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
“我們當時就應該死在孟康的那個礦洞裏。”他喃喃,近乎耳語般地說,“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在黑暗裏。等我死了,你再吃掉我……這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其他的退路。”
水映寺位于騰沖的郊外。傳說這裏是忘川的終點,無數的亡靈通過鎮魂碑的指引,彙成一股洪流,去往彼岸——而這裏,便是他們轉世的所在。
寺裏寂寂無人,唯有慘碧色的燈光映照。
燈下有人獨坐,斟酒獨飲。
滇南的七月,空氣濕熱,夜色深濃,頭頂無星亦無月,連風似乎都是灼熱而凝滞的。沉悶許久,忽然間,草木間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聲音,長短不一。緊接着,九曲凝碧燈上也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铮然錯落,如金玉交擊。
“下雨了嗎?”原重樓嘆了口氣,看了一眼窗外,忽然眼神凝聚。
漆黑的雨夜裏,窗外的屋檐上靜靜站着一個女子,握劍而來,就這樣站在雨中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冷亮如電,臉色卻蒼白如死。
“迦陵頻伽?”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你來了。”
他擡了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她一掠,便到了室內,站在了他的眼前——不知道在外面的雨裏站了多久,她全身已經濕透,漆黑的發絲濕漉漉地貼着臉頰和脖子,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更襯托得肌膚蒼白如玉。
“擦一擦。”他皺了皺眉頭,扔了一塊手巾過去。
蘇微握着劍,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那塊手巾就掉到了地上。原重樓看了看她,忽地冷笑:“既然來了,一切就該聽我的!否則就滾回去。”
她沉默了一下,身體僵硬。然而,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俯下身,将那塊手巾撿了起來,緩緩擦了擦臉頰和身上。
“好。”他滿意地微笑起來,指了指對面,“坐下來。”
她吸了一口氣,走過去在他面前坐下,卻沒有坐在他正對面,而是下意識地移到了斜側,低下頭,帶着嫌惡的神色,似是不願意看到他。
“坐這裏。”他蹙眉,命令。
她咬了咬牙,挪了過去,依舊一言不發。他就坐在她的對面,無法避開——僅僅是幾天不見,這個人似乎完全陌生了,眉目依舊清俊,然而薄薄的嘴唇含着笑意,卻似是刀一樣鋒利。
更加刺痛她眼睛的,是他手邊放着的那把夕影刀。
“來,陪我喝一杯。”他給她斟了一杯酒,清冽的酒裏沉浮着白色的花瓣,居然是大理出名的梨花酒,“放心,沒有毒。我還費不着用這麽大力氣對付你。”
“我戒……”她剛想說自己已經戒酒,話到了一半卻止住,只是咬着牙握起了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冷冷斜觑着他。
“好!”他輕輕擊掌,似是極高興,“再來一杯!”
他一連給她倒了三杯,她都是一言不發地酒到杯幹,爽快利落至極。梨花酒入口柔,後勁卻極烈,空着肚子幾杯酒下去胃部頓時灼燒般地熱起來,一股熱意升起,令她蒼白的臉頰多了一絲殷紅,襯得眼睛更是亮如秋水。
“真是聽話啊……簡直不像你了。”他看着她,似是有些感嘆,“在騰沖這些天,一直都是被你呼來喝去的,如今終于輪到我出這口惡氣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手邊的一個東西:“現在我當家做主,是不是?”
——在他手邊放着的,居然是那個洞房裏的枕頭。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猛然站起:“你……”
“我什麽?”他卻依舊絲毫不動,笑笑地看着她。
“你倒是會演戲,不做戲子可惜了。”她拼命按住內心的憤怒,冷笑起來,“別在這裏繞彎子廢話了,你想要怎樣?”
“這麽掃興幹嗎?我只是要你陪我一天一夜而已。”他施施然伸過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凝視着她的眼睛,輕聲道,“我們好容易拜了堂,卻被人居中打斷,沒有來得及好好享受洞房花燭夜,未免有些掃興——”
他感覺到她微微一顫,似是被人刺了一劍。然而,她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只是閉上了眼睛。他湊近她的唇,凝視着她。兩人的氣息交錯在一起,然而他卻沒有吻下去。九曲凝碧燈在雨中飄搖,慘碧色的燈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肌膚上,有一種冰冷的美。
“別磨磨蹭蹭。”她忽然睜開了眼,冷冷道,“來啊!”
他凝視了她一眼,一聲冷笑,忽然間按住她,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緊閉着,柔軟而冰冷,如同死去之物。他怎麽也無法得逞,忽然間暴躁起來,抓着她的衣襟,一下子把她按倒在了旁邊的榻上——她沒有反抗,卻一動不動,冰冷地看着他,那種眼神能令最灼熱的鋼鐵瞬間冷卻。
“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他咬着牙,冷冷道,“還裝什麽?”
她看着他,忽然嗤笑了一聲:“做夢!”
“什麽?”他怔了一下。
“我壓根不認識你,怎麽可能是你的女人?”蘇微終于直視了他,冷笑着,“我嫁的那個人,叫作原重樓,是騰沖最出名的玉雕大師——可惜,我的丈夫在成婚當天就已經死了,被一個叫作靈均或者梅子瑄的人殺了……”
她的語聲輕而緩慢,如同劍鋒:“所以,現在我是個孀婦了。”
他看着身下這個女人,忽然語塞。然而,下一刻他就冷笑起來,重新将她扔到了榻上:“管你怎麽巧舌如簧,今晚照樣得做我洞房裏的新娘!”
他将她按倒在榻上,近乎粗暴地撕開了她的衣衫。她掙紮着,白皙如玉的身體在慘淡的燈光下有一種詭異的美麗,那是他所熟悉的,卻又如此陌生。當他的手觸及肌膚,她一開始下意識地反抗,然而似乎很快意識到了如今的境地,又頹然中止。
當他再度壓上來時,她忽然開啓了嘴唇,回應了他。
她的吻纏綿而深入,一如以前。然而,他卻在那銷魂的一刻忽然挺直了身體,看也不看、閃電般探出手,回手并指一夾,将刺到了腦後的劍鋒瞬間定住!
血薇已經出鞘,閃着幽幽的暗光。
他低下頭,死死地看着她,似是憤怒,又似冷嘲。她無所畏懼地和他對視,眼眸冷酷而仇恨,低聲:“來啊!只要你敢再親近我,就随時做好被殺的覺悟吧!”
他忽然暴怒,掐住她的脖子,一甩手,将她從榻上卷起,直接扔飛了出去。
他出手很重,她背部重重地打在牆壁上。蘇微低低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腹部,整個人貼着牆壁摔到了地上,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拖起來,忽然卻愣住了。
有血慢慢沁出,染紅了她身下的衣裙。
“你……”那個瞬間,他看着她,不敢相信地喃喃,“你難道……”
“哈哈哈!”就在他出神的那一瞬,她一聲冷笑,松開了護着腹部的手,袖子一翻,劍光橫斜,閃電般地斬了過來,出手便是殺招!
距離太近,他下意識地折身後仰,卻沒有完全躲過。唰的一聲,血薇在他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創口,幾乎把鎖骨削斷。
蘇微一招得手,毫不留情地步步搶攻,他只是稍微一出神,幾乎便把性命給送了。
然而,她剛剛把劍刺向他胸口,忽然間眼前一花,似乎有無形的門在面前瞬間關起來,便失去了他的蹤影。這……是結界?這個水映寺裏,他早就設好了重重陷阱!
原重樓從眼前憑空消失,下一個瞬間,又仿佛煙霧般重新聚攏,出現在她的身後,冷笑了一聲,出手如電,一指點在了她的後腰,形如鬼魅。
“真是好險,來真的啊?謀殺親夫?”他看着倒在懷裏的她,冷嘲,“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在這裏設下了結界,我就真要被你殺了。”
“你……”她怒極,卻無法掙紮。
“跟你說過,你殺不了我的!乖乖的做我這一天的新娘子就好了。”他封住了她的穴道,将她重新抱到了榻上。她竭力掙紮,他壓着她的身體,卻沒有再度出手輕薄,只是停在那裏細細地看着她——方才一輪歡好中,他的外袍已經落下,衣襟散開,露出堅實如玉的身體。然而,蒼白的肌膚上卻有着一處處奇特的青色痕跡,如同一棵樹一樣蔓延了全身。
那種青色,不久前她在他昏迷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如今居然更加深了許多。
她有些驚愕,卻咬住了嘴唇什麽也沒問。
“你……”他在燈下細細地看着她,手指溫柔撫過她的肌膚,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似乎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有了孩子?”
她微微一震,避開了他的眼神,冷笑了一聲:“胡說。”
“不,我沒有胡說。”他喃喃,撫摩着她的小腹,眼眸雪亮,“剛才你撞到了牆,就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這裏——如果不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會這樣做的。”
一邊說,他一邊扣住了她的手腕,打算探她的脈搏。
她知道他定然會覺察,幹脆抽回了手,冷笑着承認:“是又怎麽樣?”
那一刻,他的手僵住了,就這樣定定看着她,許久不動。慘碧色的燈光映照着他的臉,令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奇怪的光影之中,如同暗夜裏的雕塑。忽然間,他發出了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會吧?我居然有了孩子?我……”
他停住了,似乎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卻看着他,眼神冷靜而殘酷,冷冷道:“對!這就是上天送給你的陪葬品!”
他驟然停住了笑聲,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說什麽?”
“事到如今,我們之間必有一死。如果你要殺我,那就必須先殺了你自己的孩子!”她看着他,雖然毫無反抗之力,眼眸卻充滿了惡毒的挑釁,“如果你殺不了我,那等我殺了你之後,自然也會把他殺掉——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這個惡種生下來!”
她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一字一字吐出。
原重樓再也無法控制地暴怒,甩了她一個耳光,低吼:“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她放聲大笑起來,“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他死死地看着她,不再說一句話,眼神兇狠而憤怒。她毫不退縮,也冷冷看着他,眼裏似乎藏着一把劍。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瞬間凝結。
忽然間,他一把伸出手,将她抱入了懷裏!
死死地、緊緊地,用力得幾乎令她說不出話來——他的懷抱冰冷而熟悉。那一刻,她只覺得窒息,幾次想伸出手推開他,卻又無力地垂落。
“原來你有了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我?”他抱緊她,低聲喃喃,聲音竟然在發抖,“如果我一早知道,那……”
她沒有說話,咬緊了牙不讓自己顫抖,可那一瞬間眼眶卻有些熱。是的,當時,她那樣堅決地拒絕了停雲,将血薇還給他轉身就走,不惜背棄對姑姑的誓言——不僅是因為她自己不願意再握劍殺人,更是因為,她也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再生活在那片江湖裏!
可是不管初衷如何,到現在,終究還是一場空。
“迦陵頻伽……”她忽然聽到他在耳邊開口,“我們當時就應該死在那裏的。”
什麽?她微微一驚。
她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吐出的只有一聲無法壓抑的啜泣,如同從最深的心底傳出,撕心裂肺。
是的……是的。什麽都晚了!
他們兩個人,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便是錯誤的。十年前的匆匆一面,尚未相識便種下了血海深仇。十年後,仇恨指引着他們再次相見,絕無逃避的可能。
這樣的孽緣,如同種入骨血的蠱毒,生生死死,糾纏不休。
可如今,什麽都晚了。
“好了……好了,今晚我們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想。”她全身顫抖,只聽到他在耳旁輕聲嘆息,輕吻着她的額頭,低聲,“就讓這一天一夜好好地過去吧……過了這十二個時辰,再來了斷我們之間的恩怨。好不好?”
她在他的懷抱裏劇烈地顫抖,死死咬着嘴角,将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卻還是無法抑制地啜泣。他緊緊抱着她,撫摩着她的發梢,靠在黑夜裏,靜靜地等待着天亮。
窗外的雨聲無休無止,如同整個天和地都在哭泣。
在夢裏,她似乎回到了那個黑色的洞穴裏。
她在嶙峋鋒利的亂石之間爬行,呼喊着他的名字,慌亂而恐懼。他沒有回答她,然而,遠處黑暗裏卻有聲音敲擊着,一聲又一聲,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喚,指引着她去尋找他。
“重樓!重樓!”她驚慌失措地大喊,摸黑在一塊塊礦石之間找着他。
忽然間,一塊石頭下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她。
“重樓!”她驚喜萬分地回過身去,抓住了他的手,試圖從石頭下拖出被壓住的人。然而,只是微微一用力,咔嚓一聲,黑暗裏那個人居然攔腰而斷!下半身還壓在石下,鮮血噴湧而出,染紅她一臉一身。
她抱着斷裂的上半身跌在地上,恐懼得發抖,失聲喊道:“重樓!”
然而一轉眼,手裏抱着的半具屍體,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為什麽還不回洛陽去?”懷裏的屍體睜開眼睛,看着她,開合着嘴唇,慢慢地問,“血薇的主人,不能離開聽雪樓。”
“停雲!”她失聲驚呼,瞬間醒來。
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大亮了,已經是中午,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空氣裏的炎熱一掃而空,到處都是蔥茏草木,青翠欲滴。
她在一個懷抱裏醒來,一雙眼睛靜靜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重樓?”她下意識地喃喃低語,可忽然又猛醒過來,全身僵硬。
“別這樣,放輕松一點。”他嘆了口氣,聲音變得溫柔安靜,在一瞬間似乎回到了昔日那個玉雕師的樣子,輕聲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暫時不去想這些恩怨,好好地過完這一天再說——你要報仇,日後有的是時間。”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探出手去握緊了血薇,心裏略微安了一安——這把劍居然一直在她身側,并沒有被他拿走。
然而想站起來時,卻雙膝一軟。
“時間不多,我還是封了你身上的穴道,免得你不聽話亂折騰。”他走過來,俯下身将她攔腰抱起,如哄孩子般地道,“來,該吃飯了。”
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擺好了新的碗筷,米飯雪白晶瑩,裏面拌有魚醬,野蕨菜炒了口蘑,魚粉湯香氣馥郁,芭蕉葉裏還包裹着一塊鹿肉——她睡過去那麽久,居然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起身做了這滿桌子的菜。
他在椅子上把她溫柔地放下來,俯下身去擺好了碗筷,又親自給她盛了一碗魚粉湯,細心地将上面的泡沫撇了開去——他的動作輕柔妥帖,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正在照顧懷着身孕舉動不方便的妻子。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孟康竹樓裏的晚餐,心事如潮,不可抑制。
那是他為她做的第一頓飯,雖然普普通通,卻永生不能忘記。
“我的手殘廢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劍——所以,我們都沒用了;所以,他們都離開了——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所以,我們不要自相殘殺了。誰又比誰好一點呢?”
那一夜,他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樣對自己說。也就是從那一夜開始,她被他所打動,慢慢讓這個人走進了心裏的那扇門。
可是……他說的話是假的,他的笑也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計謀,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自相殘殺!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拿起了筷子,手卻微微地發抖,怎麽也無法下箸。
“我在水映寺外面預先設了一個天地交征大陣,把忘川中所有鬼魂的力量都暫時積聚在了這裏,就算是明河教主和我師父他們親自來,沒有一天兩天也破不了。”他看着她,眼神平靜,低聲道,“好好吃吧,這可能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餐了。”
她微微一震,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為自己盛飯,舀了湯。魚湯熱氣蒸騰,迷住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克制住了即将落下的淚水。
“我在湯裏放了一些紫蘇,可能味道有些奇怪——你動了胎氣,需要好好穩固。”他的語氣平靜,“慢慢吃吧。等吃完了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然而她吃到嘴裏,卻全是苦澀。原重樓沒有動筷子,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她吃,眼神複雜莫測。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聲音錯落長短,無休無止。他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似是心緒煩躁起來,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被捏斷。
“那句話是真的嗎?”她放下湯匙,忽然問。
“什麽?”他怔了一下。
“你不喜歡下雨天。”她看着他,眼神平靜,“說一下雨,就會覺得世間到處都是哭泣的聲音,讓你想起你那個被抛棄後以淚洗面的母親。”
他凝望着檐下綿延的雨滴,低聲道:“是真的。”
“是嗎?”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蒼白的嘴唇彎起一個譏诮的弧度,“原來在你對我說的所有話裏,至少還有一句是真的……”
他轉過頭來深深地凝視着她:“其實,我對你說的很多話都是真的。”
她手微微一顫,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錯開了視線。
“不過,我母親并不是什麽寨老的女兒,只是一個普通的擺夷族女子。她鐘情于我的父親,沒有明媒正娶便生下了我。可惜,我父親雖然英雄蓋世,卻是懼內之人,竟然把我們母子抛棄在了騰沖。”他低聲對她敘述着自己的身世,“直到過了五年,父親的正房夫人死了,他才将我母親接回了身邊,又在中原生下了我妹妹,然而,卻依舊不敢把我帶回去——因為梅家是大家族,如果憑空又出現一個新繼承人,只怕內鬥會更加激烈。”
頓了頓,他苦笑道:“父親原本打算在我行了冠禮之後,再把我帶回中原去。”
“所以,你的名字并不在族譜上?”她默然地聽到這裏,忽地冷笑起來,“沒想到,這反而讓你逃過了滅門大難,成了漏網之魚。”
她的話語鋒利,他的眼神凝聚了一下,似乎有怒意,卻硬生生按捺住。
“你們這些人,知道什麽?”他咬着牙,聲音忽然間有些微的發抖,“我父親窮途末路之下,還要狂奔千裏來見我最後一面;而我身為人子,近在咫尺看着父親被人一刀斬首,卻不能去相認!這種痛苦,你知道嗎?”
他的語氣,令她鋒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中原都做了些什麽。”她喃喃,聲音雖然輕,卻并沒有絲毫的動搖,“這江湖本來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明刀明槍地贏了這場仗的!如果天道盟勝了,被追殺的或許就是我。”
“但是我不是江湖人,至少那時候還不是。”他搖了搖頭,黯然,頓了頓,忽然道,“如果那一日,你不去攔那一刀就好了。”
她一震,臉色蒼白,久久不語。
是的,如果當時她沒有攔住蕭停雲那一刀,那麽,眼前這個人就會作為路人被瞬間滅口,以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如果命運的轉輪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運會如何?聽雪樓的命運,又該如何?
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一切都在那一日毀滅,包括他自己。
眼睜睜看着父親在咫尺的距離被斬首,緊接着,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謀生技能,失去了戀人,失去了母親和妹妹……窮途末路的他,在毀去了原重樓那個無憂無慮的身份之後,這些年來,又是以怎樣的心态活下來的呢?
這一切,他從沒有和人說過,哪怕是自己的師父孤光。
他只是戴上了面具,全心全意地跟随着拜月教的大祭司學習術法,夜以繼日,進境神速,被譽為三百年來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沒有人知道,從那以後,他的心也已經戴上了面具。
十年啊……那樣漫長的日子裏,幾乎每一夜,他都夢見父親被一刀斬下的人頭在空中旋舞着,嘴唇開合,吐出最後的話語——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似詛咒,也似是最後的囑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夢裏,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拼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直到全身顫抖着在噩夢中醒來,一個人蜷縮在黑暗裏,也依舊不敢哭泣,只是咬緊了牙關,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報仇!
可是,面前的仇人太強大。那兩個人來自天下最強大的聽雪樓,刀劍的聯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習,也不可能勝過他們兩個人的聯手。
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刀和劍指向彼此,自相殘殺!
在十九歲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內心設定了這個計劃,并為此賭上了一生。這條路是那麽長,那麽暗,一路行來,終于到了這裏。
“你……到底是誰呢?”她喃喃。
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他是神秘高貴的靈均;再後來,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師原重樓;到最後,卻是以黑暗複仇者的梅家遺孤作為收尾!這三個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看着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歡哪一個?”
她幾乎想脫口回答,卻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樓似乎也沒指望她會回答,只是淡淡地苦笑着,喝了一杯酒,低聲道:“但我知道的是,當我是‘原重樓’的時候,我過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輩子裏最快活的時候。”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将一聲微弱不可聞的話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這一輩子裏最快活的時候。
只可惜,卻如同煙花一般剎那消散。
“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引你上鈎。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計好的走。”他望着外面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孟康那個竹樓裏吃了那一頓飯,聽着你說話,忽然之間,竟覺得自己很嫉妒洛陽的那個人……”
“竟然一時昏了頭,忘了要一步步來,就對你動了歹念。”他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你一掌就把我打飛了——呵,當時我還不能反抗,不能還手。因為我得裝作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揚了揚酒杯,笑得複雜而意味深長。她在一邊怔怔地聽着,心中只是翻江倒海,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事情就悄然改變了吧?”原重樓喃喃,眼神變得有些茫然起來,“再後來,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換我一命,把我從蟒蛇口裏救出來……唉。我設法把你弄到了月宮,讓你見到聽雪樓的使者,本來也是想試探一下你當時心裏的想法。”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你去見了石玉,回來卻和我說你選擇留下來——我對你說,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她聽他在一邊慢悠悠地說着,手指絞緊,指節幾乎蒼白——是的,或許在那一刻,他原本以為他們的人生将在那一點上轉折。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運早已給他們安排了另一個結局。
“那個洞窟的最深處,真的有蛇嗎?”她終于開口,問了一句,“還是……還是你造出來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覺?”
“你說呢?”原重樓笑了笑,“将來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着嘴唇。
“心裏還有什麽疑問,都說出來吧。”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原重樓擡起頭,眼眸平靜,“過了今天,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問什麽,卻終于還是克制住。
“算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低下了頭去,握緊了手裏的血薇,聲音虛弱地嘆息,“事已至此,再問什麽也不會有所改變。”
“不,你知道嗎?”然而他卻看着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攔住的那一刀之外,本來還有第二個機會,可以讓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
她看向他,眼裏充滿了疑慮。
原重樓看着手邊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停雲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蘇微憤然變了臉色。
然而,他沒有理會她,徑直把話說了下去:“原本聽雪樓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罷。接下來,我會找個機會讓‘靈均’這個身份死去,再放我師父出來,抹去此事和我相關的任何痕跡,從此以原重樓這個身份活着——這樣一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只可惜……”
說到後面,他停住了話語,搖了搖頭。是的,只可惜趙冰潔不顧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蕭停雲也沒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來了一個奇襲,直接殺入了滇南!
他的對手,遠遠比原先預想得強悍不服輸。
這些日子以來,他用盡了所有手段,只想把她和聽雪樓永遠地切割開來,把她永遠留在滇南這個世外桃源裏,成為他的迦陵頻伽——可是,當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貫日,從天而降的瞬間,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當蘇微扯下紅蓋頭,看着那把劍時,她的眼睛重新燃燒。
那種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裏見過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選擇了聽雪樓。迦陵頻伽,你不知道當時我是以什麽樣的心情開口求你不要去的……我這一生裏,從沒有這樣害怕,也從沒有這樣哀求過一個人。”他的聲音輕而冷,似乎凝結了寒意,“可是你走了,頭也不回。”
“我只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卻居然還不由自主地分辯了一句,“我說過會回來的!事實上,我也回來了!”
“那有什麽用呢?他還是找到了你,你還是選擇了他……我曾經竭盡全力要把你和你的過去割裂,可是,我失敗了。”他微微搖頭,眼眸黯淡,“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迦陵頻伽!我試圖擁有的那種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頓了一頓,忽地惡狠狠冷笑起來,用酒杯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既然如此,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變得冷徹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着她拔劍遠去的背影時,在那個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裏,被禁锢的魔鬼又重新脫缰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無法挽回的決定。
——他要重新推動原來的計劃,把這血海深仇一口氣報完!以殺止殺,以血還血!
——而後面的一切發展,全部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唰的一聲,蘇微把碗裏的湯潑到了他臉上,怒視着他:“卑鄙!”
“為了報仇,我沒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卑鄙又算什麽?”他沒有動,只是看着她發怒的樣子,忽地笑了一聲:“好了,吃完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蘇微警惕地握緊了血薇,厲聲:“去哪裏?”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聲地笑了一笑,笑容卻很溫和,“我說過,先把恩怨放一邊吧!就這十二個時辰。等時間到了,我自然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然後,我們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何?”
他不作聲地擡起手,閃電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将她攔腰抱了起來。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忍不住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着她走進了雨裏。
外面的雨已經轉小了,細蒙蒙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發絲上,如同三春柳絮那麽煩人。原重樓抱着她,沿着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後山。
寺廟的後面是一座斷崖,壁立千仞。
他抱着她,沿着那條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過蔥郁的草木,不作聲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徑隐沒在亂草裏,前面沒有了路。他站住身,騰出了一只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奇特而繁複的符號,然後平舉起手掌,輕輕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聲輕響,雨幕居然憑空裂開了!
那一瞬間蘇微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現了一片全新的景象。那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方圓不過十丈,地上青草萋萋,當中立着經幢和碑文,看起來似乎是一座墓園。外面在下雨,然而這裏卻是整潔而幹燥,似乎和整個時空都割裂了開來。
“這裏是個結界。”原重樓輕聲道,“只有我一個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進去,雨幕在他身後重新閉合,兩人仿佛就這樣憑空消失在天風崖下。他走過去,直到那面碑面前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