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晝之星
藍天以上,是被耀眼的日光所遮蔽的,晝之星。
即使是黑夜缺席的時間裏,它仍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綻放光彩。
對于影山而言,當時間進入九月之後,校園生活就漸漸熱鬧起來了。
首先,随着古典音樂社的推送節目開展,烏野高中的午休沉浸在音樂中。雖然那些并不是節奏感強烈的流行樂,但增添了音樂元素的午休确實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其次,就是眼前這個人,中村隆也。在九月裏,像是埋在土壤中的種子遇到了适合生長的春季,經常趁着他們吃便當的時候,煥發出源源不斷的活力。在戰鬥力十足的中村面前,就連櫻田也不顯得聒噪了。
“我早就想說,中村,你為什麽熱衷于介紹廣播裏的樂曲啊?每天吃便當聽到的不是古典樂就是古典樂的知識,煩死了。”櫻田不爽地瞥他一眼,“我也想說一下我們聲樂社的發聲練習技巧啊。”
“……”可怕的藝術系。用餐時間禁言的影山飛雄幾乎咬斷筷子。
中村正手舞足蹈地介紹着薩克斯演奏的精妙之處,聽見櫻田的抱怨,說:“因為我是古典音樂社的成員,前輩們為這些優秀作品所付出的心血,我都看在眼裏。一想到那些厲害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努力着,當然會驕傲自豪,想為他們做點什麽!”
櫻田被他這番話感動得淚光閃閃:“中村,真是太帥了。”
帥氣的中村叉着腰,哈哈大笑。
然而,聒噪的中村立刻就被班上的女生提醒:“太吵了啦,中村!”
帥氣的中村安安靜靜地縮回椅子裏。
得救了。禁言中的影山松了一口氣。
至于前幾天,影山與中村在放學後意外的碰面,櫻田依然是毫不知情。不知道帥氣的中村曾經背負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不知道帥氣的中村曾經為了不夠優秀的自己而大哭,不知道帥氣的中村隐藏起來的不帥氣的一面。
知情的人都沒有提起。中村是不敢說出自己的黑歷史,影山則認為,如果中村不想說,自己沒有必要特意向櫻田報備。朋友之間的坦率該如何把握,影山不太擅長,反正,目前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
當然,還是會有困惑的事情,比方說,如果他和中村的視線不小心撞在一起,對方就會露出爽朗的笑容以及擺出代表勝利的V字手勢。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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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與那個對着河水發怒痛苦的中村相比,看樣子已經恢複元氣了,甚至,似乎比以往還要精神。或許是忙碌的社團活動終于告一段落,壓力減小,心情舒暢,變得堅強了吧?得出以上結論的影山搖搖頭:因此而哭出來的中村,還是太弱了。
如果中村知道影山此時的想法,一定會直接把他的頭按到便當盒裏。
“說着這種話的人,當然不可能看見別人的努力。”
被影山飛雄,是的,被中村以為總是做着“天然插刀”這種事的影山飛雄,帥氣地教訓了,中村開始在意着自己不可能看見的,屬于那位紅發的小提琴手的努力。
于是,在古典音樂社推送小提琴演奏曲目的第一天,中村隆也特地趁着第三節課下課後的休息時間裏去了一趟五班。紅發少女聽到朋友的知會,嚼着飯團,摘下耳機,茫然地望向走廊上的他。
這個嘴角還沾着米粒的女孩子,就是舞臺上星光閃耀的小提琴手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井理惠這一面,他确實不可能看見啊。中村的內心變得無力。
突然被根本不認識的男生叫出去,理惠開始擔心自己能否趕在午休開始前吃完便當。
看他的表情,顯然不是打算跟自己告白的,嘛,如果是這種一米七以上的高度,原本也是果斷拒絕交往。瘦高的男孩子,溫和斯文,沒有天生發達的肌肉,不可能是一年前被她教訓過而結下仇怨的不良少年。
“今井同學……不,今井前輩,我是一年三班的中村隆也,演奏的樂器是小提琴。”
那個稱呼……原來他是古典音樂社的人。這是比告白和尋仇更麻煩的類型,啧。
“今井前輩,我好像聽到你對我砸舌了。”
“中村同學聽錯了吧。”可惡,往這個人的腦袋哪個地方揍一拳,能讓他徹底忘記“今井前輩”的事情呢?好麻煩好麻煩好麻煩啊,啧!
“那麽,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今井前輩,還會再一次回到我們的舞臺上嗎?還會以演奏者的身份,出現在喜歡你的音樂的觀衆面前嗎?還會為了小提琴,繼續努力嗎?”
說完這些話的男孩子,已經滿臉通紅了。或許是情緒激動,或許是并不擅長像現在這樣坦白自己的想法。看來,三班也不是盛産直率少年的嘛,影山同學是特例啊。
今井理惠嘆了一口氣。雖然她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到熟練自如地隐瞞,但是,鼓起勇氣的真誠,就該以真心去回應,否則難以心安。
“是的。我是一名演奏者,關于這一點,我從未忘記。”
想要得到的回答,就是這個。想要看見的,就是你仍然為了音樂在燃燒着的心。
無論是自己曾經的鋼琴伴奏者,還是那位升入三年級的小提琴手,與中村隆也一樣,問出了那些問題的今井理惠,想要聽到的,想要看見的,就是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
和屢屢受挫的自己比較,中村同學真是幸運。
想要确認的事情非常順利地得到理想的答案之後,中村隆也一直悶在心上的烏雲果真遇風即散。放松下來了,局促的中村搖身一變為聒噪的中村:“什麽嘛,雖然沒能看清楚,但還是稍微看見一點點了。啊啊,我這句話的意思是,前輩身上有着我不可能看見的努力。因為很在意這一點,所以我就下定決心來找前輩了。”
“不可能看見的努力?”紅發少女眨眨眼,笑了,“現在呢,你确實不可能看見星星的。”
她的手指所向,是從走廊的窗戶傾瀉于地板上的燦爛陽光。
“請耐心地等待,夜幕降臨吧,中村同學。”
她,真的是自己一直憧憬的星光。
“是!今井前輩。”中村紅着臉,深吸一口氣,微微彎腰。放在兩側的手顫抖着,握成了拳頭,像是終于抓住某些東西的姿态。
“唉,前輩什麽的,請不要再叫了吧。我是和你一樣的一年級啊。”
“但是,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你都是我的前輩。”他擡起頭,臉頰與耳朵通紅,“那麽,希望明年這個時候,能聽到廣播推送前輩的作品。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眼下确實有一件事讓她發愁:不能趕在午休開始之前解決所有飯團了。不過,這件事,根本無法要求別人幫忙吧?啊啊,有一件事,他一定能做到。理惠郁悶地說:“首先,請中村同學下次別在第三節課的課間休息來找我吧。”
“是!突然在這個課間休息跑來跟前輩說這些話,實在冒昧了!”謙恭地說着這些話的中村同學,臉上卻漸漸露出了在眼鏡男身上發生概率極高的腹黑笑容,“順便說一下,‘看不見的努力’可是影山提醒我的。”
他故意頓了頓:“就是最近在午休時間去雜物室聽‘幽靈的合奏’的影山喲。”
屋外陽光正好,可眼前這個男孩子的笑容,怎麽會是黑色的?
“中村同學已經知道了,幽靈的真相。”
這一天的午休,從今井理惠那裏聽說了以上經過的影山飛雄,愣了片刻:“我什麽都沒說。”關于幽靈的身份,确實什麽都沒說,但是,“啊,跟中村稍微提起過今井同學的事。”
少年懊惱地皺起眉。
“沒關系。”她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中村同學會替我保密的。抓住一點點靈感就能夠洞悉事情的真相,畢竟啊,在這個世界上,比影山同學聰明的人還有很多呢。”
聽起來似乎是非常失禮的話。影山瞪圓了眼睛,視線由她的臉上緩緩地移至她手中拿着的自己帶來的酸奶盒。
吃人嘴軟的理惠笑眯眯地說:“抱歉嘛,話雖如此,影山同學也比很多人都聰明呢。”
顯然只是說出來好聽的話,純粹為了安撫情緒,但影山覺得受用,也十分單純地相信了,有些驕傲地揚了揚下巴。
好可愛。仿佛看到影山同學翹起尾巴得意洋洋的樣子。理惠被他的神情萌得直想摸一摸這只大汪的腦袋。
“謝謝影山同學的酸奶……謝謝你在那一天遇到了中村同學。”她把空盒子交給影山,關上窗之前,突然說,“以後我直接叫影山同學為影山,可以嗎?”
影山怔了一下,莫名地害羞起來,搓了搓鼻尖,在她充滿期待的眼神下,點頭。
“所以,你也叫我今井吧。”說完,她迅速地鎖窗。
好像……有點慌?而且,這是一種能傳染人的慌。影山微紅着臉,靠牆坐下。
但是,今天的音樂,依然溫暖又平緩,總覺得有些熟悉。他曾在哪裏聽過嗎?
幸虧雜物室地處偏僻,演奏者才能專心地演奏,聆聽者才能不被廣播幹擾地聆聽。
影山飛雄稍稍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集中注意力,雙手提起,将頭頂那片送來清涼的雲想象成隊友傳來的排球,指尖舒展。
“砰——”
分毫不差的托球,再加上時機恰當的跳躍,成就了完美的快攻。
主攻手與二傳手兩人隔着球網,呆愣地盯着一彈一跳的球,好一會,才互相瞪着對方大吼大叫。兩人的新快攻成功率越來越高,這一次當然不會是他們的首次勝利,但毫無疑問,現在是前所未有的絕佳狀态。
站在一旁觀察的烏養教練摸了摸下巴:“剛才的快攻完成指數,實在出人意料啊。兩個人在短期之內的進步還真是驚人。話說,影山在球場上的專注度與控球力,變得越來越可怕了。好想看看那群對手被吓哭的樣子,代表決定戰快點到來吧。”
武田老師笑着勸道:“教練,要注意一下成年人的風度哦。”
而豎起耳朵偷聽到教練評價的快攻二人組,一個幼稚地炫耀着“聽見沒有?這次是我贏了”,另一個亂撓着頭發,心有不甘地蹦跶着:“可惡可惡可惡!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影山,你這家夥是不是偷偷地進行特訓!”
特訓?得意洋洋的影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幾天托球的動作非常流暢,新快攻的托球動作,幾乎熟練到“上一刻做出決定,下一刻身體就會本能地行動”的程度。在不知不覺中,産生了這樣的變化,因為我做了什麽特別的訓練嗎?
影山飛雄努力地回憶着,日向翔陽看到他的表情,了然地哇哇大叫起來:“影山你果然在偷跑!!哇——”
“太吵了。”影山用力地按住他的腦袋,“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午休的想象訓練。”
“托球的想象練習?那是非常有效的訓練手段,可以幫助選手熟悉動作,加深身體的記憶。目前看來,訓練成果已經開始顯現了。”烏養教練抱着手臂,邊說邊肯定地點頭。
不願輸給搭檔的日向連忙撲過去:“教練,我也可以進行那樣的練習嗎?”
武田老師看了看被日向纏住的烏養教練,又望向若有所思的影山:“這麽說的話,每一天的努力都是晝之星。即使在我們的雙眼看不見的地方,它仍然在閃閃發光呢。”
如此富含深意與哲理的話,只對想象練習感興趣的日向沒有聽進去,而聽進去的影山不明白。
至少,自己在意的事情,單細胞少年還能夠明白。
今井她難道真的是幽靈嗎?那種完成使命之後就會消失不見的偉大的幽靈?
接連幾日,影山飛雄按照以往的習慣坐在窗下等着,都沒能聽見今井的演奏。即使他在喝牛奶時故意發出聲響,那扇窗戶還是沒人拉開,對他抱怨“影山你稍微有些吵啊”。
沒有了音樂的陪伴,想象練習當然可以繼續進行,只是稍微有點不舒服。
一定是因為無法跟她分享自己所獲得的努力成果,所以做不到心安理得。
有着這種想法的少年,你果然是個單細胞。
影山飛雄呆坐一會,按耐不住,起身敲了敲窗戶。
沒有回應。
再敲。
沒有回應。
再敲。
“少年,停止吧。你會将老師引來的。”他的腳邊忽然傳來女生的聲音。
影山飛雄被靈異現象吓得縮起腳,低頭一看,原來聲音是從隔壁的禁閉室接近牆角處的氣窗傳出來的。他茫然地蹲下,通過狹小的氣窗,看見手臂、長裙以及……竹劍?!
“你好,少年。”屋內的人伸出手打了個響指,纏在她手腕上白底黃點的發飾看着有些眼熟,“在下乃是暫且三周之內受困于此的二年三班學生白川夏紀。”這語氣,聽上去絲毫沒有“受困”的窘迫感,反倒充滿了驕傲自豪。
“白川前輩,你好。我是一年三班的影山飛雄。”
“你是影山啊。”白川夏紀拉長聲調說着,握着的竹劍劍柄輕輕敲打手心,“關于隔壁的幽靈小姐的消息,在下能告知一二。如你所見,在下受困于此,必有老師時時巡查看管。幽靈小姐不可能在此等危險時刻現身的。”
聽前輩說話,很累。影山飛雄努力地消化着,并且開始回想,今井有沒有說過自己是哪個班級的學生……說過,但是他沒能記住。沒關系,曾經去找過她的中村應該知道。想到這裏,影山已經站起來了。
白川夏紀又打了一個響指:“少年,請聽在下一言,幽靈喜歡藏匿之地,乃是能夠享受音樂與陽光的高處。”
影山下意識地望向位于教學樓底層、最偏僻、最陰森的雜物室。
能夠享受音樂與陽光的高處?
他的雙腿按照奇怪的提示朝某個地方前進。不管怎麽說,那畢竟是來自同樣奇怪的前輩的關照。
影山飛雄在樓梯上飛奔起來。對于一向注意體能訓練的他而言,這點小小的運動量根本不算什麽,然而,不知為何,心髒正在急促地跳動着,一股從指尖開始顫栗的緊張感融入血液之中游走全身。
在這一條樓梯的盡頭,目的地是明确的。可是,想要沖破身體而出的急躁,到底在尋找什麽?
轉過這個拐角,大門就在眼前。
三號教學樓的天臺,是能夠享受音樂和陽光的高處,之一。
影山飛雄緊握着門把,喘了一口氣,輕輕地推開門。
在天臺的邊緣捕捉到燦爛的紅色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找到了。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在影山飛雄的耳邊說着。
紅發少女背對影山,雙手擺出演奏小提琴的姿勢,踮起腳尖,在狹窄的天臺護欄牆上雀躍着。她的身體随着廣播推送的音樂,時而舒展,時而蜷縮。平日裏連喝牛奶的聲音都會驚擾她的幽靈,此刻旁若無人地全神貫注于自己的演奏之中。
風從她眼前的藍天吹來。在紅發飛揚而起的瞬間,所有一切被施展神秘的魔法。
陽光成為聚焦于主角身上的舞臺燈,烏野的女生制服變為純白的禮服長裙,空氣幻化為精美的小提琴。她手持琴弓,手指在琴弦上跳舞,用音樂征服臺下的觀衆。樂曲以激昂的音符收尾,小提琴手高高舉起握住琴弓的手,收獲觀衆的掌聲。
“我是小提琴演奏者,今井理惠。”
良久,少女緩緩地放下手,轉身。
望見站在門口的闖入者是影山飛雄時,她收起渾身的殺氣,放松下來:“吓我一跳,原來是影山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撩開飛揚的發絲,“幸好是影山。”
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少女露出了比她的紅發還要絢爛的笑容。
影山飛雄一愣,擡起手擋在眼前。
有什麽在我的眼前閃爍,竟然比陽光更加耀眼。
那是,被大家認為不可能看見的晝之星。