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已是花開
你曾經聽到過花開的聲音嗎?
仿佛某個人正在以自己的心跳向你告白。
在好友夏紀所指的方向,見到窩在角落裏的影山,理惠的心開始急促地跳動着。
像是手腕不小心被刀子劃傷時的感受呢。她微微喘着氣,把手按在胸口處,不由自主地低頭瞟了一眼手腕上的傷疤。就是這種感受,恐慌和絕望随着血液蔓延全身,吞噬掉最後一滴的理智,而心跳聲如擂鼓般為其助威。
我害怕影山會害怕我……我很害怕啊,影山。
現在的慌張與當時的恐懼,穿越了時空,彼此交織在一起,被她坦率地說出口。啊啊,一年前受傷了也只會吓得縮在被窩裏偷偷哭泣的自己,竟然能夠做到這種程度了,總覺得應該歸功于身邊這個人。
又是心有靈犀,少年低頭望向突然沉默的她:“怎麽了?不繼續說你和白川前輩打架打出友情的事?”
“噢……”大概只是巧合,他的手指拂過手腕上的疤痕,讓理惠覺得又暖又癢。偶爾擡頭,必定能見到他認真專注的側臉。從什麽時候開始,仰起臉的角度與彼此的身高差已經能令她感到熟悉與安心了?
“夏紀她啊,才不是我的對手呢。不過在意外受傷之後,我就再也沒能贏過她。”所謂的受傷,其實只是刀子在手腕上的輕輕一劃。簡單的皮肉傷卻把過往的輕率、幼稚、軟弱暴露無遺。
嘴上說着“放棄音樂”,卻在受傷的瞬間,懼怕自己不得不“放棄音樂”。
“只要還能繼續打排球,就沒有什麽能讓我感到絕望的。今井,你說的就是這個吧?”排球腦少年單手輕輕地墊着球,哪怕他轉過臉低頭看着自己時,手上的動作也沒受絲毫影響。
理惠眨眨眼,笑眯眯的:“嗯,閱讀理解滿分啊,影山。真是難得呢。”
國文成績全靠死記硬背過關的單細胞少年顯然沒聽出明褒暗貶的玩笑話,單純地得意着。向來兇神惡煞的眼睛愉悅地上挑,嘴角也高興得彎起。他這副快樂的樣子感染着理惠,心情越發變得輕松。
回想起來,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啊,但仍然沒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會加油的。”各種意義上,理惠順着十指緊扣的手摟住他的手臂,額頭抵在他的胳膊上,“謝謝你啊,影山。”
對這一聲道謝莫名其妙的影山飛雄愣怔地哦了一聲,好一會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不、不用客氣!”正好走到路燈下,他臉上不好意思的表情被看得一清二楚,慌亂之下,手不小心使了勁,球就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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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惠看着他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撿球,毫無愧疚感,只覺得好笑又可愛。
緊挨在他身上時,聽得很清楚呢,那個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這一段不算長的路被他們走出了雙倍時間,總算到達終點。然而,被按響的則是作為理惠的鄰居綠間翎子家的門鈴。她聳聳肩,解釋:“這陣子夜裏外出我可是瞞着爸爸媽媽的。”
決定重新報考高中之後,理惠在夜裏就很少去找夏紀他們了。不想讓家人擔心,而且,曾經感受到那股絕望的自己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不要命地打架。沒有出拳的決心,說不定還會為那群朋友惹來麻煩。
要不是最近受關禁閉的夏紀所托,擔心那些家夥沒人管着就惹是生非的話……難得的團聚,也是因禍得福啊。
影山飛雄點點頭,也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麽才好,于是幹脆沉默。直到現在他還不理解今井為什麽害怕他知道這些事,沒什麽好在意的吧,哦,倒是有點在意“她沒有學小提琴的話或許是個武學天才”之類的。
腦子裏亂糟糟,影山眼前一亮。有人打開門走出來了。
“是咖喱醬啊!”綠間翎子先是高興地說着,發現對方身邊高大的少年後,嘴邊的笑容頓時僵硬,甚至整個人往屋裏後退着縮了縮,“還有……大、大魔王。”
今井理惠被她一連串的社交障礙症發作反應逗得樂了:“翎子,可以的話,叫‘溫泉蛋同學’,影山會更開心哦!”
為什麽會開心啊今井你個呆子!影山飛雄嘴角一抽,卻在發現她笑得東倒西歪時,下意識地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最開心的人明明是你吧,到底在開心什麽啊,完全不理解。
迷之少女半倚在他懷裏,拿手肘輕輕撞了撞:“明天見,影山。”
手上一輕,影山飛雄覺得有些失落,慢半拍地對着她的背影擺擺手,隐隐約約聽見她在說話:“今晚也拜托你了,翎子……”随後,門就把屋裏的聲音與燈光一同鎖上了。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轉身準備回家。碰了碰頭上的鴨舌帽,露出一個傻笑。
等一等,她說的是拜托?影山飛雄的眼皮預兆着某種不祥,瘋狂地跳起來。
他停住腳步,直覺朝某個方向擡頭望去,果然看見陽臺幾乎相連的房間亮起燈。在燈光照耀下非常顯眼的紅發在他眯起的雙眼前一晃。紅發的少女撐着陽臺護欄,熟練地後空翻,躍過兩個陽臺之間的空隙,攀着自己房間的護欄,平穩落地。
影山飛雄這才緩緩地吐出剛開始就憋起來的那口氣。
今井那個呆子啊啊啊,很危險的好不好!不敢想象,這三個星期以來,她每天晚上都是用這種玩命的方式溜出家門。這個笨蛋還是小混混的時候到底還能怎樣不要命!不,他根本不想知道!
拳頭咯咯吱吱地捏緊又松開。影山飛雄咬牙切齒地轉身離開。
說好“明天見”的少女,在第二天的午休仍然為了學園祭奔波忙碌。沒能一起吃便當不算什麽事,只是一想到錯過了好好教育她稍微注意一下安全別讓他擔心的機會,影山飛雄就為此深感不甘。
“那個……影山,昨天我說的那些事,有沒有給你和紅發……今井同學帶來麻煩?”
正在收拾便當盒的影山飛雄,聽到櫻田吞吞吐吐的問話,不适應他這個樣子:“完全沒有。”
話音剛落,櫻田立即恢複成平常大大咧咧的話唠:“真是的……雖然鼓起勇氣把事情告訴你,但是我一點都不輕松啊。昨天被小千代罵了一頓,說我拿着那些不光彩的陳年舊事害得你們困擾了,要是還因此分手,我的罪過很大啊……”
影山飛雄在他語速超快的話裏艱難地抓住某個重點:“分手?我和今井現在只是朋友。”沒錯,同樣令他深感不甘的“現在”,必須想辦法盡快結束這段談不上壞事也算不上好事的友達時期。
用手帕擦着眼淚哭訴的櫻田健介,以及拍着他肩膀體貼安慰的中村隆也,不約而同地頓了頓,刷地轉頭瞪着這位單細胞好友:“你們……還沒有正式交往?目前為止?”
兩人不知為何暴漲的氣勢,讓影山飛雄瞬間想起排球部那位發火時非常淩厲可怕的部長前輩。他條件發射地心虛了,轉眼就被兩人揪着衣服拍着桌子審問:“影山你為什麽沒有去告白!你是影山沒錯吧?”
談到兩次失敗的告白經歷,影山飛雄也是郁悶:“我說了,但是今井沒有給我明确的回應。”
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他都難以理解女孩子的想法。
暴走的好友二人組一聽,稍微有些欣慰,一個松開手,一個不再拍桌子。
中村隆也說:“雖然不了解你們的情況,但有問題的一定是影山。”
搞什麽,竟然還是相當自信的語氣?這就是朋友的看法?影山飛雄瞪着他。
櫻田健介說:“在戀愛這方面,我可是你的前輩啊影山。有時候,一句‘我喜歡你’是無法準确傳達真實的心意,因為還有各種各樣的‘喜歡’。你要把‘想和你交往’的喜歡全部說出來才行!”
戀愛後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于是,三個人又圍了起來。櫻田講解着告白的名臺詞,影山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着,中村體貼地做筆記,為一會的背誦做準備。
在朋友們眼中,影山飛雄,基本上就是除了排球之外的一切都讓人無法放心的傻孩子。
結束了與學園祭班級活動指導老師的交談,作為班級委員會代表的今井理惠和野野村走出教員室,松了一口氣。他們肩上的重責,算是背負起一半了,然而真正棘手的是另一半啊。
野野村用餘光偷偷地瞟了一眼班上的女生代表,她好像并沒有為之後的事情感到苦惱,說起來,這個令人頭疼的項目正是她提議的。為什麽他會被選為男生代表?之前因為三班的影山,他和這個女生就不對盤了啊。
“對了,這裏是三號教學樓。”猛地想起這事,理惠興高采烈地一拍手,對茫然的同伴點頭致意,“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失陪了,野野村同學。”說着便跑下樓梯。
“喂……呃,今井……同學!”被對方彬彬有禮的敬語弄得一頭霧水,野野村憑着本能喊住她。但是把她留下來,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純粹就是他心裏不爽而已,自從上次在她這裏吃了虧以後。
“請問有什麽事情嗎?”
瞧她溫和好脾氣的樣子,野野村就更加不痛快:“老師說過,我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完成星象儀,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務。你打算怎麽辦?要跟班上的同學如實交代吧?”
“嗯,那是當然的。不過,我覺得今天的班會也像昨天一樣,會一致通過這個項目。有難度,就更應該去挑戰嘛。如果你什麽風險都不敢冒,你的風險才是最大的。”站在幾個臺階之下的紅發少女笑着打了個響指,“抱歉,我實在趕時間,其它問題請等我回來再讨論,好嗎?”
聽上去那是詢問的禮貌語句,但說話的人早就趁着話音一落便匆匆忙忙地轉身跑了。
野野村瞪着樓梯的拐角,直到那紅發消失許久,才收回視線嘀嘀咕咕。
啧,站在透光處說着那麽帥氣的話還露出那麽潇灑的笑容,是怎麽回事?
夏紀三周的緊閉已經結束,她終于能溜進這裏彈琴了……嗯,最後一次哦。
理惠輕輕地擡起蓋子,伸出手指按下某個琴鍵,眯起眼享受着琴音在耳邊蕩漾。幾縷陽光穿過厚重的窗簾,在縫隙間透進來,帶着紛飛亂舞的塵埃,落在鋼琴上。盡管這裏并不是适合彈鋼琴、更不是适合放置鋼琴的地方,但,她非常喜歡小小的雜物室。
音樂是能夠活在任何地方的精靈。
“我的音樂沒有國界。”她的搭檔曾用口音奇怪的話說出小野麗莎的名言。
但是,你的音樂為什麽被你自己阻擋了前進的步伐?一輝,你也快點從“輕率的放棄”裏醒悟,踏上屬于你的旅途。
“決定了!”理惠對着鋼琴笑起來,“我們最後一次的約會,就選擇粉紅色的莫紮特。”
敲下最後一個琴鍵,理惠暢快地籲了一聲,停頓半響,并沒有聽到窗戶傳來贊賞的拍打聲。啊,臨時起意的今天,影山是不可能出現在窗外的吧?真是的,才相處了多久,就養成這個習慣。
她撇撇嘴,搖着頭哼着樂曲合上蓋子,站直身體,朝鋼琴深深鞠了一躬。
再見了,我親愛的老友。
擡起小爪子搖了搖,理惠有些傷感地吸吸鼻子,卻差點被灰塵味嗆得打噴嚏。
不愧是老朋友,臨別贈禮都是這樣獨特的惡作劇,哼。
這樣想着的理惠,背過身打算離開,卻聽見窗戶的敲擊聲,以為真的就是幽靈的惡作劇。
該不會在最後一次才被別人抓住?理惠瞪着不斷傳來聲響的窗戶,一邊回想自己是否立了什麽FLAG,一邊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查看情況。室外的陽光争先恐後地湧入逐漸擴大的間隙。與陽光一起出現的是……噗,酸奶紙盒?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啊,影山?”她笑着拉開窗戶,問一手舉着一只紙盒的少年。
他卻神色古怪地一哽,答非所問:“好像有誰也問過我這句話……”
今井理惠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拿走那盒酸奶,順着他的話問:“誰啊?”
對了,誰跟他說過這句話來着?影山飛雄捏着牛奶盒,思考起來。原本腦袋裏就被好友強行塞了一堆戀愛告白名句,這會動起來也艱難了。咦,不對,他來找今井的目的才更加重要吧?這種想不想得起來都無所謂的事先放一邊。
又捏了捏冰冷的紙盒,他有些緊張,挺直腰背:“咳,今井,我有重要的話想跟你說。”
“嗯?”紅發少女咬着吸管,笑得眉眼彎彎地看過來。
還是那個他最喜歡的笑容。雖然并不是什麽比賽,但總覺得還沒開始就輸了。影山飛雄嘆了一口氣,思索一下之前背誦的心動名句:“全世界能讓你幸福的人只有我,所以拜托了,請答應和我交往。”
“……诶?”她怔怔地瞪大眼。
這個反應不太對。影山飛雄皺着眉頭,又換一句:“我對你的心意并不亞于任何人,”他把牛奶盒放在窗臺,緊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抓着酸奶盒,有點發冷,“抱歉,剛才應該買熱飲的。”話一出口,他差點咬到舌頭,“不是!我想說的是那、那個……”
後半句話是什麽?剛剛一打斷,他就忘了。
“忘了也沒關系啦。”今井理惠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如果不能理解作曲家的想法,把自己的情感融入技巧裏,只是照着譜子完美地還原,也沒有意義哦。”她頓了頓,疑惑地歪着頭,“另外,我們不是已經交往了嗎?”
“……什麽時候的事情?”難道從海底隧道的首次告白開始?難道“我知道啊”也是女孩子的回應方式之一?即使和今井有關的,沒什麽好奇怪,但他真的理解不了啊啊啊啊啊!
“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你來我們班找我那一次。”
看着少年瞪圓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後知後覺的蠢樣子,理惠大概明白對方的腦回路,再一次被他可愛的笨拙逗笑,笑得他惱羞成怒地抗議了好幾次:“別笑!別笑了,今井!”
“抱歉……事情是這樣的……噗!”打算正經解釋的理惠,一對上他那雙好奇寶寶似的眼睛,立即噴了,“抱歉抱歉,我錯了!別戳我額頭啊……喂!影山!不準揉我的頭發!我警告你!我揍你啊!”
雖然下颌與小腹仍有着疼痛的記憶,但少年完全被火氣沖昏頭腦。
“……影山,向我的頭發道歉。”用手指梳理着亂糟糟的紅發,她冷哼一聲。
倔強的少年捂着再次承受住痛之教訓的下颌,也冷哼一聲,卻狼狽地吃痛倒吸一口涼氣。
理惠軟綿綿地抽了一下嘴角:“我也向你道歉,采取了暴力手段,對不起。”看見黑眼睛裏充滿控訴,她摸摸鼻子,“啊,還有解釋。那一天,你确實沒有說什麽告白相關的話,但是,融入感情的聲音是躲不過我的耳朵。”
——明天的午休,我們一起去三號教學樓的天臺。
那一天,影山鄭重地對她說了這一句話,聲音比五分鐘之前廣播推送的《獻給愛麗絲》更加深情動人。
他還是像當時一樣,懵懵懂懂,松開手,吃驚地指着自己:“我說了什麽?”
“和那個不知道誰問過你的問題一起認真思考吧,我才不要告訴你。”理惠使壞地撥開他的手,又把窗臺上的紙盒丢給他,準備拉上窗,“反正,我聽到喔,你心裏想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
然後,窗戶就被鎖上了。厚厚的窗簾也遮得嚴嚴實實。
愚蠢的少年用兇巴巴的眼神瞪了一會,無可奈何地挨着牆蹲下,仰起頭盯着開滿花的樹,想方設法提取自己的記憶。
……啧,這棵樹的花,怎麽還是那麽臭?他又打了一個噴嚏。
愛情是一朵花,開花的聲音卻往往容易被錯過。
但是,我聽到哦,我全都能聽到。因為,我是惜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