
“不嘛,娘親!”聽聽,又撒嬌了!
我于是嘲諷道:“你堂堂火鳳,神界少君,原型比這些重明鳥漂亮高貴多了,你一直盯着這些沒骨氣的鳥兒看,豈不掉價?”
玉兒歪着腦袋一想,約莫是覺得有道理,便不再忤逆我的意思了,任由我牽着走入內殿,只是眼睛最後還念念不舍地往重明鳥身上瞟了一眼。
笙歌驟起驟落,乍浮乍沉,衣香鬓影的彩衣美人自雲間游走,仙鶴般優雅曼妙的身姿,一時衆仙歡飨,飛羽觞而醉月。暮潇穿着大紅的嫁衣,薄薄的兩層輕紗,裏頭再也沒了上次的那些素日裏穿的衣飾。她捧着玄青酒樽,裏頭清冽的芙蕖白源源不絕,與人笑盈盈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這笑容很燦爛。只是彌朔卻在另一面敬酒,新娘新郎被人潮隔散,卻各自歡喜含笑,滿面酡紅。
沉夜仍舊是青衣廣袍,神色頹然肅穆,只是眼光黯淡,如一潭幽幽的水。我抿了抿唇,先往他跟前走了過去,沉夜臉色微變,繼而肅然地對我拱手施禮:“見過上神。”
若說往昔,沉夜是馮虛的幫兇,本來這些年來我十分不待見他,可想到他由他的考量,且若非鳳凰以身祭了星陣,如今的六界覆亡,生靈塗炭,那也是彌天的罪過。只是想了想,我便覺得世事不得兩全,似乎也不能全怪沉夜。
只是馮虛盜了千機谶,未得讓鳳凰瞧見,早些對仙家的奢靡之舉防患于未然而已。
可我話一出口,便又是冰冷如霜了:“你有什麽想說的?”
沉夜歉然地躬身不起,嘴裏滿是苦澀:“沉夜自知對不住上神,更對不住帝君,讓少君落成了遺腹子,沉夜……萬死莫贖。”
但這番我卻并未答話。并非是觸及了傷心處不欲答話,實在玉兒這小鬼将話題搶得太快,他小小年紀,卻一派老成地說道:“唉,難怪你不得所愛,你這小仙真是太不可愛了!”
堂而皇之地稱呼一界之主為小仙,就連本上神也幹不來這事。我暗暗捏了把汗,這小鬼真是,也不怕給自己招了不必要的麻煩?
豈料沉夜半絲也不見生氣,他反倒一奇,驚愕地問道:“少君,此話何解?”
玉兒眨巴了下那雙華光溢彩的鳳眸,将下巴握在右手之中摩挲了兩下,老成地說道:“我父君為救天下以身殉道,此乃大仁,大義,他乃神界一方之主,你這個仙帝約莫還使不動他,生死之間,全是他一念而決,你卻硬要攀惹關系,真是不讨喜!”
這?我驚奇地垂着頭,看着玉兒腦頂上那小小的發旋兒,更覺得不可思議。
沉夜被教訓了,沉默地點頭,答應了。
玉兒又道:“暮潇上仙乃原仙帝之女,當年仙帝病故,曾将仙界與愛女一同交托給你,可你卻買椟還珠,接了仙帝之位,卻轉瞬不要人家的女兒了,天下哪有這分道理?這更是不讨喜!”
沒想到玉兒竟然也知道這茬兒?然而我只驚訝了一下,便省得了,玉兒身邊成日圍繞着一些山花精靈,其中自然也不乏嘴碎的,想是漏了口風了。
沉夜的臉色登時紅了幾許,多了幾分難堪,手足無措地垂了眸光,那修長的玉骨冰肌的雙手已經絞在了一起。
玉兒一腳踏出,在沉夜面前,小小的人兒仰起頭來直勾勾地與他對視,沉夜被這與鳳凰如出一轍的不怒而威的鳳眸逼迫得渾身一顫,他僵直了身體,卻聽玉兒聲音如飛珠濺玉、流泉出谷般清越揚起:“暮潇對你一番深情,你卻礙着所謂生死之隔,所謂天道責任而擯棄,實不如我父母遠甚!這便是你,最最不可愛之處!”
沉夜終于渾身一震,他倒退了三步,錯愕地看向玉兒。
玉兒寒着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蛋兒,負手而立,這背影雖然矮小,卻已有他父君的山岳嵯峨般的尊貴穩重,他一字一句,以稚嫩童音吐出:“本少君最看不慣你這等負心薄幸的男子,旁的人負心薄幸,卻不曾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僞飾自己,你卻道貌岸然,果然與那馮虛一脈相承,本少君不齒與仙界為伍,那便自你而始。”
這些話當真說得重了些,怎麽能說“不齒與仙界為伍”呢?這話真是重了。
我将玉兒拉回來,本想教訓着說兩句,他卻仰着頭一本正經地與我對視道:“娘親是正兒八經的上神,自要顧及仙界顏面,但玉兒不需,仙界愚人,囚我母,逼我父,我巽玉此生,不讨回如此奇恥大辱已是最大的忍讓,母親休要多言相勸!”
說罷,他便昂首闊步走出!
他竟這般高傲地、不可一世地揚長而去!
玉兒,你怎麽不賣萌了?這可一點兒都不像你啊!我有些無奈地聳肩,對沉夜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仙帝不要介意才好。”
玉兒這般走出我倒也并不擔憂,他那身修為承自鳳凰,實是精純無比,如今六界,倒還沒有什麽人能欺負得了他。現下我還是先見過了暮潇和彌朔,尋個由頭退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