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
劍尖所指的地方,空無一物,欄杆上只釘着一個薄薄的紙人。
紙人的腦袋被劍氣割裂,耷拉了下來,在風裏微微抖動。
“哈哈哈……”原重樓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是在茶園的深處,“迦陵頻伽,你真該謝謝老天,給你這麽一個好師父——如果不是他,你已經死了好幾次了!知不知道?”
笑聲裏,有一襲白衣從茶園深處飄然而來,臨風飛起,如同沒有重量一樣挂在了一根青翠的竹子上,微微起伏。
“夠了。”忽然間,師父開了口,“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知道你是誰。”原重樓收斂了笑容,看着師父,忽然道,“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當年蕭憶情殺你雷家滿門,棄屍亂葬崗——你茍活至今,創建了叱咤黑道的風雨組織,可是,你替你的家人報仇了嗎?”
他看着他,一字一字喊出一個名字:“雷楚雲!”
什麽?蘇微震驚地回頭看着師父——她記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曾經和人中龍鳳一起存在于傳說之中,是當年的風雨組織締造者、殺手之王秋護玉的真名!
“對。我是雷楚雲,也是秋護玉。”師父喟然長嘆,擡起手,緩緩摘下了面具——那一刻,蘇微終于忍不住失聲驚呼。少女時,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師父面具後的那張臉,然而此刻面前的人臉上遍布縱橫交錯的刀痕和燙痕,猙獰可怖,已經完全看不出容貌。
那是一張被徹底毀棄的臉,如同一顆曾經被徹底毀滅的心。
“師父?”她喃喃,不知說什麽才好,“你……”
是的,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師父的真正身份!
他曾經是江南五大家族裏雷家的公子,錦衣玉食。二十歲時,雷家被蕭憶情所滅,而他卻被血薇的主人私下放走,從此卧薪嘗膽,奮發成為風雨的領袖,一生都和聽雪樓糾葛于恩怨之中。
那一瞬,她終于明白師父為何要教授自己武學,又為什麽會遠走滇南——那是三十年前久遠的因果,冥冥中還無法消散的愛與恨。
“不要以你的心來度量我。是,你是報了仇了。但那又如何?”秋護玉靜靜地看着原重樓,眼裏有一絲悲憫,“報仇的那一瞬,心裏痛快吧?可是,痛快之後呢?那種荒涼,令人無所遁形——路已走盡,還能如何?”
原重樓微微一震,并沒有說話。
“相信我,因為我就是你的鏡子——當年,在親手毀掉自己的這張臉時,我心裏的仇恨并不會比你少。”他擡起手,用面具重新覆蓋上那張可怖的臉,似是自語,又似是勸誡,“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又怎樣?仇人歸于黃土,恩怨再無人記得。可我還得活下去……但是,我又靠着什麽活下去呢?”
他轉過頭看着一邊的蘇微,眼眸溫柔,再看了他一眼:“我還有阿微,還有那些記憶。可是,你又有什麽呢?”
他凝視着原重樓,嘆息:“你拿自己的一生,祭奠了仇恨。”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這樣平靜溫和的話卻似乎是一把利刃,原重樓眼裏的神色迅速地陰郁下去,忽地冷笑,“告訴你吧,我已經支付了百萬黃金給袁老大——十天之內,風雨就會替我攻破聽雪樓,雞犬不留!”
“什麽?”那一瞬,秋護玉的眼神也變了,忍不住震驚地脫口,“不可能!我立下過規矩,風雨永不接和聽雪樓相關的任務!袁青楓他……”
“時過境遷。”原重樓冷笑,“如今你都已經消失于江湖二十年了,立下的規矩,誰還遵守?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大概不知道吧,風雨已經接受過我的一次委托了,這已經是第二次進攻聽雪樓。呵。”
他在冷笑,看着秋護玉的手漸漸握緊。
“怎麽?想趕回去阻攔?你是風雨的創始者,出面彈壓,或許袁老大會聽你的。對吧?”原重樓的語氣譏诮,“可是你這樣一走,不就把這個丫頭孤零零丢在這裏了嗎?拜月教的人還沒趕到,沒有你的庇護,她能在我手下活多久呢?”
秋護玉看了看蘇微,眼神有一絲的猶豫。
是的,路途遙遠,事情急迫。如果要顧上聽雪樓,就無法顧上阿微——他縱橫江湖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捏住了要害,陷入如此進退不能的境地。
“師父,不用管我。”蘇微卻毫不猶豫,握緊了劍,咬牙,“你去洛陽吧!我在這裏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你怎麽可能是這個人的對手?秋護玉在心裏嘆了口氣。眼前這個人年紀雖輕,可城府之深、心腸之毒、謀劃之周全,幾乎是他一生僅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将拜月教和風雨當作棋子,操縱自如,連蕭停雲都折在了他手裏,阿微又怎能幸免?
“我不去洛陽。”只是一個轉念,他便有了決定。
興亡榮辱,成敗起落,自有定數。聽雪樓傳承五代,自從蕭憶情和舒靖容雙雙離世後,剩下的便已經只是昔日的餘晖而已——遙遠的傳說,末世的榮耀,又怎能比得上眼前活生生的人命重要?
“怎麽?在你眼裏,這個丫頭比聽雪樓重要嗎?”原重樓看着他,眼眸裏似乎有一絲意外,卻随即笑了起來:“也好,那看來我只能和你做一筆交易了。”
“休想。”蘇微握緊了劍,咬牙,“我不會把血薇給你的!”
“那我換一個條件呢?”他笑了一聲,看着她,眼神變了變,嘴角浮出了一絲莫測的笑容,“來陪我一天一夜,好好地讓我開心,我就放了聽雪樓的人質,如何?”
蘇微一怔,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種條件來。她性格剛強,寧折不彎,從未受過這種羞辱,一時間臉色慘白,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條件,沒什麽為難的吧?”他笑了起來,語氣有些諷刺,“對你沒有任何損失,要知道我們早就成了夫妻拜了天地,也提前洞房過了,到現在還扭捏什麽呢——你難道想看着我把他們都扔去喂蛇,死無全屍?”
蘇微臉色蒼白,低聲咬牙:“你……真卑鄙!”
“哈哈哈……”他縱聲大笑起來,“沒辦法,誰讓你當時瞎了眼呢?”
她氣得發抖,手默默握緊了劍,卻沒有立刻拒絕。
“到底答不答應?來陪我一天一夜。這十二個時辰內我不殺你,但你可以随時來殺我——在飲食裏下毒也行,在床笫間行刺也行。就看你的本事了。”原重樓冷笑,語氣譏诮,“答應的話,今晚子時來水映寺找我——不答應的話,過了午夜,我就把他們扔去喂蛇了!”
他縱聲大笑,點足躍上枝頭,如風般離去。
她握着劍怔怔地看着,沒有追,也沒有開口說話,似是失了魂。
秋護玉有些擔憂地看着弟子,嘆了口氣:“你不用理睬,我已經通知了拜月教,很快明河教主和孤光祭司就都會來了。他沒有勝算的。”
她沒有說話,似是同意了師父的建議,跟着他轉身走了回去。
滇南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是太陽耀眼,轉眼卻又烏雲四合,天色暗淡了下去,有風雨欲來的沉悶。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在路上走着,氣氛似乎也有些沉悶,一直沒有說話。
“師父……”走了許久,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你也是聽雪樓的仇人嗎?”
“是。”秋護玉淡淡地回答,毫不猶豫。
“可是……你為什麽沒有複仇?為什麽沒有變成……變成像他那樣的人?”她看着師父,喃喃,“難道真的如江湖傳說的那樣,是因為血薇的主人嗎?”
“是。”他回過頭來,靜靜地看着她,面具後的眼神平靜如大海。
“如果你的恩人,在保護着你的仇人,你要報仇就必須踏過她的屍體,你會怎麽做?”秋護玉看着女弟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無論如何,我沒辦法下手……所以只能遠遠地觀望着他們,任憑這一生就這樣過去。”
那麽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說出自己內心深藏着的話。
昔年,當她匍匐在他膝蓋上,勾着他脖子的時候,永遠不曾懂得這個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深如大海的眼眸裏,埋藏着多少傷痛過往。
他們已經走回了竹樓。風雨欲來,吹得屋頂上的茅草獵獵作響。她心裏一陣酸痛,站住身,忽地擡起手,如昔年那樣擁抱了師父一下,嘆了口氣,輕聲道:“等報了仇,我就跟師父回風陵渡去,隐姓埋名地度完餘生,好不好?”
“說什麽傻話。”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後背,“你的人生還長呢。”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背心忽地一麻。
“阿微!”他失聲驚呼,“你……你做什麽?”
手指迅速地沿着任脈向下,封住了雙手雙足,快如閃電!
蘇微出其不意地點了師父的穴道,然後攙扶着他進了房間,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咬着牙道:“對不起,師父。我是不會讓別人替我報仇的!停雲……停雲他已經死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棄幾位護法于不顧!何況他這個人詭計多端,此刻如果我不去盯着他,等拜月教的人來的時候,他說不定又逃脫了。”
“別做傻事!”師父厲喝,卻不能動彈,“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師父,別擔心,除了血薇之外,我還有其他的法寶在身……他、他不敢輕易動我的。”蘇微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親手把他誅殺在血薇之下!——多謝師父的恩情,如果弟子還能活着回來,就在風陵渡侍奉您終身。”
蕭蕭的風雨聲裏,她抓起了血薇,決然從竹樓躍下。
如同一只撲火的蝶,無聲地消失在外面蒼翠的群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