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2)
下來,彎下身将她放到一邊的空地上,擡手将碑上的蔓生的雜草撥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父親,母親,妹妹,我來看你們了。”
蘇微猛然一震,擡頭看了過去。
——是的,那一塊墓碑上,赫然用暗紅色的字寫着一個名字:梅景浩。而在旁邊,是另外兩座墳墓,分別寫着他母親和妹妹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他為什麽反對自己來天風崖采藥。
原來,一切的細節,都有原因。
原重樓跪在墓碑前,輕輕撫摩着上面的字,低聲對她道:“那一年,在你們走後,我收殓了父親的無頭屍體,葬在了這裏。後來,我又從吹花小築的手裏将母親和妹妹的七零八落的屍體偷了回來,拼湊在了一起——這三座墳,上面的字都是我用血寫上去的。”
她沒法說話,臉色微微發白。
“每一年我都會來掃墓,用自己的血将上面的字描上一遍。”他撫摸着墓碑,聲音低而冷。蘇微在一邊聽着,咬着嘴唇,沒有開口——是的,這就是仇恨的力量,不随時間逝去,反而在重複地疊加。如同碑上的血,一層層地沉澱下來,令人窒息。
她身體不能挪動,只是微微彎下了腰,對着墓碑行了一禮。
死者為大。即便是曾經有過多少的刻骨恩怨,此刻對于沉睡在這地底下的人,她也只有滿心的歉疚。
他沒有回頭,卻似乎知道了她的舉動,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洛陽的白馬寺替我父親立了一個靈位,對嗎?”他的聲音平靜,裏面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緒:“難道你心裏也有愧嗎?——是不是就算我不用計謀挑撥,你也遲早會離開洛陽?”
她沒有回答,只覺心中凜然。
原來,哪怕尚在洛陽,她的一舉一動他也早已暗中注意多時。
“父親,你知道嗎,今日,我終于替你報仇了。”他對着墓碑喃喃,臉色蒼白而平靜,唯有眼裏有火焰燃燒,一字一句,“就算梅家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我也終于報了這個仇!蕭停雲死了,聽雪樓也要滅了,你和母親、妹妹在九泉之下……”
他的聲音低沉,有竭力克制的微微戰栗,到最後卻化為喑啞,再也說不下去,手指痙攣着沒入了泥土。從後面看去,只見肩膀劇烈地起伏,卻沒有絲毫聲音。
她默默地看着這一幕,心裏冰火交煎。
“本來,我是想要用蕭停雲的人頭來祭奠父親的。”他在父母的墓前傾訴完了話語,回過身,看了一眼她,語氣森然,“可是,我答應了你要歸還他的遺體,也就算了——過來,見一見我父母親吧。”
他轉過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将她橫抱了起來,來到了墓前。
她吃驚地看着他,想要掙脫,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雙臂,制止了她的反抗,抱着她在碑前緩緩跪了下去,低聲:“父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還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請您原諒我不能殺了她替你們報仇。”
她震驚地看着他,嘴唇顫抖了一下,說不出一個字。
他跪在荒野裏,對着墳墓喃喃低語,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張臉似是從水墨裏浮出,蒼白得令人心驚,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見底。
他抱着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後站了起來。
她從頭到尾都靜默地待在他懷裏,沒有出聲,怔怔地看着他。原重樓祭拜完先人,便抱着她走向了來時的路,再也不回頭。
那樣深的仇恨,似乎在這三拜之後,徹底地了斷塵封。
當他走出那片虛空之後,外面的雨重新落下,細細打在了他們身上,微涼——那一刻,蘇微才從方才的恍惚和震驚裏驚醒過來。
“你不殺我,我也一定會殺你!”她咬着牙,手裏握着血薇,“這個孩子我也絕不會留,你們梅家,注定斷子絕孫!”
“別說這樣的狠話,迦陵頻伽。”他沒有被她激怒,抱着她走向了水映寺,只是冷冷道,“這只會激得我毀棄諾言,把你囚禁在身邊,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來。
“呵,看把你吓的……”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是這種拖泥帶水、把人不明不白關一輩子的人嗎?我說過只要一天一夜就讓你走,自然說到做到——現在還有點時間,不如在這裏坐一會兒吧。”
她皺着眉頭,有些不耐煩,卻無可奈何。
他擡起頭,看着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圓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蘇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嗎?傳說中的鬼節?這一刻到來時,黃泉洞開,百鬼夜行。滇南幾乎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生怕日落後走在路上,一個不小心便會撞了邪。
“你聽到那種聲音了嗎?”原重樓擡起頭,看着天空,語氣裏居然充滿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條忘川應該會很擁擠吧?”
她擡起頭,卻什麽也沒聽見,不由得問:“那是真的嗎?”
“什麽?”他怔了一下,問。
“忘川是真的嗎?還是你編造出來騙我的?那個叫莽灼的向導,本身也是你雇來的人,對吧?”蘇微看着他,眼裏已經沒有好奇,只有麻木——被欺騙的次數太多,她幾乎都已經無法确定,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裏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樓眼裏的神色變幻了一下,蹙眉:“那當然是真的。”
他看着她,眼神深沉而靜默,許久,才低聲道:“這些日子以來,你所見到的、所聽到的,的确很多是假的,但,還有很多卻是真的——從這裏離開後,你可以慢慢去追憶。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聲:“我才不會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可以去追憶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摻雜在一起,如同孿生的藤蔓一樣生長,交纏着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無法分辨。
血淚交錯,到最後唯一最真切的,便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緊血薇,默默運氣,試圖沖開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樓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異,她竟然絲毫不能動——她沒有說話,他便也沒有開口,看着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沒有覺察她暗地裏的異動。
天空漸漸暗淡下來,雨卻還沒有停。
“時間到了!”忽然間,她聽到他低低說了一句,霍地站了起來——那一刻他語氣裏竟然充滿了無法掩飾的失落和恐懼,微微發顫,令她心裏一驚。
原重樓站了起來,看着依舊下着細雨的天空,忽然道:“該死!”
他從屋檐下走出,疾步入了雨裏,唰地對着天空伸出了手——蘇微看到他的十指以眼睛幾乎看不清的速度結印,然後對着天空伸開雙臂,發出了一聲低嘯。
那一刻,整個天空忽然間亮了一亮!
雨在半空凝結,停住,一滴一滴清晰可見。
她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這,就是拜月教裏那種幾乎可以通達天人、俯仰日月的神秘術法?這個人年紀輕輕,居然擁有這樣可怖的力量!在他張開雙臂的那一瞬間,蘇微看到他整個人似乎發出光芒來,有青色的閃電在他身體裏穿梭,宛如幻境。
“真是讨厭下雨天。”他張開雙臂,仰頭看着陰霾密布的蒼穹,喃喃。
那些雨滴停在了空中,仿佛滿天垂落的水晶珠子,折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是夢境裏才會出現的景象。她坐在檐下,面前垂落一道疏疏落落的水晶簾,流光瀉玉。
那一刻的景象是如此美麗,以至于她私心裏有一種幻覺——他是在竭力想把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時間,停在這一刻。
“月亮升起來了,你看到了嗎?”原重樓忽然開口,指着天空,用一種歡喜的語氣對她道——頭頂的陰雲被看不見的力量推開,居然真的露出了一方潔淨爽朗的夜空,薄薄的雲層裏,有一輪圓月無聲浮沉着,灑落清輝萬千。
他停住風雨推開烏雲,就是為了和她一起看一眼這滿月嗎?清輝灑落在他們臉上,無限溫柔,如同輕紗。
蘇微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些雨滴忽然震了一震!空氣裏似乎有一個巨錘淩空擊落,震動了漫天凝固的雨滴——同一個瞬間,原重樓猛然一個踉跄,往前沖了一步,單膝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一記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背部!
“他們來了?”他失聲道,望向天空。
風裏有依稀的歌吹,似是絲竹,又似是埙,極遠極遠,似乎是隔了上百裏傳來,穿透了雨幕,水映寺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有閃電落下——那一刻,蘇微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雨簾忽然動了,似乎是挂在蜘蛛網上的雨滴被觸及,盈盈欲墜。
原重樓擡起頭看着蒼穹,臉色蒼白,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奇特的笑意。
“師父?”他喃喃,“你們終于來了……”
一瞬間,漫天凝定的雨滴忽然紛紛落下,淋濕他的全身。
那一刻她想喚他快回來,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是的,一定是師父通知了靈鹫山月宮的人,拜月教主帶着孤光祭司已經來到了騰沖——這一切的恩怨,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
然而,原重樓卻沒有在意眼前大軍壓境的情況,只是在雨裏怔怔看着天,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眸裏隐約閃動着一絲光亮,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知道嗎?師父曾說過一句評語,我一直刻骨銘心。”他低聲道,“他說我‘天賦出衆,可謂驚才絕豔,不遜于昔年迦若大祭司’。”頓了頓,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但是他又說我‘只惜用心過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他冷笑:“呵,他說得真對。”
“你……”她想說什麽,又強行忍住。
原重樓臉上的表情一掠而過,恢複了平靜。他站起身回到廊下,指了指水映寺後院的東廂房,對她道:“蕭停雲,四護法,墨大夫——你要的那幾個人的遺體都在那裏,等會兒可以帶走了。”
“遺體?!”那一瞬,蘇微失聲驚呼,臉上血色盡褪,“你……你不是說要放了他們嗎?你言而無信!無恥!”
他看了她一眼,道:“我從來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猛然一顫,眼神兇狠,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然而他看着她,眼神卻柔和下來,嘆了口氣,道:“其實,為了把你騙來這裏,我說了謊——那一夜在水映寺裏,聽雪樓就已經全軍覆沒,幾位護法全部戰死,無一幸存。”
原重樓臉色凝重,低聲道:“本已隐退多年,卻為了故主複出,血戰到最後一刻,确實令人起敬——你好好地帶他們回中原去吧。”
早……早就已經戰死了?那一夜,為了讓她順利脫身,四位護法竟是都不惜犧牲了自己!蘇微猛然一顫,握緊了血薇,只覺得內心的恨意又如同毒蛇猛然擡頭,唰的一聲沖上心頭,不可遏制。
是的,她要複仇!要将眼前這個人千刀萬剮,以祭聽雪樓!
拜月教的人已經到了,如果她要報仇,就得趁現在!
“今天是七月半。在洛陽那邊,太陽也已經落山了吧?風雨的人馬應該已經出動,将聽雪樓上下全給滅了……”他淡淡地說着,聲音冷酷,毫不顧忌一邊的她臉色已經是如何慘白,笑了一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很好,我終于是替父母報了仇了。”
“你……”她咬着牙,只覺得心中恨意狂湧,雙手顫抖着握緊劍,提了一口氣,居然覺得穴道開始松動了一些。
水映寺的周邊不斷有電光湧現,頭頂的天空卻依舊陰沉。空氣裏有細微的震動,一聲一聲,檐下挂着的兩盞九曲凝碧燈微微搖晃。
“放心,明河教主和師父就算再厲害,這一時半刻還是破不了我的結界。”原重樓看了一眼,語氣淡淡的,只是道,“時間快到了,我去替你找一匹馬來。”
那一刻,或許是真的因為時間到了,她猛然一運氣,只覺得一口真氣從氣海唰地提了上來,在四肢百骸瞬間流轉自如!那一刻,她想也不想,手腕一動,血薇無聲躍入手心。
他剛剛轉過身,她的劍已經無聲無息刺出,抵住了他的後頸!
然而,那一瞬,蘇微忽地看到他的後頸皮膚上出現了一塊奇怪的青色瘢痕——那種青色仿佛活了一樣地在蔓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那個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
劍擦着他的脖子停住。
然而,原重樓卻已經被驚動,閃電般地回身,她來不及躲藏。他回過頭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裏的血薇,臉上有驚愕的表情,忽然間又轉為歡喜,脫口道:“迦陵頻伽!你……你終究還是舍不得殺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她咬着牙,手腕顫抖着,想要把劍往前推送一寸洞穿他的心髒。然而,他卻在那個時候忽然轉身,伸出手将她擁入了懷裏!
蘇微在那個瞬間失聲驚呼,下意識地往回收劍。
可是,已經來不及——唰的一聲,鋒利無比的劍芒瞬間穿透了他的心髒。然而原重樓竟然似毫無痛覺,依舊臉上帶着笑容,往前踏進了一步!
噗的一聲,血薇直接沒入他的心口,從背部直穿出來!
“不!”她失聲驚呼,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恐,下意識地掙紮着想要抽出劍來,雙手發抖,拼命往回收劍,“不要!”
“呵……還想說謊嗎?”他笑起來了,用力地抱緊她,讓血薇唰地穿透自己的胸膛,任憑她驚呼掙紮,死死不松手,“如果你想殺我,就來吧……”
他将她連着劍擁入懷中,緊緊地,不留一絲餘地。一瞬間,她手裏的整把劍只剩下了劍柄露在外面。血薇穿心而過,熾熱的鮮血洶湧而出,染紅他們彼此的心口。
那一刻,那種灼熱,幾乎令她腦海一片空白,如同置身地獄。
“好了。”她聽到他低聲道,如同嘆息,“現在,你報了仇了。”
她猛烈地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麽輕,聽起來卻宛如驚雷。
“滿意了嗎?”他在耳邊喃喃道,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本來……本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故意轉過身,讓你可以親手殺我的——可惜,你這個傻瓜竟然臨陣手軟。所以……所以,只能我自己來了……”
她身體劇烈地顫抖,手下意識地松開了劍柄,用沾滿血的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下個瞬間便會委頓下去。
“重、重樓……”她聲音發着抖,“為什麽……”
“我不願死在別人手上。”他笑了一笑,在她耳邊夢呓般地回答了她的疑問。同一瞬間,仿佛是這句話散去了他的元氣,他整個人頹然後倒。
她看到他的身體出現了可怖的變化——他的整個人,竟然破碎了!那種“破碎”是可怖的,仿佛陶瓷人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坍塌,如同一塊拼圖正在片片掉落!
每一處碎裂的地方,都有着暗青色的印記。
當肌膚發生可怖的變化之後,有青色的妖異的火從他的身體裏透出,吞噬着他!她驚呼着,試圖撲滅那火,然而卻毫無用處。那種從身體裏透出的火是冰冷的,無形無質,完全無法觸摸到!她竭力撲打,然而卻仿佛只是用劍徒勞地劃着水面,完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他苦笑着,搖了搖手,制止了她。
“這是青妖之樹的反噬……誰、誰都擋不了。”火焰裏的人沒有掙紮,虛弱地開口,看着瘋狂般的她,“我……我強行使用禁忌之術來複仇……也早、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很慶幸……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所有要做的,都已經做完。”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全身冰冷。
從一開始?他……早就知道有這一刻?那麽,從脅迫她來這裏之時,他早就已經算計好了這最後的結果?
他沒有算計別的,只是要她陪他這最後的一天一夜!
“重樓……重樓!”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淚如雨下。
“噓,迦陵頻伽……”她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着,語聲虛幻如夢,“不要哭……結束了。一切噩夢都結束了。噓……別哭……別哭。”
他擡起手,指了指夜空:“你……聽到忘川的聲音了嗎?”
她震驚莫名,卻什麽也沒聽到。風吹過樹林,木葉紛飛,雨在頭頂落下,無聲無息——四周有閃電驚雷,這個水映寺卻寂靜無聲,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只有兩盞燈挂在那裏,幽幽暗碧,明滅不定。
“重樓?”她低下頭看着他,輕聲地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迦陵頻伽……我愛你。”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這一場相遇……就算什麽都是假的……但這裏、這裏,卻是真的。”
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微弱而緩慢,細如一線,忽然斷絕。
那一刻,那種詭異的火焰轟然大盛,吞沒了他!冰冷的火焰簇擁着正在死去的人。他的瞳孔開始擴散,然而眼裏卻還含着那種複雜莫測的笑意,一直凝視着她,似乎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直到生命的終點。
那個短短的剎那,似乎漫長得如同永劫。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吐出那一聲哽在喉嚨裏的呼喊,也不敢透出一絲氣息,似乎以為這樣時間就能夠停止——可不等她腔子裏的那口氣息吐出,那雙不瞑目的眸子,卻已經消失于青色的火焰中。
“重樓!”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無數的閃電彙集在水映寺的四個方位,映照得天空隐約透明。召喚來天地之力的拜月教主和孤光祭司并肩站在高處,手指間積蓄着力量,準備突破眼前不可見的屏障——然而,就在月亮升起、他們準備聯手出擊的瞬間,那一重籠罩在寺廟上空的無形結界,卻在瞬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仿佛雲霧忽然散去,眼前出現了寺廟的山門入口,而頭頂的雨也停止了,陰雲散開,露出了一條淡淡的銀河。有滿月無聲地從雲間浮現,升在林梢。
這一刻的靜谧和安寧,令前來的所有人反而都止步。
“怎麽回事?”明河教主低聲,修長的手指從孔雀金的長袍裏伸出,指尖凝結着淡紫色的光——盤踞在這寺廟之中的那股力量原本那麽強大而邪惡,怎麽忽然間就消失了?難道是……
那一刻,有奇特的風從水映寺裏吹來,四散而出。
明河教主在一瞬間微微變了臉色,失聲低呼:“是他?!”
清朗的滇南朗月之下,一個白袍人從寺廟裏無聲無息地走出,如同禦風而行,一直朝着他們走過來——在所有人幾乎都要出手攻擊的瞬間,那個人站住了身,似乎不能再走近一步,忽然彎下腰,對着孤光祭司深深一禮。
“靈均!”那一刻,祭司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的,那是靈均!是那個悖天逆神的弟子!
他緩步而出,恭謙地對着師父行禮,然後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住師父的衣襟,說一句什麽話——然而,仿佛是被那一聲呼喚的氣息吹散,那個人影瞬間消失了,如同稀薄的霧氣,消散在了月下。
“天啊……”明河教主的十指從虛空裏閃電般地收攏,手心裏頓時出現了幾團淡淡的白色光華,只看得一眼,便低呼,“這是魂魄!他……他已經死了!”
“什麽?”孤光祭司失聲道,“靈均已經死了?!”
當所有人搶身進入水映寺的時候,那裏面已經空空蕩蕩,再無聲息。只有兩盞九曲凝碧燈在風裏悠悠搖晃,慘碧色的光映照着整個空寺,伴随着哭泣之聲。
“阿微!”秋護玉失聲驚呼,沖了過去。
檐下坐着一個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着,俯下身緊緊擁抱着什麽——然而她的雙手之間,早已空無一物。火焰在她手裏熄滅,懷裏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燼。
風一吹,簌簌散開,了無痕跡。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