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夜
說起來,我的眼睛是和黑夜一樣的顏色。
然而,并沒有想借它去尋找光明。
我們的黑色,意味着“冷靜”與“包容”。
影山飛雄記不清楚自己曾經從哪一位排球部前輩口中聽說過這句話。經過暑假的東京遠征後,他認同了“包容”的含義,但是,所謂的“冷靜”,應該從何說起?且不談排球部裏有着一群熱血笨蛋,單就現在而言,他也無法冷靜下來。
原本以為盯着窗外的黑夜,就能夠讓浮躁的心變得平靜。他托着下巴坐在書桌前,仰起頭看了一會,實在不耐煩了,便轉着椅子背過身,勾起一旁的排球,開始練習。
每一個托球都精準地上升到同一高度。手指與排球接觸時發出的聲響,聽上去,如同規律運動的秒針,一格一格地往前撥,将今天發生的事情,重演一遍。
上午,今井突然說,她要代替生病請假的朋友成為學園祭的班級委員參加中午的會議。
午休,櫻田告訴他,國中生的今井是個厲害的不良少女。
部活結束後,他知道了,東峰前輩的朋友曾經和今井并肩作戰,做了許多帥氣的事情。
為什麽他非得從今井之外的人口中聽說她的故事?
今井明明跟他約定過,《回憶曲》将由她親自來演奏的。可惡!
影山飛雄越想越生氣,托球的姿勢微妙地一偏,手上一使勁,本來被他牢牢控制的排球立刻彈飛出窗外。他愣了一下,連忙爬上桌子,扒着窗框,眯起眼仔細地看了看,确定排球沒有砸到人或汽車,一蹦一跳地滾到路邊,才松了一口氣。
差點闖禍了,好危險。
雖然不是第一次,但今天,排球偏偏在今天再次飛出去,又是什麽意思?
看見兒子匆匆忙忙穿上鞋子要出門,影山媽媽在圍裙上抹了抹,走過來問道:“飛雄,又不小心把排球打出窗外了?就算只是去撿球,也多穿一件衣服,要入秋了,晚上很冷呢。”
“不只是撿球。”意外地聽到兒子這個回答,她怔了,這才仔細打量他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和有些泛紅的臉頰,“媽媽,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外出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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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要默認去撿球,就能順利溜出去了,卻非要老老實實地交代清楚。正因為飛雄有着能把真心話直率地說出來的性格,作為媽媽的,才不怎麽擔心這個長了一顆排球腦袋的笨兒子。
這個可愛的孩子,一定會招人喜歡的。
影山媽媽搖頭笑,把前不久才完成的針織帽拿來,踮起腳替他戴上,揉揉兒子傻乎乎的臉:“很合适呢。去吧,注意安全。”
他認真地點點頭,擡起手摸了摸帽子,轉身打開門。
“給我記好家裏的門禁時間。”不知在什麽時候開始就站在走廊上的影山爸爸冷哼一聲。
看着兒子再次認真地點頭,随後掩門跑出去的身影,影山媽媽抱怨當父親的:“真嚴格。對已經是高中生的兒子說什麽門禁,學一學飛雄的直率吧,關心別人就好好地說話。”
對孩子要求嚴格的男人卷着手中的報紙,又冷哼一聲:“你才是,胡說八道什麽。”
要把排球撿回來,當然不是難事,不過,要找到今井,就有點棘手了。
他記得去今井家的路,只是,直覺認為今井不在家,而且即使去了那裏,也沒有他想要的答案。話說回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麽,影山飛雄也不清楚。但,這種時候,一定不能停留在原地,什麽都不做。
一心想着前進的少年,依靠身體本能,來到了某一條昏暗的巷子前。
狹窄的巷子挂着幾盞燈幽幽地發光。放眼望去,深不見底的小巷看上去竟然像無邊無際的大海,不知通向何處,神秘又危險。不過,面對未知的大海,仍然堅持要去征服它,這才是男子漢。
他撥着排球旋了旋,對着幽深的小巷,露出發球前志在必得的陰沉眼神。
想法确實很好,事實卻是,帥不過三秒的少年,一路上沒碰到在暗處張牙舞爪的小混混,反倒頻頻被神出鬼沒的流浪貓跳到腳邊示威,吓得差點吐魂。如果眼前的終點藏着什麽大秘寶,那麽為了升級通關要打的怪都是喵星人,這也太奇怪了吧?
……不,既然是和今井有關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麽奇怪。
一手勾着排球一手擦汗的影山飛雄,定了定神,有些忐忑又隐隐興奮地摸去舊校舍的圍牆邊。隔着這一面牆,透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他左右看了看,貓着腰縮到校門旁邊,探出頭往裏面四處張望。
……這都是什麽鬼?群魔亂舞?
廢舊的操場上自然不會有照明,一群發着熒光的火柴人坐在地上,有的勾肩搭背笑嘻嘻,有的安安靜靜地抱着腿,有的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紅的,黃的,綠的,白的,粉的,藍的,紫的,看得他頭暈眼花。
這些到底是什麽鬼?
啊,就是一群人類,穿着印了熒光火柴人的黑色連帽衣套裝,而已。
盯着離自己比較近的那幾個人,勉勉強強從昏暗中看出端倪的影山飛雄拍了拍胸口。并、并不是害怕,但乍一看,還真的有點詭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又探出頭去看。
這一次,他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中央的今井。
雖然那個地方被幾支手電筒同時照着,是最為顯眼明亮的,但是,他能找到今井,和這些都沒關系。哪怕今井也穿着火柴人衣服混在人群裏,他也有自信找得到。這種毫無懷疑的篤定感,像是站在球場裏的天才二傳手能夠把夥伴與對手的動向盡收眼底一樣。
影山飛雄就是知道,今井理惠在那個地方。
小小的身影筆直地站在高挑的白川前輩旁邊,今井說過,那是從小練習小提琴熬出來的筋骨。她似乎正和白川前輩聊着什麽,引得前排爆出一陣大笑。隔了一會,那些內容才一層一層地傳到後排,笑聲也就這樣一浪接一浪地湧上去。
這種距離與落差,讓影山飛雄有點郁悶。但消息一到,他馬上豎起耳朵聽。
“大小姐抱怨,二小姐臨時帶了三周,我們這些混蛋全都朝好學生發展了。”
“二小姐表示,你這麽不爽,是不是還想打一架?”
“好好好!難得看見她倆聚在一起,就來一場久違的比賽嘛!”
“被關了三個星期的禁閉,大小姐的狀态可不是絕佳喔!”
“說起來,二小姐不也很久沒有和我們去打架了嗎?”
影山飛雄聽得一頭霧水,這時,前排有個人跳起來,高舉雙手大聲喊着:“賭局開始……”話音未落,就被身後兩位身手了得的少女默契地一腳踹。
那人踉跄幾步,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站穩,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改口:“知識問答比賽!大小姐能贏過二小姐。認為這句話是對的,請站在我的左手邊;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請站在我的右手邊!”
數不清的熒光火柴人當即在影山飛雄面前走來走去。這回真的是群魔亂舞了。
他被這些人晃得滿頭黑線,忍了又忍,才閉起眼,往主持人的右側挪了挪。
對方又趁亂補了一句:“輸的一方要把筷子插在鼻孔裏一邊唱笨蛋歌一邊跳舞!”
搖擺不定的小混混們頓時噓聲四起,拉掉手腕上的熒光環扔了過去。
在這些人之中最有威望的少女組,有說有笑地圍觀作死的小弟被群毆。
小混混原來是這樣的相處方式……不,沒什麽奇怪的,和今井有關的事情,沒什麽奇怪的。默念幾句“今井”的影山飛雄瞬間淡定了。
然而,帶來安定感的咒語并不能時時發揮作用,例如,他看見今井輸了的時候。
因為是朋友之間的切磋,白川前輩只是點到為止地把拳頭定在今井面前,被逼到角落的帽子少女舉起手——這個動作,即使他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也知道那是認輸的意思。
今井她……根本就沒有盡全力。絕對不會在比賽裏低頭認輸的影山飛雄有點生氣。
兩人一開始過招,認真起來的今井确實如同她曾經所說:“當我認真起來的時候,連柔道社和棒球部的人恐怕都是手下敗将,這麽說一點都不過分。”但,很快地,她就把那股認真的勁頭收起來了。
為什麽?現在不認真起來,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大家并沒有發現。”白川夏紀看着兄弟們笑嘻嘻地議論紛紛,用手肘撞了撞今井理惠,“但是在下希望能與你認認真真地打一場,理惠。”
比賽結束後就一直低着頭揉手腕的今井理惠聳聳肩:“抱歉,一看見這道疤,我就會害怕。”
“你的信念,不在此處,而寄托于小提琴之中。在下能夠理解,所以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白川夏紀提起那柄竹劍,“但是,遠方有個迷茫的少年需要你來為他解答。”
竹劍指向了某個角落。
耷拉着肩膀,瞪着自己手裏的排球郁悶中的影山飛雄,漸漸感到不對勁,一擡頭,只見熒光火柴人全都盯着自己看。剛才那股歡樂逗逼的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熟悉戰鬥的野獸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那才是小混混真正的樣子。
影山飛雄捏了捏拳頭,警惕着離自己最近的那幾個人,緩緩站起身。
要打架嗎?很好,放馬過來。
“這個人,交給我。”帽子少女一邊說着,一邊拉起影山飛雄往巷子口走去。
他被一路牽着往前走,起初事發突然沒能反應過來,想清楚的時候,已經離開了舊校舍,在巷子裏了。稀疏的路燈自她的帽子順着背影滑落,影影綽綽的,整個人看上去非常不真切。
這條幽暗的路那麽長,可眼前的領路人,從來沒有回過頭。
不,最重要的是,今井的手,為什麽在發抖?
并不是肉眼能輕易察覺到的抖動,然而現在她溫熱的手心正貼着他微涼的手背,無論是親密的接觸還是溫度的差異,都能讓人敏感地捕捉到小小的動作。
“你在害怕嗎,今井?”心裏有了這個猜測,影山飛雄便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的瞬間,兩人正好一前一後地踏出小巷。今井理惠的腳步停了下來,影山飛雄險些剎不住,又像初次見面那樣,把對方的鞋跟踩下來。他嘀咕着站好,對少女的背影瞪大眼睛:“喂,今井!怎麽回事?回答我的問題!你在害怕什麽?”
馬路上充足的燈光打在她身上,連探出帽子的那截紅發都被照得有些失色。
“我害怕影山會害怕我……”她松開手,轉過身,卻低着頭,“就像以前意外受傷時會害怕不能拉小提琴一樣……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啊,影山。”
“哈?開什麽玩笑?”影山飛雄從牙縫裏惡狠狠地擠出這句話,醞釀了一整天的怒火終于陰沉沉地燒起來。他瞧着這個遮擋視線的大帽子不順眼,朝那帽檐用力一拍,仍覺得不夠解氣,幹脆把排球塞給她,掀掉她頭上的鴨舌帽,壓在排球上,騰出雙手抓得她的頭發亂糟糟的。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罵人的詞彙量極度匮乏的影山飛雄,板着臉悶着怒火飚出一連串“笨蛋”。真正想表達的話在心裏翻江倒海,但說出口的卻唯獨這個詞。就不能迸發一些華麗動人的文學靈感嗎!
他暗惱,對上她那雙比路燈更明亮的藍眼睛,以及完全不為自己的頭發被弄亂而生氣的傻笑,越發郁悶得不行,把她摟到懷裏:“笨蛋!我怎麽會害怕?你……”頓了頓,還是沒想到什麽好句子,“你是今井啊。”
受小動物歡迎的今井,被誤以為是幽靈的今井,喜歡音樂的今井,耐心等待伴奏者的今井,溫和有禮的今井,氣場犀利的今井,完全能把大男人打趴下的今井,溫柔哄着小孩子的今井,讨厭咖喱的今井……
那都是今井,就像排球比賽那樣,一分連接着下一分,不能缺少任何一環。
你是……我的今井啊。诶??!!!這個說法好像很不錯!
“抱歉,我應該對你更有信心才行。”懷裏的小動物讨好地拱了拱,抖開亂糟糟的毛發,露出了他最喜歡的笑容,笑得眼睛彎彎的,嘴角邊都漾出一個小酒窩,“因為,你是影山啊。”
模仿我的句型你是幾個意思啊?!是我這個意思嗎?想不通啊啊啊!直接問今井吧!嘀咕着與小動物相處太難了的單細胞少年抱住排球想了很久,側着頭望向身邊的人。
正在路燈下對着影子把散亂的頭發梳理好的理惠,也心有靈犀地轉過臉:“果然,頭發就這樣被風吹起來,感覺最帥氣了。”卷着被夜風稍稍拂起的發絲,她眯起眼笑。
……哪裏帥氣啊你自我感覺不要太良好了!與當初一樣,影山飛雄還是這種無可奈何的反應。
等一等,被她這句話一岔開,他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影山飛雄眉頭緊皺,盯着她的發旋,想了很久,聽到她捂住鼻子打了一個悶聲的噴嚏,熄了的火氣又燒起來。
再次把排球塞給她,影山飛雄把頭上的針織帽摘下來,一邊替她嚴嚴實實地戴好,确保罩住有些冷的耳朵,一邊罵道:“笨蛋!要入秋了,晚上很冷,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嗎!你看你的朋友們可都穿着長袖外套!要懂得好好管理自己的身體,又感冒了怎麽辦!”
……為什麽是“又”?單細胞少年來不及細想。
一身夏天休閑服打扮的理惠因他的觸碰,害羞地縮了縮脖子。
出現在她眼前的影山,總是帶來一個又一個驚喜。例如那串壓抑着聲音最終爆發出來的“笨蛋”,像是由鋼琴最低音循着每一個鍵極快地滑向最高音,真好聽啊。還有那句“你是今井啊”,簡直是世界上最美的音色,她根本無法模仿出來呢。
理惠下意識地想搓一搓說不定已經聽到懷孕的耳朵,但手上還抱着排球:“影山……話說,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且帶上他的排球,在光線不足的黑夜裏?
“啊?我出來撿球!”少年惡聲惡氣地回答,手忙腳亂地把她的鴨舌帽蓋在頭上,奪回排球。
球怎麽可能滾到這個地方?總是在這麽微妙的地方傲嬌起來啊真是的!不過,她也有自己的帽子,為什麽非要戴上他的?看起來像是交換戒指啊……想什麽呢太讓人害羞了!瞧他一副坦然的樣子就牽起她的手了啊!怎麽做到的?
“……影山,你要帶我去哪裏?”發現回家的方向不對,感動與羞澀戛然而止。
愚蠢的少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哦,你家在那邊。我好像應該先送你回家。”
唔,總覺得這個人如果真的是因為撿球而跑到這裏來,好像也沒什麽奇怪的了。
認識他之後,有趣的事情一直都在發生呢。
深夜的黑,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顏色,也包容了诠釋着這些色彩的天地萬物。
就連光明,也是身在其中,又何須另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