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禁地之外
不能越過此處。這裏,是我的禁地。
阻擋在眼前的鐵壁,刻着讓人無法繼續前進的咒語。
如天氣預報所說,今天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今井理惠模仿少年的動作,把手抵在眉骨,眯起眼睛望向懸挂于晴空之中的太陽。暖融融的陽光着實讓人身心舒展。她享受地伸了個懶腰,踮起腳,嬌小的身體傾向光源所在之處。
透過指縫瞟見她做出随時可能重心不穩摔下高樓的動作,影山飛雄連忙低喝一聲:“危險!”
他是首次爬上三號教學樓的天臺。那個面向學校之外的地方,不知為何沒有裝上防護網,僅僅只有一堵一米高的護欄牆。眼前這個人,正站在不足半米寬的懸崖邊,炫耀自己非凡的平衡力。
但是,高手也會有失足的時候。或許是人類少年方才的呵斥,或許是天邊刮來的一陣強風,都可能成為“幽靈”一事假戲真做的原因。
不過,立于生死邊緣的人可是老神在在:“我沒事,請放心。”她歪着頭,居高臨下地盯着朝自己走來的少年,擺擺手制止道,“請立刻停下來,不要再往前走了。”
一模一樣的話語,一模一樣的動作,甚至還是比之前所聽到的更清楚更冷酷的警告,影山飛雄怔愣地止住腳步,仰起頭,看着她。一扇窗以及滿地的廢品,差不多相當于眼下兩人之間的距離了,只不過,她已經站到比那時更高的地方。
由始至終,就是那一點點的距離;由始至終,他只能徘徊在禁地之外。
啊啊,和小動物的相處,好困難。單細胞少年給自己此時低落的情緒找了一個愚蠢的理由。
那只大汪的耳朵怎麽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了?占據高處的今井理惠雖然把對方的神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卻不明所以:“影山,影山,你還活着嗎?影山?”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不耐煩地擡起眼。
心情很糟糕哦,汪。為什麽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了呢?理惠困惑地甩了甩頭,馬上收到少年的瞪眼加警告:“別做那種危險的動作!呆子!今井你這個呆子!”
等一等,就算這是出于關心,也不能因為感到莫名其妙的不爽就對自己亂吠啊,你這只不懂禮儀的大汪!她生氣地鼓起臉頰:“到底誰才是呆子啊?對于別人的提醒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轉身就做出令人困擾的事情,這種人才是呆子吧!”
這種人确實是令人火大的呆子。影山飛雄贊同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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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根本就毫無自覺的呆子少年,她更氣:“我說的就是你,就是你啊,影山!”
“……诶?”跟他有什麽關系嗎?
“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提醒過你了。”她比劃了一下兩人此時的高度差,“我站在高處,你站在那裏,還要再繼續往前的話,難道你想變成偷窺少女裙底的變态嗎?”
遲鈍的少年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咦……呃?!”将前因後果都想明白之後,立刻紅着臉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沒有!沒有!那種想法!沒有!不是變态!不是!”
這種時候,只要她稍微說句話,就能安撫極力證明清白的大汪了。理惠偏偏選擇暫時沉默,聽他結結巴巴地澄清誤會,看他激動地漲紅了臉。多虧她站在護欄牆上,連那雙沒能被短短的黑發遮蓋起來的耳朵是怎樣一點一點地變紅,都可以看個仔細。
我确定自己是堅定不移的貓派,那麽,為什麽這只大汪會讓我覺得越來越可愛呢?
飽覽了平時鮮少能見到的風景後,今井理惠才清了清嗓子:“請放心。我知道,影山是個純潔可愛的少年。否則,我早就把你當成變态來對付了。”說完,她微笑着,揮了揮拳頭。
那一瞬間,影山飛雄的下颌與腹部,終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狠揍的疼痛。
有別于被黑暗的回憶吓得冷汗涔涔的少年,今井理惠這個罪魁禍首倒是一臉愉悅地跟随校園廣播輕哼着,在狹窄的舞臺上靈活而優美地旋身,将這些同樣鮮少能見到的美景盡收眼底:“原來我們一直居住在如此漂亮的城市裏。”
漂亮?還有比她此時的笑容更漂亮的風景嗎?難以置信,這個人上一刻明明才對他展露了可怕程度不亞于大地前輩的恐怖微笑。
影山飛雄站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從在風中張牙舞爪的紅發,到被風鼓起像翅膀一樣的襯衫衣袖,然後是紛飛的裙擺……哦,他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
張開雙臂,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個立于船頭的世界之王。這種浪漫的做法,馬上就被殘酷的現實打臉。今井理惠,在逐漸滲透秋季寒涼的九月風裏,凍得鼻子發癢,打了一個小噴嚏。
影山飛雄瞠大雙眼,瞪着那只搖搖欲墜的小動物。
順着身體要往後倒下去的傾向,她收起手攏住短裙,雙腳一蹬,使出精彩的空翻,落地。
貓……?這是剛才大腦一片空白的影山飛雄在恢複意識後,率先冒出的疑問。
貓少女似乎也為自己敏捷的身手感到驕傲,轉身對上他審視的眼神,得意洋洋:“冒昧了。這是我一點微不足道的能力而已。”
她說起話來,聲音就像曾經回應影山飛雄的誇獎時那高亢嘹亮的琴音。雖然話語的內容表達了她的謙虛,但除此之外的東西卻是截然相反的。
看見少年撇過臉偷笑,今井理惠以為他在嘲笑自己偉大的才能,趕緊擺出事實增加說服力:“我還能從更高的地方跳下來喔!比如說,我家二樓房間的陽臺!有機會的話,讓影山見識一下……”漸漸低下去的聲音,幾乎被風吹散了。
光顧着偷笑的少年沒能捕捉到消散在風中的話尾音,回過頭來,見到飛揚在眼前的紅發讓她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挽起發絲,卻不小心碰到她同樣打算撩開頭發的手指。
指尖所感受到的,比排球更輕,比排球更柔軟,比排球更溫暖。
在手指上爆發的陌生沖動随着血液一同漲至他的臉上。影山飛雄捂着發熱的臉頰和鼻尖蹲下,頭頂一個個接連冒起的問號,被近在咫尺的心跳聲吓得不知所措。太吵了,安靜下來啊心髒你這個呆子,現在這樣根本就沒辦法冷靜思考了!
那顆無法進行思考的腦袋突然被人從身後推了一下:“影山,你看,別在穿短裙的少女面前蹲下,這一點,你又忘了。”他乖乖地站起來。眼睛望着她左臉頰露出了酒窩的笑容,耳朵聽着她用聲音演奏起某一首樂曲:“影山,快把你差點吐出來的魂咽下去。別發呆啊,影山!”
這首曲子,很熟悉,他應該知道名字的。他在雜物室外聽見她的演奏時,就應該想起樂曲的名字的。可是,為什麽想不起來?明明是非常熟悉的大衆樂曲之一。
“砰——”下颌再次遭遇重創,腦袋裏各種各樣的想法瞬間被疼痛感撞飛至九霄雲外。
“影山,清醒了嗎?”今井理惠收回手,“抱歉,非常時期,必須采取非常手段。”
逐漸從恰到好處的痛感中恢複的影山飛雄,覺得理應什麽想法都沒有的腦袋竟然更沉重了。他揉着下颌,看見少女正在與吹得她頭發亂翹的風死鬥,便說:“為什麽不綁成辮子?或者像之前那樣戴着帽子?”
那頂大帽子,想起來就覺得好笑。但是,他從未見過的她綁着發辮的樣子,應該可以有所期待。
“咦?因為,頭發就這樣被風吹起來,感覺很帥氣。”
影山飛雄低頭看了一眼,她那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紅發,嘴角微微地抽搐着。
和帥氣完全無關。即使有,帥氣的感覺大概也被風吹跑了。
只不過,無論是傳達出“難道不是這樣嗎”的藍眼睛,還是與天臺的風一起戲弄她的紅發,都讓影山飛雄覺得,啊啊,這只小動物很可愛。于是,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伸手放在她亂蓬蓬的發上拍了拍。
得到的回應是,過肩摔。
“請不要對我做出這種失禮的事情,這一點,我也曾經提醒你了,對吧?好好地記住別人說過的話啊,影山!”武力值驚人的少女小跑過來,把他扶起,絮絮叨叨着,“感覺如何?有沒有受傷?需要去一趟醫務室嗎?”
“我沒有受傷。”影山飛雄活動身體,認真地确認後,才對莽撞暴力的少女發難,“那種把人整個甩出去的力道……可惡!你是柔道社的王牌嗎?還是從小就使用金屬球棒訓練的棒球手?”
“金屬球棒确實是我小時候的玩具,可是,我對柔道和棒球不感興趣。”今井理惠圍在他身邊轉,一邊查看他的狀況,一邊回答問題,“當我認真起來的時候,連柔道社和棒球部的人恐怕都是手下敗将,這麽說一點都不過分。”
影山飛雄面無表情地拍掉身上的灰塵:“感謝你剛才并沒有對我認真起來。”
難得有一次少年的道謝聽起來不是真誠到稍顯傻氣的地步,卻依然與以往一樣可愛。今井理惠笑着打了個響指:“因為你是影山啊。只要記住這一點,我就會在出手的時候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本能。”
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他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耳朵則又一次悄悄地紅起來。
趁着女生不留意,影山飛雄低頭望着藏在紅發裏的發旋。
這裏,也是她的禁地。
狡猾的貓少女,總是神出鬼沒,圈着一個又一個人類無法踏入的禁地。
如同往常一樣,影山飛雄趁着午休時間爬上天臺,卻沒能如同往常一樣找到紅發的少女。
這裏,是烏野高中最後一處天臺了。他從三號教學樓一路找來,喘着氣握住門把。門後确實有一名少女,看上去有些眼熟,一手吃便當一手發郵件。她不是影山飛雄希望找到的人。
雀躍與期待随着每一口喘氣脫離了身體,失落與焦躁卻伴着心跳聲越演越烈。
“影山同學?”被身後的人叫住,他回過頭,“果然是你。這副難得一見的表情,務必讓我拍下來,分享給幼稚川。他會很高興的呢。”
什麽……川?幼稚川?影山飛雄努力地回憶着:“你是……及川前輩的女朋友?”
那位及川前輩的女朋友抽了抽嘴角:“真是的,明明不是第一次見面啊。請叫我跡部同學,謝謝。”她嘆了一口氣,“單細胞天才都是以自己喜歡的東西為核心來進行記憶嗎?看來你們在人際關系這門課上,絕對是不及格的。”
這門功課的及格線和排球沒關系吧?影山飛雄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話說回來,每天都會到這裏吃便當的我,很少能見到影山同學像現在這樣,急急忙忙地跑上來尋找什麽呢。”新聞部王牌記者跡部透的眼睛是雪亮的,“影山同學,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能回答我嗎?”
“啊?”影山飛雄皺起眉,“肚子餓了就想吃飯,比賽開始了就不想輸,像這種事情,還需要理由嗎?”
“光靠本能來生活,可不行啊。”她又嘆了一口氣,“沒有哪個人是‘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某個地方的。如果你能夠找到問題的答案,也許,這件事情将改變你今後的人生。”
在排球之外,智商直線下降的天才二傳手糊裏糊塗地點點頭。
今天的問題無法得到解決,昨天的答案卻被他意外地挖出來了。
當校園廣播恰好推送那首鋼琴曲的時候,昨天被暴力中斷的思考再次啓動。沒錯,就是這一首樂曲,她之前在雜物室演奏的,昨天莫名從他耳邊響起的,就是這一首樂曲。到底叫什麽名字?再努力一下,馬上就會有結果了。
“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
答案被別人搶先一步揭曉了。影山飛雄不甘心地咂舌。
那首樂曲的演奏時間很短,想要在音樂聲結束之前趕去一年級五班,只能用跑的。自天臺飛奔而下,中途還被老師呵斥“不要在走廊上跑步”,但影山飛雄的雙腿,猶如來到排球的賽場,追逐着還沒掉下來的排球,不曾停下。
他踩着最後幾個音符,風風火火地跑到五班的窗前。
作為升學重點班之一,不少五班的學生趁着午休留在教室裏繼續學習。阻擋在眼前的人,很多,但且不說那頭鮮豔亮麗的紅發,想要從人群之中找到她,對影山飛雄而言,十分簡單。
喝水,吃飯,睡覺,訓練,像這種事情,有什麽困難的地方嗎?
光靠本能,也是可行的。
紅發少女正坐在教室中央。一貫蓬松的頭發被精心打理成可愛的辮子。像天空一樣的藍眼睛前架起了一副眼鏡。她專心致志地抄寫着課堂筆記,偶爾會指着本子上的某一處地方,與朋友讨論小測可能會出的題目。
那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今井理惠,另一個禁地之內的今井理惠。
影山飛雄,直到今天,依然徘徊在禁地之外。
窗戶,幾張書桌,一群陌生的同學。這就是,存在于影山飛雄與今井理惠之間的距離。
這個樣子,差不多,是從發球線到球網的距離。
他低頭,盯着舒展又緊握的十指。這雙手,能夠打出“殺人發球”,也能夠托出擺脫對手攔網的傳球,打破阻擋在隊伍面前的鐵壁,想辦法令排球落在對手的禁地內得分。
那是他可以做到并且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情。
“請幫我轉告今井,讓她稍微出來一下。”
聽到同學的傳話,今井理惠吃驚地轉頭,果然看到站在走廊上等她的少年。他總是這樣站在那裏,站在雜物室的窗外,站在天臺的大門旁,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
本來還有些擔心,這個人會不會傻乎乎地留在天臺上。想來也是,既然他能夠從雜物室爬上天臺找到自己,那麽,今天,一定也會從天臺跑來五班。他是一個“不管你往前跑多遠我也能夠立刻追上來”的人。
“影山?”她不安地撥弄着垂至胸前的辮子,“你能認出我來嗎?”
少年理所當然地點頭。這種表情,似乎在告訴她,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失禮了。”今井理惠松了一口氣,“只有在演奏音樂的時候,我才會把頭發放下來,戴上隐形眼鏡。因為影山一直都只看到那個樣子的我,所以我稍微有點擔心了。”
少年聽着她說話,有些失神。
一直以來,他所見到的今井,其實也是別人眼中的禁地。
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明朗,坦率、鄭重地說:“明天的午休,我們一起去三號教學樓的天臺。”
以為聽着那首樂曲的同時見到她,就能抓住某些一閃而逝的念頭,但影山飛雄依然沒能頓悟。可是,只要不斷地接近眼前這個人,只要能夠一直見到她,只要還能再一次聽到她演奏那首樂曲,或許,他就可以找到答案。
破開主攻手面前的鐵壁,我是為此而生的二傳手。
越過此處,找到通往禁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