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和她的過去
? 清光如屑,如酒斟千斛,畫面陡然轉過,幻作了銀河無垠,鬥轉星移的寂靜深夜,諸天神佛隐匿無聲,只有星雲裏白衣缱绻迎風而舞的女子……
折纖腰以微步,萬層淩雲被她兩卷長袖撥卻,滿月清光,詩詞骈賦般漾着吟吟深意,曼妙而美的舞姿分明極美的,可是眉間一縷閑愁落寞,恁的哀怨惆悵,令人不忍細探。
那是我。
就在不遠處,漫天煙雲流岚之中,他的紅衣只露了一角,看着身形落拓不羁,一雙鳳目直直地盯着那白雲翩跹之中雲袖廣舒的白衣女子。他看得很認真,唯恐錯漏了她的每一個動作,淩厲狹長的眼睛裏竟然暈着幾點玉壺光轉的柔情,宛若缤紛潇灑的花雨。
紛亂了,一個又一個世紀。
四萬年,我在遠古神界生活了四萬年,他便躲在暗處偷偷看了我四萬年。
我的眼眶竟然有些濕熱了。明知道千機谶現出的只是過去的回憶,可我竟然想去拉一拉他,想跟他說:“帝君,我跳舞只是為了馮虛司職啊,你何苦……竟如此傻?”
身為天之驕子,卻一直隐忍不言,他望着我,我望着馮虛,何其可笑蒼涼!我以為我已然是世間最傻,卻不料比我傻的大有人在。至少我時時地陪在馮虛的身邊,他雖然佯作不知我心意,卻還是知道的,可是烽煌,我竟連他一面都沒見到過!
他不敢在我面前現身,他知道我喜歡的馮虛,心裏……心裏是什麽滋味?
三位帝君時常嘲笑他,說他堂堂鳳凰,縱橫三界莫之能禦,竟然為這小小情愛畏葸不前,可笑可笑。只有他,每逢聽到這些冷嘲熱諷,卻總是淡然處之。
但淡然久了也是會不慣的,譬如衡蒼這個挑事鬼便在某個閑得蛋疼的日子裏,終于将鳳凰給惹火了。
鳳凰當即臉紅拍桌:“你等着,我這就去表白!”
于是方才有了後邊的故事。
那是一個什麽日子來着?天晴,微風九天蕩漾,諸星沉墜如矢,那是我第一次暗示師尊我喜歡他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對我的暗示視若無睹的日子,順帶着,我覺得他那一句“星曙,你的心思近來着實有悖于修行問道”,其實是在敲打我。
說不清楚那是個什麽心情,總之糟糕透了,我賭着一口氣,獨自在星辰臺慢悠悠地踱來踱去。
身後有微不可查的腳步聲一點點近前來,我心思一橫,便聽見身後果然有個登徒子的聲音:“上神一個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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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捏沉吟,我的靈識裏,他竟然臉紅了紅,然後不安地清了清喉嚨,慢慢說道:“上神姿容絕世,神韻自成,實為神界唯一堪配我的上神。”那是他第一次告白,沒有用疏離的“孤”和“本君”,就像一個凡界再簡單平凡不過的男子。
我看得心中一痛。那時候星髓池與星辰臺并未分離,參天的木樨花樹和着身後的鳳凰花息,煞是好聞。
可那時候的我是怎麽回這句話來着?
當年在神界,因為容貌之顧,但凡我有露面,後邊排着隊追求我的便多如過江之鲫,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拒絕過了多少遠古神族,只是……我再也沒有想到在我拒絕過的男子的行列裏邊,竟然會有一只驕傲的鳳凰。
很快我便知道了。那個時候,就在鳳凰說了那句欠揍的話,然後自白衣女子的肩後慢慢靠近,因為那時候的我心情極度煩躁,我竟然看也沒看便一道掌風落到了他的臉頰上……
天,我竟然打了鳳凰帝君!那時候,本上神有這般不知死活麽?
識海之中陡然閃過某人曾經半是玩笑半是傷心地說過的一句話——“本君當年調戲你的時候,你不是挺厲害的麽,一巴掌扇得本君半個月沒有出門。”
原來,竟是真的。
我對于那個告白,是連人的臉都沒有看便直接以一個耳光終止了。
可他那後半句卻是虛的,那張俊臉雖然腫了半個月,他還是日日出門的,只不過是偷偷的罷了。每日夜裏,他還是會偷偷地到星辰臺想看我在星雲裏跳舞。
那時我甫被師尊拒絕傷心失落,賭氣一般地不想為他卻雲,所以有半個月的時間沒有去那跳舞,他雖然每晚都失落而歸,但第二日來的時候卻又是羞赧的帶着幾分紅光的。
靈識如水,我的淚光在現世裏悠悠蕩漾。
曾有一個人,真心到如此。我竟然一直都不知。
封疆一直笑他:“烽煌,我從不曾見過你如斯模樣,真個是動心動得狠了?”
鳳凰那個厚臉皮的竟然也會臉紅地拂衣而笑:“兄長你不要再取笑我了,總有一日,你也會遇到這麽一個劫難的。”
劫難,我真是他的劫難,一語成谶。比千機谶還準。
那場滅世天火來得如此之快,四方帝君将轉瞬即将燒塌的擎天之柱以神力凝住,四神支撐,而下處的諸神們未保三界之根本人界,一個個結着法印陣網,可皆是無用,落星實在太多,法印本就神力虛弱不堪一擊,又何況只不過是籠聚了整片雲天的九牛之一毛?
那位早已殡天的始祖之神,他留下的天行遺漏當真無人可解!
四位帝君勉力支撐,已是全身冒汗,唯有天火而化的鳳凰帝君臉色除卻紅了幾層,倒還稍稍好看點,直至他們看到,漫天流星之雨直擊星辰臺!
那是我和師尊所在之處,那場劫難之中,我與師尊兩人自不量力試圖挽留天星,卻終被反噬,正上不去下不來地被卡在陣法之中掙脫不得,只能一直堅持下去,直至力盡而死。
鳳凰瞟了眼漫天星火,鳳眸一陣猛縮,我全不曾見過如此他驚恐惶恐至極的模樣,心中一痛,他卻突然撤了陣印,熊熊烈烈的天火映得他紅衣發亮,鳳眸如血如殘陽,凄恻之中帶着幾分堅毅不屈的決絕,他對着其餘三位帝君躬身行禮,語氣不掩焦急:“三位哥哥,有勞你們支撐了,小弟去去便回。”
說罷,不待另三位帝君回答,他便騰了只化形火鳳趕往星辰臺了。
封疆無奈一笑,對着衡蒼和洪澤搖頭嘆道:“永遠見色忘友,真真是沒有骨氣啊……”
衡蒼和洪澤雖然臉色蒼白,卻也是搖頭失笑。
待到鳳凰帝君的火鳳趕到之時,一白一藍的兩道身影就睡在結界之中,神态安詳寧靜,仿佛從不曾見過這場可怕浩劫般。
那一刻,鳳凰的眉頭才稍稍舒了舒,我看到他長嘆了一口氣,便将結界破開一角,他緩步走過去,蹲下,将白衣女子攬入懷中,鳳眸溫柔如水,星光滿溢,桃紅的幾縷顏色正是紛繁盛放的好時候,襯得他整個人都飄逸不凡,比九天神明還九天神明。
鳳凰将那張俊美得毫無瑕疵的臉貼到了沉睡的女子臉上,彎了薄唇低低一語:“我第一次這般近近地看着你,陪着你,卻不想,竟是最後一次。”
懷裏的女子自然沒有絲毫聲息。
我的心中突然無比艱澀,他這算什麽、算什麽?為什麽他從來不跟我說,他從來喜歡的都是我?遲長初是他,我的夫君是他,我喜歡他啊……
“星曙,往後我會不在你身邊,就只有馮虛能保護你了,他是你的師父,但是你一定不要事事對他言聽計從,好好做自己,照顧自己,不要讓我縱便是化入了虛無也要為你擔憂離神。”
“雖然我不知道馮虛造一個你出來是為了什麽事,但他那般板正不阿的神明,這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事吧,你一定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不是馮虛,是我,所以如果她強令要求你做某件事的話,你一定要仔細考慮,最好要想想我再決定。”
“我的神印不大,只能救你們兩個人了,往後如果被不甘心被遺棄,便怨我吧。”
他說着,周遭已經騰起了比天火還要明燦萬分的紅蓮業火!
不!
以身結陣,他分明是自尋死路!
可是他渾不在意的模樣,輕輕的一縷銀白色的額發拂過,他将手伸入胸膛,我看着那修長的五指化作鳳爪深入,看着他分明冷汗涔涔卻依舊笑意粲然的臉,看着他徐徐掏出那顆紫色琉璃,那是……他的心啊。
“帝君,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的心,早就不在了,難道你此刻方知?”
剜心之痛,真正的剜心之痛。他淡淡一笑,将那顆紫光盈盈的心結成簾幕籠罩在星辰臺和摘星閣上,立時便解了它們受星辰災劫的危機。如此,周全的照顧……
鳳凰,鳳凰,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我一日也沒見過你,一日也沒對你給過好臉色,你為何深情至如斯?
我的識海亂了方寸,有一瞬間竟然不敢再往下看,沉睡的那個我,那時候那樣單純,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有一個男子,以生命在為她燃燒自己,為她以命換命築起生的籬牆。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任由那個人一直默默付出,然後心安理得地享受,在後世,依舊沒心沒肺地喜歡着馮虛,并繼續揮霍別人賦予她的生命……
這個女子真是可恨!
在上古時代,只有鳳凰帝君是天火而化的火鳳凰,不懼天劫,因此他也是始祖之神選中的後世主宰六界的神界帝君,可這樣好的生的機會,他說不要便不要,硬生生的要推給別人。
淚水如注,現世中的我已經被眼淚浸沒。
他在燃燒着,從銀白色的發,至那雙金光華燦的鳳凰翅膀,我知道那種焚身之痛,如萬蟲蛀噬,白爪撓心,可是他笑得那般從容淡然,安之若素。
我從未見過那般耀眼的鳳尾,如鋪天而就的折扇,星海之中深火難滅,他的尾羽一絲絲抽出曝露,然後化為焦灰,形體皆損,七魄不複……
轉眼,灰飛煙滅。
我與師尊是天劫遺落的兩個本該死卻未死的神明,我一直以為這是蒼天慷慨賦予的運氣,可原來……竟然是如此。
天劫過後,終于安寧了數千年,然後六道果然興起。
那個時候,我很稀奇,為何總有一顆不死心的微弱星辰,每隔百年便往摘星閣移近至一河之隔,我瞧着那星辰貌醜無端,便等它靠近之時,揮袖将其打回原軌。如是反複,過了約莫又是幾千年。
可我在靈識裏終于意識到,原來鳳凰的最後一縷殘魄便栖息在星辰碎石之中,雖然沒有化形,沒有意識,卻只為着心中的那份執念,拼命地往摘星閣湊。
我那麽無情,竟然一次次地阻撓他。
甚至的,我為了避開他,還央着師父放棄星辰臺和摘星閣,徙至玉山的落和花海住……
他躺在星石之中,魂魄養了幾萬載,終于聚齊了三魂七魄,而那時,我已經堕入忘川下世為人,他魂體雖聚,卻并無形體,跟着我下界,正巧有辛國太子遲長初罹難,他便化身進入了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